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宿舍。
店员们有的已经睡下,有的坐在炕上准备着。
子恒沉默着爬上炕,大龙问他:“窝头呢?”
大伙儿也询问的瞅着子恒,子恒没说话。
大龙又问:“你不是给大伙儿偷窝头去着吗?”
子恒仍旧一言不发,脱衣躺倒。
保祯阴阳怪气的说:“有些人哪,没本事就别逞能,说下大话,回头却让大伙儿瘪着肚子画饼充饥!”
子恒抬起头想争辩,话到嘴边却没有了争辩的底气,只好重新躺下。
大龙觉得他有些反常,悄声问:“到底咋啦?”
子恒蔫蔫说:“让大掌柜的看见了!”
大龙惊道:“他……说啥了?”
“啥也没说。”
“真的假的?”大龙担心道,“这不是小事儿,你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挨整啊?”
子恒没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龙静静的瞅他一会儿,也倒头睡下。
源荣堂门口,子恒跟护院说了几句话,转身骑车飞快的离去……
街道,子恒骑车疾快的经过奉天图书馆……
奉天的小河沿草青柳绿,流水淙淙,对岸亭楼倒映水中。河岸有游春的百姓,白桥上人来人往。
喜良等人在草地上排练、吊嗓子……
子恒骑车匆匆通过白桥,奔喜良过来,老远就招呼:“喜良哥——”
喜良也看见了子恒,迎过来,笑着说:“子恒,你咋找到这儿来啦?”
子恒拖着自行车跑过来:“我看店里没你,跑了趟源荣堂,才知道你们在小河沿!”
“找我有事儿吧?”
子恒一脸严肃:“咱店里的白苗笤帚还有吗?”
“有啊。”
“有多少?”
“一共也没卖出多少,”喜良寻思着说:“还有……百八十件吧,你干啥?”
“是这样,”子恒抹了把汗,说,“茂兴源跟合昇庆合伙从乐亭进货,半路上车皮起火,货物烧了个精光……”
喜良把子恒拉到一边,问:“啥货?”
“就是白苗笤帚!”
喜良一怔:“你是说……”
“茂兴源和合昇庆的白苗笤帚都断货了,该轮着咱们卖了!”
茂兴源大客厅。
乔九言正和长林商量对策。
乔九言气愤道:“咱进货,委托他们铁路局给运输,钱都给了,可他不讲信用,把咱的货烧了,我找他赔,没错吧?”
长林点头,说:“合同书上没写‘天灾人祸凭天命’一条,他收了钱没把货运来,是他们理亏!”
“就是嘛!”乔九言站起来骂道,“可王八蛋铁路局却说他车皮是因为给我运货损失了,让我赔偿他车皮!这帮狗日的我非……”乔九言看看长林,说:“你倒沉得住气!”
长林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苦笑道:“暴跳如雷又能咋的?现在京奉铁路局是个烂摊子,光赔钱不讨好,今儿又把车皮烧了,一肚子窝火,哪还有钱赔咱们?”
乔九言唉声叹气,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赋笛跑上楼,进了大客厅,对长林说:“乔九来过?说啥了?”
长林平静地说:“货烧了,他找铁路局赔偿损失,铁路局却让‘合昇庆’赔偿车皮!——哼,铁路局啥地方?他能让一个百货店吓唬住?”
赋笛面带愁容,说:“说的是啊,咱的货咋整?两千块大洋呢!”
长林说:“这事儿,我也愁了几天,后来我想起了一个人!”
“哦?谁呀?”
“杨祖培先生!”
“少帅的老师?”赋笛茅塞顿开,“对呀,杨先生是咱老乡,他说句话准中!可是……”
“可是啥?”
赋笛眨眨眼:“这种事属于天灾人祸,谁都有损失,就算是判官定夺,顶多谁也不赔谁,咱拿啥理由让人家赔咱呢?再说,按照杨老的秉性,也不可能讹人家!”
长林淡然一笑,说:“理由是我想的,我说是紧挨火车头车厢的货擦着了机油,着起火来,咱的货在车尾,不管咱的责任,铁路局得赔咱!”
赋笛哭笑不得,说:“要是乔九也说他的货在车尾,铁路局咋办呢?”
长林道:“这话看谁说,只要杨老出面,就轮不到他乔九说了!”
赋笛冲着长林竖竖大拇指,表示佩服。
长林叹一声:“只可惜我那一车白苗笤帚啦!”
