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一如易逝的忘川不起波澜,三年的时光在我和姑娘生活的点点滴滴中悄然逝去了。
这三年里,我再没有盗窃,也渐渐淡了行走天下的心思。
在安居于这座小城的第一年,我卖掉了从九座城关劫来的八件物事,连同那匹白马,一并埋葬了我过去的大盗生涯。
至于为何是八件,许是因为那尊雕像见证了我与姑娘的相识,有着些许特殊的意义,我不忍心将它卖掉吧。
奇珍与异宝是不缺买家的,我也由此得到了足够寻常人挥霍一生的财富。
只是财富虽然动心,我却不像以往一样时时刻刻惦记。身外之物是留不住的,相比随时会落入他人口袋的金银,我更喜欢陪伴一直不离不弃陪伴我的佳人。
“盗,我这身衣服好看吗?”夕阳之下,我立于河畔,一声话语悠然传来,如空谷幽兰。
循着声音看去,我的眼中不由浮现一抹柔情。
花丛中,点点萤火闪动,蝴蝶成双来回穿梭,一道倩影随风而舞,衣裙飘袂间掩去了一季绿荫。
莲步轻移,自然而然有优雅与美好流露,一颦一笑含着温情,宛如盛春时节的牡丹花悄然绽放,令伴舞的百花皆黯然失色。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新衣配佳人,自当是好看的。”我来到姑娘身边,不动声色地为姑娘抚平衣角的褶皱,随即小心翼翼地将姑娘拥入怀中。
“那佳人…配什么呢?”姑娘也不挣脱,只是晃晃脑袋,用一双明媚的桃花眸看着我。
“佳人,自当是陪眼前人了。”我嘴角露出一抹笑意,轻轻拍打着姑娘的后背。
一阵微风拂过,河面泛起了粼粼波光。盛开的百花似掺杂了几分缱绻,芬芳的花香织成情茧,良久不曾散去。
……
“话说自宋建立以来,大小战乱频频不断,久而久之也造就了诸多英雄。百载的岁月弹指即逝,昔日的沙场封侯多已化作一抔黄土,只是他们留下的传承却并未随历史长河一并湮没。今日,我就与诸位说说这境内七门九世四王府之中的南京王府。”
熙熙攘攘的茶馆内,一位穿着青衫的说书先生在台上喋喋不休地述着故事,台下,则是一众饮着茶水听故事的茶客。
故事还是那重复了无数遍的故事,只是茶客换了一批又一批。说书先生却不觉得枯燥,时不时扇动一番手中的折扇,偶尔还有一两声惊堂木敲落的闷响。
“相传,王府那位已故的亲王有着收藏珍贵古物的爱好。王府建立虽不足百年,府内奇珍异宝却是不可计数。而亲王生前最喜欢的,是一枚镌着凤凰纹饰的玉簪。”
“北地生百禽,涅凰落古城。南天出千鸟,遗凤眠忘川。传闻玉簪源于一座名为栖凰的古城,其来历和渊源已不得而知,唯有寓意一直为世人所传颂。”
“得之玉簪,可与心爱之人相伴终身,永生永世不再分离…”我坐在茶馆一角,把玩着手中盛满茶水的茶杯,任由茶水洒在手背上,带着丝丝凉意刺激我的思绪。
终身相伴,永不分离…这所谓的寓意,真是像童话般美好呢。我注视着杯中所剩无几的茶水,几片茶叶孤零零的浮在水面上,逐渐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嘭”!一锭碎银被随意的扔在茶桌上,短暂的脆响很快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喧嚣声中。台上的说书先生仍是不厌其烦地讲着故事,就像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你答应过我的,劫九关之后,再无盗窃…”
