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荣堂仲平房。
屋内无人,桌上电话兀自响着,良久。
大和酒楼包间。
包间为日式格局,满桌酒菜,酒壶座在“德利”(温酒瓷容器)中,仲平和吉六对饮。
女招待端托盘拉门进入,在二人面前各加一碗“熅饨”(日式切面)和一罐“味噌汁”(日式酱汤),走出。
吉六说:“据说这‘熅饨’源自你们中国的馄饨,我吃过馄饨,我看不太像!你尝尝这‘味噌汁’,在我们日本,一天不吃就像丢了魂儿似的!”
仲平:“好,我也吃!”
仲平舀起汤汁:“好——酒!”
“你醉了!”吉六大笑。
仲平亦笑道:“涩泽君,你刚才说得好!真正的商人就要以天下为己任,要有大义!要有商才!我就不行!我有大义,但没商才!”
吉六很认真的纠正:“不,我看你有‘土魄’,也有‘商才’!”
“‘土魄商才’?”仲平摇头苦笑,“我要是真的有,我父母也不会头疼啦!——干杯!”
“干杯!”
两杯相碰。
李宅正厅。
雨棠黯然放下电话,身旁是一只行李箱。
春日町,大和酒楼外。
仲平挥挥手,目送一辆小汽车远走,自己歪靠在路灯杆上。
子恒骑车经过大和酒楼,瞥见仲平,停住,辨认,讶然道:“吴仲平?”立即赶去仲平处。
茂兴源百货店。
长林一边下楼一边嘱咐:“赋笛,你抽俩中用的的伙计配合石掌柜的人去关里,主要调查一下粮食行情!”
赋笛应着:“我都安排好了,这回石掌柜是带程先生去,我又叫百货店的小吴和周子恒跟着,小吴在粮栈干过有经验,周子恒这人脑瓜灵,多个人就多条路子,再说,年轻人嘛,多锻炼锻炼也好!”
长林指点着赋笛,笑道:“你呀……安排的也对,能耐的人,就得干啥都中!”又对石掌柜说:“听见没?文掌柜这是在帮你呀!”
石掌柜笑道:“我领情了!”
长林说:“咱们两个分号让人家封了,咱不能坐以待毙!现在关里关外各大粮栈都储备了不少粮食,粮价平稳,过几个月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估计价格可能上涨,如果现在谁抛半年以内的期货,咱可得盯紧喽,如果合适就买下!”
石掌柜痛快的应着:“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长林说:“那好,你们叫伙计们准备一下吧,呆会儿有去关里的火车!我到商会开个会,有啥事就把电话打到那儿吧!”
“好!您忙您的!”赋笛送长林和石掌柜往粮油局门口走。
子恒进门,侧身让路:“大掌柜好!石掌柜好!”
长林和石掌柜点头走出,赋笛返身叫他:“哎,子恒,正找你呢,你咋才回来?”
“哦,一个朋友醉倒在大街上,我顺路把他送回家了!”
赋笛没在意他的解释,吩咐道:“快去准备准备,一会儿跟程先生他们坐火车去关里!”
“哎!”
赋笛小声示意子恒:“我嘱咐你的话……留心底价……记住了?”
子恒点头:“记住了!”
赋笛这才放心的离开。
半个时辰后,石掌柜带领程先生以及子恒、小吴两个伙计,手拎简单的随身物品穿过奉天驿外大街,往奉天驿走去。
源荣堂仲平房。
仲平和衣躺在床上,嘴里咕哝着醉话。
馨兰坐在床边,生气的训斥道:“你这是去哪儿了?不好好在家做你的功课,跟谁在一起?还醉成这样!”
仲平微闭着眼,言语含糊:“我在学习一种先进的、正确的、全新的……经商之道!——土魄商才!你听说过吗?”
“你在说啥呢?乱七八糟的!”
“我就知道……你不懂!这是涩泽吉六说的!”
“涩泽吉六?日本人哪?你啥时候跟日本人混在一起了?”
“日本人怎么了?他说得有道理咱就得学!……就得学!”
“你敢!放着好好的师父不学,净学些个不着调的玩意儿……”馨兰站起,拨拉仲平:“你给我起来!——起来!”
茂兴源楼梯。
叔同匆忙的冲上楼梯:“大掌柜!大掌柜——”
叔同一边喊着奔上楼梯,赋笛下楼:“啥事慌慌张张的?”
“急事!——大掌柜呢?”
“走了!去商会了,刚走!”
“啊?怪不得我打电话没人接!”叔同转身跑下楼梯。
赋笛紧跟:“是买卖上的事吗?我能帮上忙吗!”
“您……大概帮不上!——是雨棠的事!大掌柜本来说好今天陪她去关里看望她奶妈!可您也知道,最近商号里事挺多,大掌柜忙东忙西的可能就把这事儿给忙忘了,于是雨棠赌气一个人走了,估计这会儿快到南站了!”
“坏了,”赋笛急了:“咱得赶紧说给他去!”
长林匆促走出商会大楼,一个商会要员追出来,递给他帽子,长林接过,钻进了等在楼下的圆头小汽车里。
长林吩咐司机:“去南站!要快!”
“好!”
小车疾驰而去。
茂兴源百货店。
午间没有顾客,赋笛跟账柜里的举亭说着业务上的事情:“这段时间营业额不多,店员又少,你可以每两天念一次账!”
“好!”
俩人背后,几个店员陆续进了柜台。
厨子在后院喊着:“喝酒了——”
赋笛叫举亭:“走,咱们去吃饭!”
“哎!”
赵掌柜下楼径直奔门口,面色仓皇。
赋笛叫住他:“哎,赵掌柜,这就开饭了,吃完饭再走吧?”
