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市场红运茶楼。
铭鑫四下张望，在靠窗座位处寻到子恒，嘻笑着过来：“周老弟！一看你这身行头就知道如今混得不错呀！——找老哥来啥事？”
子恒看他一眼，把茶壶推给他：“听说，你在正金当了啥襄理？还成了渡川面前的红人？”
铭鑫：“咳，瞎混！瞎混！”
子恒：“你这么急着向茂兴源催款，啥意思？”
铭鑫摆摆手：“哎，可不是我急着向茂兴源催款，是正金银行的行长，我一个小小襄理，能有多大分量？”
“至少是你怂恿的，你还要否认吗？”
“你那么聪明还问我？”
“报复！想叫茂兴源尽快垮掉吗？”
铭鑫眯着眼饮茶，说：“别说我，难道你就没想过报复他们？”
“没想过！”
铭鑫连连咂嘴：“蒙谁呢？”
子恒不说话，望着窗外。
铭鑫叨念起陈年旧事：“当年你哥，齐闰生，得了重病，都起不来炕了，从东家到大掌柜的，没一个乐意给他治病的，结果，一个大活人……哎，你说你不恨茂兴源，谁信呢？”
子恒冷冷一笑：“我今天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从你催款到今天，才五天的时间，茂兴源就凑了三百多万！一共贷款四百六十七万，我想一个月凑齐这个数目对如今的茂兴源来说，根本不是一件为难的事！”
“不能吧？”铭鑫狐疑的表情，“已经凑了三百万？”
子恒：“你可以不信！”
铭鑫：“我信！李长林的能力我清楚，照这样下去……哎，你告诉我这个干啥？”
子恒扬手叫跑堂儿：“伙计，结账！”
子恒起身要走，铭鑫拦她：“哎……你等等，话还没说完呢——”
子恒：“你看着办吧！”
座位上只剩铭鑫一人，皱眉抚杯。
茂兴面粉厂，子恒房。
子恒坐在炕上发愣，突然有人敲门。
“进来吧！”子恒跳下炕，门开了，子恒一怔：“崔嫂？您咋来了？快请进！”
崔嫂一笑，进门，说：“听喜良说，你有些个日子没去柜上了，我就找到这儿了，没耽误你吧？”
“哪能呢！”子恒递给崔嫂茶碗，“嫂子快坐，喝水！”
崔嫂坐在椅子上，喝口水，笑着问子恒：“我今儿过来，想给你说个事儿。”
“啥事儿您说吧，只要我办的到……”
崔嫂笑着摇头：“不是找你办事，是有件事……咳，直说吧，我是来给你说媒的！”
“说媒？”子恒一愣，“给我？”
“啊，你都二十好几了，喜良说，你有心在这边成家，那就该抓紧了！”
子恒点点头：“喜良哥说的是，我是不小了……”
“这就对了，我想给你说的你也认识，就是东家二太太的那个丫头——秋莲，咋样？”
子恒似早有准备，一笑：“对，我认识！”
崔嫂满怀信心的瞅着他：“咋样？”
子恒站起身，低着头在屋里转了两圈，说：“嫂子，我问一句，我要是连伙计都做不成了，秋莲她能愿意跟我过日子吗？”
崔嫂笑道：“竟说傻话，你都吃劳金了，还经营着半个铺子，哪会那么惨？”
“我是说假如！”
“你放心，不会的，李大掌柜的那么器重你，你前途无量啊，用不了多久就能放上小份子呢！”
子恒更加认真：“嫂子！我可从来没有那么乐观的想过，如今世道动荡，我又不是个安分的人，说不定哪天我真的成了穷光蛋……”
崔嫂半信半疑：“你咋这么说？”
“嫂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所以我必须把这话说在前头，万一我哪天闯祸了、混不下去了……怕是给不了人家好日子呢！”
崔嫂笑容僵在脸上，很是失望的说：“你这么说我明白了，我就按你的意思给人家回了。”
“让嫂子费心了！”
崔嫂起身，说：“不管你咋想，我可是站在秋莲这头的，我可不能让秋莲嫁给个穷光蛋！”
“您说的极是！”
崔嫂走出，子恒相送。
源荣堂，馨兰房。
馨兰对崔嫂带回的结果很意外：“周子恒不愿意？——为啥？”
崔嫂说：“人家说是怕给不了秋莲好日子。”
馨兰有些生气：“啥日子叫好哇？非得当经理、开商号、挣大钱才叫好日子？”
崔嫂劝道：“您别往心里去，咱就当他不愿意这门亲找的借口吧！”
“不愿意？咱家秋莲哪点配不上他？”
“兴许……他有他的想法……”
秋莲悄悄躲在门外听着。
馨兰愣了一会儿，自语：“看来他跟李雨棠是真的……”
“您说啥？”崔嫂问。
“哦，我是在想，秋莲大了，不能再耽误了，这个不行，就再张罗一家！”
崔嫂点头道：“哎，我留意着——”
“太太，”秋莲闯进门：“您要不嫌弃我累赘，我跟您去天津！”说话间就涌出泪来，转身跑出了去。
馨兰愣着。
大客厅。
“啥？一个星期之内交款！”长林拍案而起。