和记百货代销店门口。
“和记杂货店”的招牌已经改为“和记百货代销店”。
门口竖着一块醒目的白漆牌子,上边用红字写着“白苗笤帚新到货,批发零售”字样。顾客盈门。
大宿舍。
店员们围坐在铺上,商议着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子恒说:“大掌柜看见我偷窝头也没说啥,也许是默许了呢,咱们联名上书请求加晚饭也是正当要求,只要他答应了,咱往后就有晚饭吃了!”
店员甲:“联名上书倒是个办法,可是俗话说枪打出头鸟啊,谁敢带头啊?
店员乙:“唉,要是准许了敢情不赖,要是不答应,那可就惨了!”
店员丙:“就是带头的倒霉!你们还记得不,三年前,油坊和烧锅闹罢工,最后虽然给他们加了工钱,可第二天那带头儿的就挨了算!”
子恒问:“怎么看出谁是带头的?”
店员丁:“这还不容易?谁第一个按的手印,就是谁带的头儿!”
子恒顿悟。
大龙拿胳膊肘轻碰子恒:“别费脑筋了,掌柜们都不是好说话的!”
子恒看看他,没表态。
店员甲:“算了子恒,我们知道你是好意,可咱们不能让你这么冒险呀?”
店员乙:“就是,为了一顿饭丢了工作不值!你条件这么好,好好干,说不定还能放上份子!”
子恒犹豫着,无意间瞥见桌子底下圆圆的脸盆,顿时有了主意:“我有办法了!”
“啥办法?”店员们都看着子恒。
子恒:“咱们打转圈戳!”
“转圈戳?”
子恒起身到隔板上拿下一只粗瓷碗:“就用这个,有纸笔吗?”
“我昨天练字剩了一张!”大龙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张白纸,递给子恒。
子恒说:“会计柜里有红印墨,我去拿!”
不一会儿,红印墨拿来了,子恒把碗扣在纸上,食指沾了印墨,按在碗边纸上,清晰的印记。
子恒说:“简单说,转圈戳就是转着圈儿按手印,这样任何一个手印儿都可能是第一个!这样就不会被发现!”大家围着碗口轮流按手印,完了把碗拿开,二十几个手印呈一个粗粗的圆环状。
店员们争着看,
店员乙:“哎,真看不出哪个是开头!”
店员丙:“咱们……真要联名上书啊?”
大客厅。
赋笛端着茶杯喝水,坐下来发现桌上压着一张纸,他拿起来,纸上有几行关于要求加饭的毛笔字,落款是圆形红手印。
举亭推门进来,随手关门,赋笛扬扬手里的纸:“举亭,你看这是啥?”
举亭走到桌子旁边,瞥一眼:“店员们要求加晚饭?”
赋笛:“加晚饭!去年粮栈也搞啥联名上书,结果怎样?带头的被赶出商号,听说到现在也没找到合适的差事!哼,他们也不吸取教训,还要闹!”
举亭:“那,您打算咋办?”
赋笛:“前有车后有辙,我还能咋办?——找出带头的,辞了!”
举亭拿起请愿书看了看:“手印儿是转着圈儿按的,也看不出谁是带头的!”
“嗯?”赋笛仔细看看,一皱眉:“哼,这群小子变聪明了!——瞎闹,甭管他们!”
茂兴源百货店库房。
大家围靠在麻袋上,另有几个店员放下手中的活儿陆续聚过来。
店员甲说:“咱们那张请愿书递上去都一个多星期了吧,咋啥动静也没有啊?”
店员乙:“会不会文掌柜的没看见哪?”
店员丙:“不可能,我当时溜进去就放在他的桌子上,他一进门就能看见!”
大龙说:“反正咱们的请求他是没答应,要不早就该有晚饭了!”
子恒说:“大龙说得对,那咱们就更不能等了!”
大龙说:“咋干我们听你的!”
店员甲:“对,你说咋干我们就咋干!”
子恒认真地看看大家,决然说:“咱们——罢工!”
“罢工?”大家先是惊讶,再相互交换一下眼光,纷纷点头,“豁出去了!”
子恒说:“光靠咱们柜上这些兄弟的力量还不够,还要联合粮栈、烧锅、油坊和钱庄的店员们!我私底下问过他们,想法跟咱们基本一致,而且去年粮栈的已经组织过一次联名上书,应该算是有经验的了!但我这次不方便出面,这样,大龙,你去粮栈找小刘,他是个干了四五年的大伙计,说话有分量!只要说请咱们这边的状况,他一定会响应!”
大龙:“好!一会儿我就去!”
子恒:“要干就要快,咱们明天一早就停工!”