“不了,我还……有点事!”赵掌柜匆匆出了门,举亭和赋笛纳闷对视。
举亭疑道:“大掌柜不在,他来干啥?还这么慌张!”
“我去看看!”赋笛匆忙上楼。
“文掌柜,我等你吃饭啊!”
举亭稍等片刻,赋笛捏着一封信匆匆下楼,对举亭说:“你先去吃饭,我得去找赵掌柜!”
“您拿的是啥?”
“辞职信!”赋笛说着追出门去。
胡同。
赵掌柜回头望望,拐进了一个胡同,赋笛随即追进来:“赵掌柜!”
赵掌柜:“哎呀,你……你老跟着我干吗?”
赋笛几步追上:“在我眼皮底下,不准你不明不白就走掉!”
赵掌柜有些慌:“凭啥?大掌柜去关里之前就有话,只要有辞职信谁想走都可以!”
赋笛走到他眼前:“我问你,你在钱庄干得好好的,为啥要走?”
“好?一个月亏损六十万也叫好?与其被开除,倒不如我自动辞职!我已经跟东家说了,二老爷也同意了!”
“你一心要走人家还能咋留你!这段日子谁也不好过,咱们一起干十几年了,应该清楚茂兴源的实力,也应该相信大掌柜的能力!说不定他这次从关里回来,一切就会有转机!难道你就不想和大家齐心协力共度难关吗?”
“共度?谁还有心思跟你共度?不光我,油坊的王掌柜、田掌柜、粮栈城东分柜的苏掌柜,另外还有几个吃劳金的先生,他们也都走了!——分号封了,几个联号关了,茂兴源眼看就不行了!文大哥,你听说过“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这句话吗?”
“独木是难支,如果你我都留下,就不是独木了!”
赵掌柜缓和语气:“文大哥,你以为我不想留下吗?我是不能留下!大伙儿在这儿干,谁还不是图个养家糊口啊!到今年三年整,本该分红,可结果你看看,一百万的利润全赌了债窟窿,我还有什么指望啊!我总不能看着全家饿死吧?!”
赵掌柜愤然稍顿:“唯一的办法就是辞职,咱这儿的规矩不是人走带份子吗?三年的份子,六七万块钱啊,我干吗不走?再说,我已经把钱庄关了,伙计们也都散了!想回也回不去了!——文大哥,难道你就这么心甘情愿的白干三年?”
赋笛:“反正我不会走!当年没有大掌柜就没有我文赋笛!没有茂兴源就没有我今天!我这辈子就在这儿干定了,死也做茂兴源的鬼!我不管东家西家,只要商号不破产,别说暂时没有分红,就是一分钱没有我都干,撵都撵不走我!”
赵掌柜:“说得好啊!可惜我不是你,我赵申海做不到!”
赋笛无奈的看着他,无言以对。
“你要干就好好的干!——我走了!”赵掌柜转身走出胡同。
赋笛欲言又止,怔着。
长林和司机追到奉天驿时,火车已经开动了,长林跑着找寻雨棠的身影,被石掌柜一行人误以为是送行,探出头来,挥着手:“大掌柜的,请回吧,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子恒也探出头,见长林面色焦急,料定有事,从车厢里奔跑至李长林最近的距离,大声喊着:“大掌柜,我在车上,需要我做啥?”
长林看清了子恒,奔过来喊着:“雨棠在车上……她去关里……保护她……”
火车渐渐加速,断断续续的声音子恒没听明白,但他听清了话里有“雨棠”,火车驶出了奉天驿,子恒返回石掌柜等人的座位。
小吴问:“大掌柜的好像说啥了?”
子恒说:“我也没听清楚,车太快了!”扫一眼石掌柜和程先生,见俩人都没在意的样子,他也就没再说什么,老实坐着,时不时的往车厢前后望望。
火车驶出奉天,子恒实在坐不住了,起身走开,每节车厢挨个座位寻找,目光划过每个脸庞。
靠窗的座位上,一张《新民晚报》被一双微拢在湖蓝色女式薄呢外套的手握住,此人的整个面部都被报纸遮严。
子恒凭直觉不肯移步,于是在这人面前停住,轻声道:“小姐,这份报纸能借我看一下吗?”
报纸滑下来,四目相对,雨棠讶然的脸,子恒则释然的一笑。
子恒把雨棠带到石掌柜面前,大家恍然大悟李长林在车站喊的那些话。石掌柜当即决定,先护送雨棠回老家,然后再去购粮。
长林坐在汽车里,对司机说:“咱从北市场过一下。”
司机问:“您是去看钱庄吧?关门有一阵子了,伙计们也全走了!”
汽车经过茂兴钱庄,依旧有顾客进进出出。
长林特别注意了一下门口那块“錢莊停業,二樓代售麵粉”的招牌,说:“看来,面粉的买卖到底比钱庄好干哪!”
“是啊,老百姓谁家不吃面哪,小日本的精白面又那么贵,还是国产面粉最畅销!”
长林暗暗点头。
茂兴源百货店门口。
长林走下汽车,赋笛迎出来:“您来了?”
“人都到了?”
“到了,两个分柜掌柜的都到了,还有几个吃劳金的先生!”
“咱上去看看!”
“哎——”赋笛制止的眼神。
“咋了?”
赋笛小声说:“分柜已经被查封了,他们来的目的……”
“不是说业务交接吗?”
赋笛摇头,不相信的样子。
“那你认为是……”
赋笛说:“这都过了正月了,肯定是为份子的事儿!”
长林点头:“是啊,没有几万块的好处,他们也不会赶到奉天来谈啥业务!——我去看看!”
长林走进百货店。
赋笛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