柳山随之站起身：“是啊，正金又变卦了！他们还说，已经过了五天了，后天就是最后期限！”
“岂有此理！我不会签字的！”
长林冷静片刻：“贷款……还差多少？”
柳山：“算上已经到账的和即将到账的，还差一百万左右！”
长林：“还能再争取多少？”
柳山面有难色：“咱们连银行的短期储蓄都算上了，能求助的商行也都求助过了，可是……时间实在太紧，我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长林理解的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哎！”
茂兴面粉厂办公室。
长林背靠办公桌坐于众人正中，子恒和三名技师围坐，大龙站在子恒身旁，其他伙计们围立。
咱们要面对的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长林垂眉从身后桌上端过茶杯，低头喝茶。
众人激愤的声音。
罗技师：“咋会这样？小日本太欺负人了！”
技师甲：“当初约定的期限还远远没到，凭啥他们说几就是几呀！还有没有王法了？！”
伙计甲：“大掌柜，您千万别签字呀！要不，咱们辛辛苦苦撑起来的这个制粉厂可就全完了！”
大龙：“你说得简单，这件事不是说只要不签字就能解决的！”
伙计甲：“那你说怎么办？”
伙计乙：“要不咱们登报吧，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写出来，让人们都知道渡川是个啥东西！这样，即使救不了咱们，也要臭臭他们的名声！”
伙计甲：“哎，这办法不错！”
一些伙计跟着附和。
罗技师：“不错啥？你是要让全天下的人们都知道咱们茂兴源被正金银行挤兑的没出路啦？”
议论声渐平息。
子恒低着头沉默。
长林：“子恒，你说呢？”
子恒摇摇头。
长林无奈的转向众人：“咱们都是一个心情！这次渡川催款就是冲着咱们茂兴源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遏制咱们的发展势头！四百万不是个小数目，有这四百万和没这四百万状况相差悬殊，后果咱们暂可不必估计，既然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希望咱们携起手来，同心协力，做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
一片轻微的哗然。
大龙：“大掌柜，最坏的结果是啥？”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长林身上。
长林：“茂兴制粉厂以及源荣堂临街向阳宅院，被正金银行——拍卖还贷！
众人皆震惊对视，寂静无声。
一个声音打破沉默：“我们绝对不能走这一步！”
众人循声望向门口，重远推门而入，神色严肃。
长林欠身：“老杜？你咋来了？”
重远：“看你说的，好歹我也是股东，分红的时候有我，咋？遇难的时候就不能来？”
子恒起身让座：“杜会长！您请坐！”
重远被拥至座上：“我在外边都听见了！”
众人沮丧叹息。
长林：“你有啥想法？”
重远：“既然咱们制粉厂自始至终打出的是反日旗号，就不能以败在日本人手下告终！”
众人纷纷点头。
长林：“话是这么说，可问题是……咱们有这种实力吗？四百万哪！凑到今天还差一百多万！”
重远稍加思索：开办银行没贷款吧？就用银行作抵押贷款！”
长林一愣：“你说啥？这要传出去……”
重远：“都啥时候了你还顾及这么多？拆东墙补西墙是唯一的办法！要不是我的窑业公司里有张少帅的股份，我早就抵押出去了！”
长林犹豫的神色。
重远起身，面向众人：“兄弟们！在老百姓眼里，茂兴制粉厂出的每一袋白面贴的都是反日标签！不论到啥时候，我们决不能让日本人拍卖我们的工厂！咱们要守住这块土地！坚决反日！坚决守留！”
大龙：“杜会长说得对！坚决反日！坚决守留！”
众伙计振臂高呼：“坚决反日！坚决守留！坚决反日！坚决守留！”
子恒望望激愤的伙计们，复杂的眼神。
大龙振奋着拉扯子恒，示意他随从众人。
重远冲长林悄然一笑，长林亦面容舒展。
茂兴银行经理室。
电灯亮着，柳山低头翻阅账页，子恒打算盘算账，二人相对而坐。
柳山：“这大楼才盖上几个月？马上就要被人家收回了，越想越舍不得，还有制粉厂，大伙儿累死累活干到今天，给谁挣钱呢？该死的小日本！”