载着晨光的白驹悄然过隙,落日的余晖再一次洒落河畔。
还是同样的缤纷花海,还是同样的日落黄昏。
只是这一次,姑娘的眼中多了一分忧怨。
忧我这一路的危难与否,怨我坚持三年的承诺不守。
姑娘是不想和我分开的,一刻也不想。三年的陪伴,早已让彼此有了依恋。哪怕是短暂的分离,也会让她觉得不安。
“你知道吗?我这一生虽盗了半世,却从未失信于人。”我看着姑娘眉眼间藏不住的忧色,眼中的愧意更甚:“可是这一次,我不得不失信了。”
得之玉簪,缘定终身。传说总是不显得真实,它美的有些虚假。可总有那么些人,会对这些虚假的童话趋之若鹜。
比如…他。
“你决定好了吗?”姑娘轻咬着唇,捻起花丛中的一片花瓣,隐约有丝丝缕缕的花汁流淌出来,染湿了她的素手。
碾作尘的花,心犹伤的人。
似乎自古以来,离别就少不了伤感。
“不会太久的。”我低声自语着,抛开所有的杂念,上前将姑娘紧紧地拥入怀中,感受着心底前所未有的悸动,“我答应你,不论功成与否,月圆夜前,我都会回来。”
“不许骗我…”
“不骗你,我们拉勾。”我微垂眼帘,牵起姑娘的素手,彼此的手指勾连在一起,在夕阳下缓缓定格
…
“噔噔!”杂草丛生的偏僻小道上,一匹通体洁白的骏马迈蹄疾驰,不时有阵阵冷风袭来,吹起马儿身上的几缕毛发。
第五天了…骑乘在铺着厚厚鞍鞯的马背上,我紧了紧有些散乱的衣衫,抬眼看着一碧万顷的蓝天。
天还是一如既往的蓝,一如既往地记载着流逝的时光。
此去路途并不好走,路程也比预料的更远,即使这几天已经连夜赶路,想要抵达金陵依旧需要些时日。
我不愿短暂的分离,我更想永远的相伴。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回来,就再也不分开了。
我紧紧握着手中驾驭骏马的缰绳,过度的用力甚至将手心勒出一条条红色的印痕。
生着野花野草的小道上,早已没了人烟的痕迹。唯有初日的微熹晨光将我和马儿笼罩,拂去了淡淡忆伤。
…
“这就是…见证了书生与女子相爱的玉簪吗?”
看着手中折射出些许银光的玉簪,我一时间有些沉默了。
七天的奔波,日夜驰骋的白马,使我如愿来到了金陵。
王府的守卫没有想象中的森严,长久的养尊处优让这些曾经征战沙场的权贵的后代渐渐腐朽了。
我没费多少功夫潜入了王府,找到了收藏着无数奇异珍宝的密室,然后…带走了那支心心念念的玉簪。
玉簪一如传说所述的那样,温润晶莹,表面刻着“凰”字,仿佛有一只火中凤凰展翅欲飞。
玉是好玉,情是至情。
可奇怪的是,在玉簪入手的那一刻,我的心中没有预料之内的惊喜。有的,只是比任何一刻都要来得强烈的不安。
“还有七天,就是月圆夜了。我记得,我答应过你的。”我低喃一声,默默地收拢手指,将玉簪紧紧地攥在手心。
“等我回来。”
…
噗嗤!利箭无情地穿透血肉,溅起了凄厉的鲜血。茫无际涯的荒凉平原之上,数以万计的甲士挥舞着手中戈矛展开激烈厮杀。
一道道冲锋陷阵的身影如扑火的飞蛾般朝敌阵杀去,身后是经久不息的战鼓与歇斯底里的喊杀。箭矢如雨下洒满长空,金铁交戈的声音不住回响。
鲜血染红了无数士卒的甲胄,冰冷的长矛将一名名士卒的身体洞穿。整片平原都化作了修罗战场,无边的血与火充斥着每一片角落。
每一刻都有上百条鲜活的生命永远地倒下,用残缺不堪的身躯为身后的同泽铺就一条尸骨累累的血路。厮杀就如蔓延万里的烽烟,衔接着无数离家征战的青壮,在这一片经久战乱的大地上疯狂燃烧!
