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想变作一只鸟,每天乘着晨雾,顺风而飘。一路行向天涯海角,只留意烟柳供我停梢,直到眼前仅剩下一轮朝阳、一弯洧水和一城春愁。”
眩晕。
弦段艰难地睁开了双眼,眼前是一轮带着几分雾气的朝阳。新郑城的早春,凉风袭人,他发现自己躺在家门前的石阶上,露水已打湿了他的衣襟和头发。
眩晕。眩晕。
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肢体,腰部的疲虚和脖颈处的酸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借助着胳膊的支撑,他勉强坐了起来。
“昨晚我怎么回的家?”坐起来以后,弦段才感到几分清醒,跟着就是一阵宿醉的恶心和虚弱。他回想起来昨晚和几个士子在杜康楼饮酒,怕是喝得酩酊大醉。“那几个家伙,想是又合伙起来灌我。”
脑袋昏昏沉沉,弦段摇摇头,他记不得昨晚是怎么醉倒在家门前的了。
踉跄起身,他摇晃着虚步进家门。正穿过院子,弦段听到断断续续有女人的哭声传来。
这哭声很熟悉。弦段望向哭声的源头,叹了口气,热乎乎的酒气从他口中呼出,化成一团令人作呕的白汽,消散在了暗淡的晨光中。
哭声来自于一个房间,房间的主人就是他的母亲。两年了,这两年来,母亲经常暗自在房间里哭泣,家里除了父亲之外无人能安抚好她的情绪,久而久之,他和家仆们早就对此习惯,已经能做到充耳不闻。
父亲这次外出行商已经四月有余了,想到母亲无人慰藉,泪流不止的模样,弦段微微感到一阵无奈与心酸。“不见到我,或许母亲的心情还能好些。”他如是想着。
弦段家是一座典型的郑国庭院式房屋,几进的院子,厅堂有内外之分,空间虽然很大,却因主仆生活在不同的区域,主人家几乎每个房间都相互毗邻。作为主母和独生子,他和母亲的住所相距就非常之近。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是一间漂亮的卧室,门正对面墙上有着雅致的彩绘,画的是“玄鸟降世”,墙边是一张精美的木造漆床,鲜亮地泛着宝光;右手边书架上堆着满满的竹简,新旧参差,书桌上赫然摊开着几册《春秋左氏传》,桌旁一架古琴正泛着古朴的色泽;左手边有一个华丽的妆镜台,台上各色环佩梳带琳琅满目,边上整整齐齐地叠着各色衣裳与束腰。
他来到妆镜台上的铜镜前,解开了头上已经变得歪歪扭扭的束发带。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这是怎样一张憔悴的面孔啊,双眼浮肿布满血丝,脸上油腻不堪,皮肤枯萎蜡黄,双唇毫无血色,眼神里浓浓的尽是疲惫。
虽然只有十八岁的年纪,但弦段时常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就连灵魂都已经开始生锈,留下的这具空洞的身体也形同走肉。
从他镜中憔悴的轮廓,仅可依稀辨得少年的身形。如果没有疲倦苍苍的体态,他挺拔的身姿不知会让多少人称赞。坦白讲,少年长得很不错。如果不是被酒意和疲惫占据了精神,他本应是个面容清秀、线条俊朗的青年。
窗外吹进一阵和煦的春风,带着几丝野花的芬芳。新郑城内绿意盎然,万象更新,确是春日正当时。对比之下,弦段的房间更显得死气沉沉,冬寒凛凛。
