避世太久,我竟真当自己是隐士一般的人物了。昔日在潜邸时,我便知晓他倾心晏太傅的嫡女,冠绝南国的才女晏清嘉,那才真是谪仙一般的女子,我初见她时,以为这世上没谁能配得上她的才貌。后来许了前太子,当真是可惜了。我以为他亲手将她送到前太子身边,是断了自己今生的情缘。我以为他册晏氏幺女为美人,只是念着晏太傅的面子。
如今看来,是我浅薄了,他是放不下她的。他放不下她,才册晏宁知为后宫独一位美人。他放不下她,才迟迟不召幸晏宁知。
帝王家,也是有情爱的。
我唤晏宁知上我跟前儿来,抚着她的发,犹如抚着晏清嘉的发。她与晏清嘉生的几分相似,眼眸更甚。只这一双眼,便叫我想起晏清嘉临死前那死水一般的模样。前太子病逝,她一人无法苟活于世,她与太子再无情爱,也是相敬如宾的结发夫妻,他去,她自然是要随的。
“娘娘......”
我这才回过神来,含着笑拉起晏宁知的手,朝她道。
“太傅怎舍得你入宫来。”
“原是不愿的,可臣妾偏想瞧瞧,这四方城,是如何要了长姐的命的。”
这四方城,这四方城何止要了你长姐的命。这四方城是想将这里的人悉数耗尽,才肯作罢。我自一个四方住进另一个四方,见了太多女子于这宫中被耗至油尽灯枯,只剩一具空空皮囊的,却不曾想,我如今倒与她们别无二样了。
“前朝之事,便休要再提,免招惹祸端。你年纪还轻,宫中要不得你的命。”
要你姐姐命的哪里是四方城,是王清章才是。
这话于我心中冒出时不由得一惊,我与王清章是一条船上的,他若如此,我自然也逃不脱干系。如今我竟会如此想,倒也可笑。
罗敷自院外来,在我耳旁耳语,我轻轻拍了拍晏宁知的手,而后将她交回那竹青宫装女子手上,言道。
“你二人且回罢,冬日天寒,过会子我遣人给你们送些炭火去,宫中大事小情,若不能自理,便遣人来寻我。”
“你是哪宫的?”
我摩挲着腕上玉镯,抬眸朝那竹青女子问道。
“臣妾朝阳宫何嫔何氏,家父吏部左侍郎何瀛。”
她朝我欠身一礼,我摆了摆手免了她的礼,使罗敷送她二人回宫。她二人才走,王清章便来了。坐在我身侧,唤楼月为他斟茶。我自知与他不必拘礼,便也不起身向他行礼。我正撇着盏上浮茶,忽闻他言。
“好久没见你如此装扮。”
我饮茶笑,不知他这话作何意思,便也不作答。
“你今日所言当真?”
“自然。你贵为国母,摄六宫事本属内务,不过近年你身子抱恙,才使她理。”
王清章原是叫我去制衡她,我还倒是什么事,狗皇帝倒惯会使人,我将茶盏放在桌上,嘲道。
“你不怕我手段太过狠厉,治死了她们。”
王清章着眼睨我,眼眸瞧着我,仿佛要将我冻凝成冰,我也不瞧他,柔荑敲着桌子,屋子静的能听见外头呼啸的风声,我不急不恼,只待他回话。
“你只需当还在皇子府便好,皇宫不过是比王府大了许多,其余并无不同。”
“我可不管三宫六院争风吃醋之事,你知我最恼这些,若是我惩处了皇帝的心尖肉,到时可别怨上我。”
我冷笑着,但我想王清章是疯了,他抚着我的头,抚着满头珠翠,满目深情。他走时,只留下句。
“我还是最喜欢你素日不施粉黛的模样。”
笑话。我赵辛夷会为讨他欢心而不施粉黛吗,他若喜欢,我便偏偏日日梳妆,扑粉描眉画唇,戴最奢美的金钗玉簪,着最华贵的蜀锦玉衣。
临近年关,想来我有一月余未出椒房了,除了晏宁知与何皎皎常来外,没有妃嫔来过。这倒也在我意料之中,宫内些许妃嫔只那日泽兰之宴见过我,况且王清章也下令,无事不得入凤栖宫。我瞧着镜中脸色日渐红润的自己,一晃神竟以为自己身体康健,仍是当年那个能挥剑斥军的二皇妃。可惜我不是了,这些年来无论是四子夺嫡也好,国破家亡也罢,已经弄得我筋疲力尽。我再不是北国的五公主,也再不是南国的二皇妃了。
我是天朝的一国之母,是皇帝的正妻。
抚了抚鬓发,我乘上去钟粹宫的轿辇。如今外头已经不飘雪了,长街上的婢女奴才浩浩荡荡跪了一片,自我望去,黑红交错的一群人头。天气湿冷,怀里揣一个袖炉是远远不够的,也不知这群下人入了夜,可都有炭火用没有。想来这也不是我操心的事,我一天不理宫务,这便是钟粹宫那位贵妃该操心的事。我笑起来,从口中呵出一缕白气。
轿辇落得稳极了,我搭着秦罗敷的臂,迈进了钟粹宫的大门。远远便听见小太监细尖的嗓子,报着皇后娘娘到。而后我瞧见一抹绛紫色人影出现在殿门前,想来便是皇帝的贵妃娘娘了。在见她之前,我已经想了无数个我们见面时她的跋扈模样,个个都那么令人讨厌。可我却没想到,她在我离她十步开外便携满宫媵侍向我行了礼,一声皇后娘娘万安柔婉极了,能让人酥掉骨头的那种。我虚扶了她一把,她转身便亲手掀了暖帘迎我入殿。