“我…错了吗?”竭尽全力将手中淌着鲜血的兵刃送入敌人的心脏,我再承受不住紧绷着的神经,步伐踉跄着半跪在地上。
大量的鲜血从伤口处渗出,沿着体表滑落而下,将堆积着残肢断臂的地面打湿,染得更红。
身边,一个个浑身浴血的身影不断倒下,又有更多的身影踏过尸山,用血肉之躯填补着空缺的防线。
金兵南下,家国危难,无边的战火席卷而来,吞噬着脆弱不堪的生命。
“我好恨…没有在应该陪你的时候陪你…”我怔怔看着眼前遍野的横尸,远方喊杀声不绝,熊熊燃烧的战火仿佛永不停歇,焚烧着我心中所剩无几的希冀。
…
“金朔南侵,我大宋患于危难。你抗金十载,建功无数。若是有心名利,可许你荣华富贵。”朝堂之上,一位身穿龙袍的男子高居皇座,威严巍峨如山。
“荣华…富贵…”我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机械般地呢喃着这四个字。
长久的征战让我变得麻木,一声声惨烈的喊杀依稀在耳边回响,可眼前所见的,却是金块珠砾,玉砌雕栏。
“是啊…十年的征战,已经结束了…”我自语着,残留着血色的瞳仁里渐渐恢复清明,一幕幕回忆如走马灯般在眸光里闪烁而过,最终,缓缓定格在一抹美丽的倩影上。
“荣华富贵么…”我看了一眼富丽堂皇的大殿,龙凤麟龟百般图案镶于四侧玉柱之上。一名名侍女款款而立,手中托着盛满金银珠宝的托盘,耀眼的珠光充斥着整座殿宇。
“我什么都不想要。”我眼帘微垂,眸光里是尘封了十载的思念。然后,我听见了自己沙哑而清晰的声音。
“我只想…回家看看。”
…
时光再逝,秋叶凋零。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初次相识的那一天。
我走在川流不息的小路上,耳边是嘈杂喧闹的叫喝声。
即使过去了十载,栖凰城依旧保持着它原有的样子。不变的古老,不改的喧嚣。
“到家了。”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的声响逐渐远去,我停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扇经久失修的门,深红的漆已经褪色,两边爬满了青苔,几束光透过破裂的缺口,停留点点光斑。
我的心微微下沉,心底涌起了莫名的悸动。
就像是,失去了一件等同于生命的物事。
我轻轻地抬起手,手却悬在了半空,持刃十载不曾松懈的手在这一刻剧烈颤抖。
我颤抖着卸下血迹斑斑的护手,展开布满老茧的手掌,用尽全身的力气重重推向了门。
“咯吱。”门开了。
入眼的是一片昏黄。院落似乎很久没有清理,堆满了一层层落叶,叶子已经泛黄。
院里除了一地枯叶,再无其他。曾经亲手种植的枇杷树已经老死,枝上的果实化作尘泥,仿佛象征着生命的枯竭。
只是在院子的角落,我依稀看见了一座坟。
一座孤零零的坟。
阳光忽略了坟所在的角落,风不愿理会坟边丛生的杂草。
坟就这样静静地生在这里,生在这个与世隔绝的角落。陪伴它的,只有一座锈迹斑斑的碑。
我怔怔地看着那座坟,只是一眼,却仿佛抽干了自身所有的力气。
无边的悔意将我笼罩,思念汇成的泪水推着我踉踉跄跄向前。
我磕磕绊绊地走到坟前,步履蹒跚着跌坐在地上,征战了十载的佩刀摔落身侧,我却浑然未觉。
“我…来晚了…”我沙哑着嗓子,任由紧握成拳的五指深深陷入手心,然后…用染满鲜血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拂去了墓碑上覆盖的灰尘。
“小女子本是一介民女,自幼失了双亲,料想或孤老终生,幸得良人垂怜,共度三载春宵时光。奈何时值乱世,烽火连天不绝,小女子命浅福薄…”
“恐不能与良人终伴…”我颤颤巍巍地念出最后几个字,温热的鲜血渗出嘴角,我却好像如坠冰窖,比之洞穿心脏还要来得强烈的痛楚如野草般疯狂滋生,撕裂着心底仅有的一丝防线。
“啊啊啊啊啊啊!!”我再抑制不住心中的伤痛,若一匹濒临绝境的孤狼般仰天嘶吼,声音里充斥着撕心裂肺的绝望!
“我好恨…我好恨啊啊啊啊啊!!”我无力地跪倒在坟前,怒睁着那双充满血丝的眼,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一行血水沿着眼角无声滑落,诉说着心中尘封十载的愧疚与悲凉!