人都是情绪化的,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人其实活在自己的情绪里。它们不断地向你证明着所谓的自己的意念是如何与生活紧密相连,以此来给你存在的错觉。无论情绪是负面的还是正面的,当你做出反应的同时,都给了你一种真实世界的踏实感。作为人,最怕的究竟是什么?一种答案是:似是而非的幻梦感。比方说,你痛哭之后,独自走在入夜的城市街道上,你看着车水马龙,万家灯火如漫天繁星,你是否会获得一种不明悲喜的虚幻感呢?你本应睹物思人,悲从中来,却不想感到的是一程与生命的脱离,一场古井无波的梦幻,或者说是一种天生的、作为人的麻木与迷茫。不过,这种感觉虽然可怕,却并不能以此给你带来什么深刻的畏惧。那么人最怕的究竟是什么呢?我苦苦追寻,扪心自问,所得到的亲身感受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难以名状的、不受控制的恐惧感。想象一下,如果一个人无法控制住他的恐惧,哪怕这只是一种无时无刻的怀疑,或者说只是一种疑似的病状,他的生活将会多么可怕啊。
此刻,神思转念间,突然,弦段感觉到有一股莫名的悲意涌上心头,堵住了他清晰的视线,汹涌如潮。这悲意刹那间就压抑的他无法呼吸,只好像有人攥住了他的灵魂正狠狠地挤压,空余心头在滴血、形骸在战栗。
这种感觉就像有人狠狠抽了你一巴掌,不是抽在脸上,而是抽在你身体里柔软深处的每一个细胞核,不只是痛彻心扉,你还能感觉到来自你本体的一种消磨与哀凛。随着时间,这种消磨与哀凛会逐渐发酵,成为一种纯粹的非心。非心即是悲字,这正是弦段此刻所遭受的。
他忍不住在心底去探寻这悲意的来处,忍不住去思考这悲意背后的往事。但一念之间,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于是疯狂地强迫自己停下回忆的思绪,可是痛苦却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他想不起来,他记不起自己经历了什么让内心被悲伤如此占据,只能被动地获得那从记忆深处挖掘出的,不绝的痛苦。
头痛欲裂,他身体失控地扭曲,表情狰狞。“啊……又是这种感觉。”他讨厌地想,却怎样也挣扎不出这悲伤的陷阱。他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不要命地往嘴里猛灌其中的烈酒。
醉意上浮,几分眩晕成功缓解了他的头痛。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意识到唯有酒精才能抑制住他的痛苦。在镜子前,他看着再一次入醉的自己,感到自己像一个靠酒精维生的废人。他开始剧烈地喘息,只觉得一团烈火在胸中无处发泄。情绪激动下,他一脚踢向妆镜台,“哗啦!”木质的妆镜台被踢断了一条腿,台面瞬间塌斜下去,铜镜摔在了地上,台上的物品也洒落在四周。惯性使然,他萎靡地坐倒在地上,垂头丧气,眼神空洞。
毫无疑问,他用这话来安慰着自己,疼痛让人更清晰地活着,酒醉使人更清晰着死去。比起活着,人类通常更好奇死亡进行的过程,因为这就是被赋予了的,活着的意义。
母亲闻声赶来,“段儿,是你回来了吗?”她泪痕未干,此刻神情焦急。
“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弦段的母亲,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远山眉,青罗裙,最为明显的标志便是她眼角那一颗黑色的美人痣。
她走进门,停下了脚步。屋内一片狼藉,她连个下脚的地方也找不到。看到弦段正萎靡地坐在地上,她心中不禁一阵心疼。她叹了口气,轻声吩咐紧随其后的两个仆人把房间收拾整齐,然后盛了一碗水扶着喂给弦段喝。
弦段喝了口水,看向母亲,沙哑道:“你来做什么?”