“臣妾贵妃方氏溶溶,拜见皇后娘娘。”
我竟没料想到,理六宫事的贵妃娘娘会是如此温和的人儿,是我失算了。我叫她起来,她坐在我下首,侍儿陆陆续续奉了茶和点心上来,我撑着头饶有兴趣的瞧着她,不待我开口,她便禀明了请我来的用意。
“再过半月便是春节年宴,臣妾请娘娘来,是想商议此事。”
我捻着手中玉珠,一副懒散模样,启唇言。
“此前都是你操办,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可陛下同臣妾说,今年要由娘娘与臣妾一同操办,要按娘娘的喜好来办。”
他是要推我上风口浪尖,想来,他是要阴我。待我成为后宫众矢之的时,他便坐山观虎斗,看我如何身陷旋涡无法自安。怕是我的下场,会是这后宫最惨。我如此思虑着,下首的方贵妃也不语。
“若是年年都一样,便也无趣,倒不如召起六宫妃嫔,集思广益,听听她们有何想法。”
“那臣妾便通知六宫,明日早一同给娘娘请安。”
我悠悠叹气,逃是逃不过了,但我也不能叫王清章顺了心。我虽想推脱使方氏一人面对六宫妃嫔,却不是上举。我不能叫王清章觉得我是怕了,这些人我早晚都要见,还不如早些。
“那便有劳你了。”
我搭着秦罗敷起身,而后甩开她独自走在前头,我听见后头一众人礼道恭送皇后娘娘。抬头瞧着四方天空,红墙绿瓦,一切与从前那么相像,却又不同。
今夜王清章说要宿在我这,这个狗皇帝怕不是得了失心疯。除他登基那晚是宿在我宫中外,我再没在入了夜见过他。我凑近他嗅了嗅他身上的气味,并无酒气。我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也并未受寒。我一扭一晃的坐回榻上,秦楼月将温好的酒呈上来,我饮了口,而后指着王清章对楼月与罗敷笑道。
“他傻了,放着大把的美人儿不睡,偏偏要宿在这儿。”
我如此说他,他也不恼,反而笑的欢畅。他挥手叫楼月罗敷下去,而后学着我方才的模样凑近我。我嫌他失了智,慌忙推开他,王清章却顺势抓着我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支玉簪,放在我手上。我虽对这些玩意不大关心,却也看出了这簪子是上好的羊脂玉打的。
“送我?”
“明日她们来你便戴着。”
我将簪子钗进发鬓之中,自顾自斟酒。他是皇帝,他要我戴我便戴,只不过不是明日。他想歇在哪便歇在哪,只不过我不同他一起便是了。
“我亏欠你许多,可我不知如何补偿你,你也没什么要的。我知道你不稀罕这后位,可你怎么仿佛变了个人,昔日在皇府时你还很有生气,而如今我见你,常常觉得你不堪一握。赵辛夷,你得活着,你不能离开我。”
我瞧着他一口饮尽了我才斟的酒,攥紧了白玉壶。
“罗敷那日同我说,你常常梦魇,精神一日不比一日,她怕你要不行了,来求我,求我多去瞧瞧你。我想着你若是有些事做,能否好些,便想由你着手宫务。”
“我这个皇帝做的窝囊极了,我爱的人,却怎么也不肯爱我。”
那晚王清章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他说亏欠我,对不起我,这些我都不大在乎。我想他爱的还是晏清嘉,可晏清嘉不爱他。真好,他心里还有个爱的人。而我从不知爱人是何滋味,也不知被爱是何滋味。我这一生怕是都要囚于权力斗争,我豆蔻时也曾渴望爱,可王清章给不了我,就像他想要的爱我给不了他一样。我们俩都是可怜人。
第二日我醒时,王清章早就走了。楼月侍奉着我梳洗,说妃嫔已在殿内等候。我垂着眸思虑了半晌,还是叫她给我戴上了那支羊脂玉的簪子。我也应放下与王清章的恩怨,好好担起一个皇后的责任,在我仍活着的时候,我想尝试着去爱人,或许可以,我或许可以给他,他想要的爱,却不是来自晏清嘉的,而是来自我的。而我是否会得到他的爱,不会了,我不会得到他的爱,帝王,是不配有爱的。
我扶了扶玉簪,一步一步往大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