纵使饱受十载饥寒交迫,千百道刀痕剑伤加之于身,那伤痛也不及我心中此刻痛苦之万一!!
“锵!”我猛地拔出那柄染满鲜血的佩刀,不顾那血肉模糊的手掌,疯也似的狠狠斩向身侧早已枯死的枇杷树,任由那强烈的反震力将我的虎口震裂,令手指显露出森森白骨!
十载的牵挂烟消云散,昔日的佳人已葬黄土!我还要这佩刀何求,还留这枇杷树何用!!
我目呲欲裂地看着那亘古不变的长天,血红的佩刀在枇杷树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刀痕,那脱落树皮的树干被斩得支离破碎,无数木质纤维混合着鲜血挥洒而下,将我彻底染成一个血人!
“嘭铛!”挥刀狠狠地斩入粗壮的枝干中,刀刃处传来的强烈反震使我再握持不住,血刀哀鸣着被甩向半空,打了几个旋儿重重的摔在地上。
我拖着步子蹒跚向前,无力地栽倒在树下,艰难地翻过身,眼中的疯狂慢慢退去,像是失了魂似的卧看着满天昏黄。
几点残存的晶莹从我眼角滑落,温热的触感炙烤着我的肌肤,却再也升温不了我那颗冰冷的心。
哗啦…一阵秋风刮过,仅有的几片落叶从枯萎的枇杷树上悄然飘落,掩去了我眼角残留的泪痕。
透过几片叶子的缝隙,我看到了天边坠落西山的半轮残阳。远去的云彩在余晖中拖曳出几点光影,万物随着变化的光影慢慢模糊,隐约勾勒出一副身着红衣漫步花丛的倩女画像。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画像中的女子在展颜欢笑,绚烂缤纷的百花为其伴舞,演绎着千种姿态。
我微颤着手,移开了遮住双眼的几片落叶。枯色消融,那副如梦似幻的画像也一点点散去,宛如惊艳世间的昙花,只展现了一刹那的美好。
叶中花,枯中画。到底不过是,一场空梦。
“得之玉簪,情定终身…真是莫大的讽刺。”我背靠树干,低头自嘲着,话语里是道不尽的苦涩。紧攥着的手心徐徐摊开,一支沾染鲜血的凰玉簪从指缝间悄然滑落,摔在裸露的石块上,撞得粉碎。
“哐当!”破败不堪的木门再一次被关上,压抑的氛围又恢复了喧嚣。街道上仍是熙熙攘攘的样子,娴熟的吆喝声混合着小吃的香味在大街小巷回响。
斜阳匿迹,我孤身一人行走在陌生的巷陌里,路边的杂草被踩得低平。循着记忆中依稀存在的路线,我寻见了一处客栈。
一处曾来过无数次的客栈。
随手用一锭银两打发了送上吃食的小二,我静静地看着眼前热气犹存的汤面,久久无言。
上一次来,似乎还是在十年前吧。那时候,我从来不会只点一碗汤面。
“掌柜的,我怎么见你年轻了许多?”看着那似曾相识的背影,我眼中的孤寂淡了些许,问了问。
“年轻了许多?客官说的是家父吧?”掌柜转过身,顺手取来了一碟小菜,放在桌边,唏嘘道:“家父年事已高,三年前不幸染了风寒,久病不愈,终是没能撑过隆冬。”
掌柜一边说着,一边为我添了副碗筷,很快又忙活去了。
“挺好的…后继有人,挺好的…”我低声呢喃着,有些生疏地用调羹舀起一口热汤,慢慢地送入口中。
汤汁鲜美可口,化作一股暖流汇入咽喉,带起几许昔日的回忆。
这是我和姑娘从前最爱吃的,只是,她再也吃不到了。
…
“自古多憾,情伤离别。谁又堪言,清秋冷月,良人在侧。”
“烽火连天不绝,征战十载尚歇。回首故土变迁,独览云烟消散。”
“簪得之犹碎,缘散之难圆。上不穷碧落,下不及黄泉。”
“是非成败,总成空;爱恨情怨,终无言。”
老板一字一句地述尽玉簪记载的故事,郑而重之地把玉簪放回了柜台,这才转身看向沉默无言的医生,淡淡道:“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