母亲听到他疏远且失礼的话毫不在意,温柔地说道:“段儿,娘晓得你难受。这两年来看着你日夜忍受折磨,娘的心里也不比你好受。”
弦段抬头看向母亲,他发现母亲是真的老了。虽然依旧目光温柔,却掩不住眼角的波纹;虽然依旧长发及笄,却扎不住发根的斑白。
母亲继续说着:“娘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自己丧失希望。”
弦段不说话,只是捧着碗一口一口地慢慢饮着。
气氛沉默,母亲站在一旁看着他,一脸母性的光辉也充满着担心的黯然。
这时一个仆人从外面进来,伏在他母亲耳边说了些什么。
“知道了,你先去吧。”母亲对仆人说道。
“娘托人寻到一位巫医,据说大有神慧,现下人就在内堂,你去见见,说不定能治你的奇病。”
“我不见,”弦段拒绝道,“母亲,这两年我见了多少巫师医者了?全都对我的病无计可施,只会说一些不痛不痒的风凉话,最后还不是徒增我自己的烦恼。”
“这次不一样,”母亲说道,“你去见了就知道了。”
弦段跟着母亲醉醺醺地来到内堂,脑袋还微微有些疼痛。他看到一位老者正站在内堂中央,身形佝偻,须发皆白,身上也是一袭白衣,面容极为苍老。
弦段瞳孔一缩,他认出来这位老者是在宋国大名鼎鼎的一位习商礼的血祭司。商礼与周礼有很大不同,其中有些祭祀仪式甚至用活人作为祭品,暗藏着极端的血腥和恐怖。他们信奉的神明也与周礼迥异,很是神秘诡谲。
“母亲找这样一个血祭司来做什么?”弦段心里想。
血祭司对着弦段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笑容竟有几分慈祥。
“堂内可有生火之物?”血祭司问道。
母亲赶紧吩咐两个家奴搬了个火盆到堂中。母亲和弦段一样,在生活上都不喜欢处处被人伺候,所以家里头也只养着屈指可数的几个仆人。由于弦段生病后脾性古怪,因此这些仆人平常都远远地躲着弦段。
弦段在旁边看着,眉头大皱,一脸不愿配合这血祭司的表情。
血祭司让弦段把手放在火盆前烤烤火,自己从怀里取出一根肱骨插进了火盆里。噼里啪啦的,不一会儿肱骨就被烧出了一道裂痕。血祭司屏息凝视,又往火盆里扔进了一些药草,顿时只见一缕灰烟带着烧焦的味道从火盆中冒起。
仔细观察着这一缕灰烟,血祭司说道:“此子本无虚邪,奈何恶鬼缠身,贼火内焚,故此神伤而身损。”
母亲闻言急忙问道:“如何破之?”
血祭司抚须直言:“惟待夏至日极之时,寻一绝地,建神坛,生神火,使秘法活祭四人之身,以慰上帝。四人须为男子,其中新生幼儿、弱冠青年、而立之汉、花甲老翁各一位。”
母亲听的脸色一白,追问道:“此法实在残忍,不知先生可有它法?”
血祭司思索了一下,断言道:“依我之见,此为唯一之法,若不及时行之,长此以往,令儿定神魂崩溃,性命不保。”
听完血祭司的话,母亲沉默了,脸色更是白的可怕,甚至身体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尽管她极力掩饰,但还是不难发现她眼底的那一丝绝望之情。
不要小看了语言的力量。有人说过,哲学就是语言的艺术。平常人们仿佛看不到它的影响,仿佛离它很远,仿佛谁都可以摆布它,却意识不到其实人们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它的阴影之下。从某种角度上讲,社会就是由语言组成的,而语言的主人正是那些社会的掌控者们。不知是谁说过这样的话,除了聋子,语言能杀死任何人。
可是语言救不活一个死人。
……
“胡说八道!”一直沉默的弦段突然暴起,指着血祭司大喊道:“你这个老家伙只会妖言惑众,竟敢诬蔑我被恶鬼缠身,还要残害他人性命,实在可恶!”说完竟然抄起摆在一旁的一个漆陶罐往血祭司身上扔去。
说来这血祭司也是身法敏捷,大惊失色下巧妙地一侧身就躲过了弦段的攻击,漆陶罐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弦段不由分说,追上去举起拳头就要打。血祭司见状赶紧两手抱头,大声喊道:“快快停手!快快停手!”