街道上车水马龙,茂兴源百货店店门紧闭,幌钩上没有幌子。百货店门口的百姓越聚越多,皆疑惑的观望、议论。
合昇庆百货店门口。
乔九言往茂兴源百货店方向张望,问旁边店经理:“茂兴源咋的啦?”
经理说:“一早儿就没开板,我听一个小老乡说,他们要求每天加顿饭,掌柜的不答应他们就不上工!”
“不上工?这不是闹罢工嘛?茂兴源咋净演这等好戏呢!”乔九言转转眼珠,想起一个主意,“张经理……”
乔九言在张经理耳畔悄言几句,张经理点头答应着转身进店。
奉天商会大楼外。
叔同和赋笛在路边下了黄包车,长林走出商会大楼,二人急忙迎上来。
赋笛脸色铁青:“大掌柜的,出事了!”
叔同将赋笛让到长林面前。
长林:“出啥事儿了?”
赋笛说:“店员们……罢工了!”
长林一怔:“罢工?”
“是啊,柜上店员联合粮栈的店员们罢工了!今天一早没人干活儿,店门也没开!”
“这还得了!”长林表情严肃,“那现在他们人在哪儿?”
赋笛:“倒是都没走远!——他们十来天前就联名上书要求加晚饭,当时我没当真,这件事我有责任!”
长林:“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赶快去跟他们说,就说只要上工啥事都好商量!”
赋笛:“哎!”
三人匆匆同走。
长林又说:“百货店是茂兴源在四平街上的主要销售点,粮栈是油坊和烧锅的原料供应处,这两个地方停止运作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是!”赋笛抹了抹额头。
长林嘱咐:“你赶紧回柜上,在门口贴张告示,上面就写‘今日整顿,停业一天’!”
“好!我马上办!”
奉天城墙角楼下。
茂兴源百货店的店员们三三两两的分布在城墙根下,或走动或倚靠。
几个店员站在高处,背墙远望。
店员甲:“哎,你们看,棚屋还真不少!一大片,望不到头啊!”
店员乙:“几百户人家呢!我刚来奉天的时候住过这儿,听说这里的房子有不少都是拿城砖砌的!”
店员丙:“是不是你那房东还说,他祖上爷爷还在角楼上守过城啊?”
店员乙:“不是守城,是开城门!”
店员们一阵轻快的笑。
店员丁:“好久没出来逛了,今儿真过瘾!”
子恒和大龙各抱着一个大纸包跑过来。
大龙边跑边招呼:“烧饼,还热乎着呢,快——”大伙儿拥上来争抢。
子恒边分边说:“合昇庆门口新贴了张招工告示,招店员,还说有经验的优先,我看像是冲着咱们这事儿来的!”
大客厅。
长林正在打电话,赋笛和粮栈、烧锅、油坊、钱庄的掌柜们坐在沙发里静听。
长林放好电话:“东家一家子还得在天津住几天,这件事让我看着处理,——你们咋看?”
石掌柜跟赋笛目光一碰,说:“咱们不答应,他们恐怕会一直闹下去,这些店员不是小孩子,光靠哄怕是不管用!”
赋笛:“是呀!几年前,店员们要求增加工资,粮栈、粮油局、油坊、烧锅、钱庄整个商号集体罢工三天,损失巨大,最后还是东家出面给涨了工钱!”
石掌柜:“就加晚饭这事儿,去年粮栈还闹过一次,我虽然把带头儿的辞了,但是这件事在店员当中的负面影响很大!”
赵掌柜:“合昇庆那招工启事,明摆着冲咱们来的,万一店员们真的过去了,咱要想恢复营业就更难了!”
长林说:“你们的意思是答应他们的要求?”
赋笛说:“暂且答应,事后再追究带头儿的!”
石掌柜:“重要的是先得稳住他们,不能再那么闹下去,不然咱们的损失可就大了!哎,我还听说,长春有家大商号里的店员成立了抵制解雇的秘密组织,叫啥……”
王掌柜:“忠恕会!”
石掌柜:“对,就叫忠恕会!他们一旦成组织了,就不好办了!”
长林用手捻着茶杯盖:“咱们用的店员,都算得上是乡亲,图的就是个凝聚力!如果到头来连乡亲都暗地里反对咱们,那咱们也真算得上是孤家寡人了!干买卖的就怕内部出乱子,咱们不但要稳住他们的人,更要稳住他们的心!”
石掌柜:“您说的是!”
赋笛试探着问长林:“那就给伙房个信儿,给大伙儿准备晚饭?”
“不,”长林说,“今晚上我请店员们吃饭,你们都甭回去了,作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