算珠顿然停响，柳山抬头，子恒怔望着柳山。
柳山：“咋了？我说话影响你了？还是……我说错啥了？”
子恒认真的问：“柳山，你在正金干过，里面一共有多少职员？”
柳山略一思索：“大概一百多人吧！——你问这个干啥？”
子恒：“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知己知彼嘛！哎，他们每到月底清账时是不是也像咱们这样忙到天黑呀？”
柳山从鼻腔里哼一声：“天黑？忙到第二天天黑的时候倒有！”
子恒：“工作量这么大，能加多少奖金？”
柳山：“啥奖金，不扣工资就不错了！就因为正金工作强度那么大，大伙儿才能偷懒就偷懒！”
子恒眼神一亮：“怎么个偷法？是不是大家清账时就不会很认真了？”
柳山：“半夜的时候大伙儿都巴不得偷空睡一会儿，谁给他认真？那些猪头行长一个个都不懂账，只会打听头寸多少！”
子恒：“这么说……这个渡川也不懂账？”
柳山翻看帐页，嘟囔：“一介武夫懂啥账？反正日本人都一个德性！猪脑子！”
子恒低下头游移的目光，手指在算盘上信手拨动。
茂兴银行金库。
护勇把守金库大门，几只金属漆皮箱子敞开着，陈协理和孙襄理以及另两个职员在一起清点着一捆一捆的大额钞票。
茂兴银行经理室。
子恒在窗前踱步：“几百万就这么送出去，我总有点不甘心！”
柳山：“谁甘心啊？日本人就是在挖空心思整咱们！再说，大掌柜已经签字了，还有一天时间，咱们只能这么做！”
子恒顿顿，郑重的：“柳山，我有一个偷梁换柱的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柳山亮眼抬头：“你说！”
茂兴源大客厅。
长林与子恒和柳山面对，惊怒道：“啥？用旧报纸换下大半钞票？……利用正金银行月底忙碌的时机还款？——胡闹！纯粹胡闹！”
子恒：“我知道这个办法很冒险，但是就这么被日本人刁难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赌一把吧，尽量争取，做最坏的打算！”
长林：“你自己赌我没意见，可你别把茂兴源上上下下百八十号人的命运全搭上！我们输不起！”
子恒和柳山交换一下眼色。
柳山：“大掌柜，没这么严重吧？我觉得这主意虽然有些投机取巧，但是对付这些不讲理的日本人，也算是以牙还牙！”
“那也不能用这种十足荒唐的办法！你们都把对手想象得太傻了！傻得跟你们一样！”长林指点着二人训斥。
子恒跟柳山对视一眼，沉默。
面粉厂零售店连门口。
长林信步经过店门，扭头往里望。
顾客就着柜台从衣兜里抖出一堆硬币。
顾客：“应该有六七块吧？”
大龙皱皱眉，捡起几个硬币看看，为难的望着对方：“这些都是一分两分的？您有没有整点儿的钱？”
顾客：“没了！都是卖烧饼攒的！”
大龙无奈的低头捡硬币。
子恒从账柜走过来。
子恒：“应该付多少钱？”
大龙：“一百斤二等粉！六块一毛三！你看这……”
“你去忙，我数吧！”子恒暗吸一口气，苦着脸，挨个捡硬币。
长林看了一会儿，慢慢走开。
面粉厂办公室。
重远和长林相邻坐于办公桌旁轻语，两只茶碗升腾着热气。
“换成零钱……”重远笑道，“你还别说，这个办法，我还真不是没有想过！”
“可咱们要想到后果呀！日本人在东北的势力越来越大，不好惹！”长林端茶碗喝茶，“难道就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重远眨眨眼：“谁叫咱们没钱呢？”
长林叹息着放下茶碗：“是我经营不善啊！”
重远：“你就算经营再好又能怎么样？你挣一万，人家跟你要一百万！”
“他奶奶的，纯粹明抢啊！”长林习惯性拢起双手，“就这么让人欺负……”他突然呵呵一笑，“周子恒这小子，真挺滑头！”
重远：“把这四百多万都换成零钱，一毛两毛，一分两分……”
“忒便宜他们了！”长林一瞪眼，“我淘换它几箱子大铜子儿，让他们数半年！”
重远一愣，大笑。
茂兴银行金库。
护勇把守金库大门，眼光向外，八只金属漆皮箱子敞开着，子恒和柳山将一捧捧不同面值的硬币和一卷卷钞票塞入箱子。
子恒用手在箱子上拦着：“等等！”
柳山：“咋了？”
子恒把一叠一寸厚的报纸垫在箱子底下。
柳山突然心里没底起来：“这样到底行不行啊？”
子恒说：“谁知道，撞大运呗！”
柳山忐忑不安的脸色。
八只箱子齐齐箱满加盖。
二人相视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