“段儿,快住手!”母亲赶紧拉住愤怒的弦段,站在她旁边的两个仆人都已经吓呆了。
“你这个沽名钓誉的老家伙,嘴脸实在可憎,我今日就要为民除害!”弦段即使被拉住,也依旧凶猛地挣扎着,扬言若此。弦段本就拖着一具病体,宿醉后饮了酒,此时情绪激动中又剧烈地运动,大喊过后,他脸上立马开始起现出不健康的潮红,跟着就是一阵催命似的咳嗽。
“段儿你在干什么?快停下!”母亲死命拉着弦段,都要急哭了。
弦段怎能罢休?他边挣扎边继续冲向血祭司。“啊!”在弦段的拖拽下,母亲的头重重地磕在了一旁置物的木架上。置物架应声而倒,上面的物品摔了一地。母亲捂着头躺在地上,泪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血祭司还在一旁抱头侧身作躲避状,此时看到弦段母亲受伤也是惊呆了。弦段见母亲落泪,自己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他停下了追击的动作,喘息着,恶狠狠地看着血祭司。旋即,他竟直接转身离去了,转过身的那一刻,他通红的脸上已是满面泪流。
弦段就这样离开了内堂,拚了堂内一团乱状。片刻后,仆人们才反应过来,急忙把弦段母亲扶起。
“唉,夫人可还安好?”血祭司也凑上来关心道。
母亲坐起来,止不住地抽泣,眼角的痣都难看地随皮肤皱紧了起来。
血祭司叹了口气,说道:“令儿之怪病,我虽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却别有特异之处,夫人可否将其中隐情与细节向我一一道来,说不定可找出病灶。”
仆人们闻言惊悸,担忧地齐齐看向弦段母亲,他们的主母这时正情绪失控、不能自已,此言无疑又戳中了她的心病。
回忆有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一个伤疤既然要想长好,就不能让别人撕开。
母亲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娓娓道来:“此事须从两年前说起,那时段儿才满十六岁,人称十年一遇的少年天才,在新郑城内也小有名气。不同于当下,段儿在发病前机智过人、才思明快且胸怀大志,从小遍读诗书,精通乐律,虽身子文弱,却算得上是才华横溢,人人艳羡。不仅于此,他自小便言行犀利,常常语不惊人死不休。现在想来,他之病,真可谓是天妒英才。两年前的一个黄昏,段儿回到家,突然高烧不退。想必先生知晓,我夫君叔纯云常年在外行商,当时家中只有我一人做主,我见他举止癫狂、梦话连篇,故察觉到他病情非同一般。我四处为他求医,耗费三月苦心才使他身体逐渐痊愈。”
“依照夫人之说法,令儿的病本应痊愈了才对,怎的如今却……?”血祭司从中疑惑道。
“唉,不知是否是病情拖延过久的缘故,段儿虽身体基本痊愈,却落下了头痛的毛病,难以集中精神。时常魂不守舍,形同痴傻,又时常疯癫狂躁,难以自控。病后,段儿几乎酒不离口,他说唯有酒精能麻醉他的神经,暂时缓解他的痛苦,这也是为何他今日智昏,冒犯到了先生。”母亲解释道,语气沉重。
“夫人言重了,对此子,我只有同情一道。”血祭司回话道。
说到这里,两人听到外面隐约传来琴声,母亲一下就听出这是弦段在鼓琴。
她叹息道:“段儿生病之后因为头痛不得不每日醉生梦死,颓废萎靡,身体日渐消瘦,学业也逐渐荒废,就这弹琴的本领还没落下,如此想来将来若真作个琴师也是极好的,只不过我真担心他撑不下去了。”
世界在变。
太阳逐渐升起来,驱散了晨气,把光芒照进屋内,照出了母亲憔悴的脸上那眼窝旁一道道泪影。细心的仆人注意到,他们的主母头上微鼓起了一个大包。
新郑城的上午寂静无声,隐隐只听得古琴声响。
世界变得肮脏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