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荣堂,馨兰房。
鞭炮声接连不断。板胡的调子从后院传来。
馨兰穿了一件紫红夹金新式阔袖旗袍,哼着落子,站在镜前左照右照,又拿起一瓶香水,对着左右肩头各喷一下,抬起袖子在鼻下闻了闻,满意的一笑。
秋莲进了门,刚要说话,忍不住打个喷嚏。
馨兰一愣,说:“咋的啦?”
秋莲刚要说话,又一个喷嚏,说:“太太,这屋咋整的这么香啊?”
馨兰扬了扬手中的香水瓶:“巴黎香水,老爷从天津带回来的,来,给你也喷点儿!”
“啊——不——”秋莲转身欲跑,馨兰伸手从后边揪着她的领子,抢着喷了两下,这才松开手。
秋莲扬着两只手跑了出去,馨兰在身后“哈哈”大笑。
不一会儿,秋莲又钻进来,问:“太太,老爷问您,今儿个咱请来唱堂会的除了落子还有大鼓没有?”
馨兰道:“没了,只请了成顺剧社的筱莲花、白月珠和笑春禾,给咱唱出落子,咋的?老爷想听大鼓?”
“没有,老爷只是问问!”
馨兰叹一声:“天福茶馆倒是有现成的角儿,咱跟庄老板又是老乡,可老爷那脾气你也知道,越是老乡越绝不肯少打赏,这一阵子银子紧,听听落子也不赖!”
“嗯!”
“来,给你戴上个好东西!”
源荣堂后院,戏台。
台下坐满了吴家主仆及宾朋。
戏台上方挂起了“成顺剧社”的幌子。
锣鼓一响,小唢呐吹起了欢快的民族小调《喇叭牌子》,开场小戏开始了。
演员登台,台下一片喝彩声……
乔宅,柳香房。
柳香换上一件孔雀蓝色的旗袍,拢了拢头发,兴冲冲拎起包出门。
天福茶馆。
时间尚早,店伙计们在整理桌椅,准备迎接客人。
柳香跟伙计们打着招呼,径直进了后台屋。
狭窄的后台屋里,少磊、黑梅子、琴师等人都在做着登台的准备,见柳香进来,无不惊讶的瞅着她。
柳香极随和的对琴师说:“段师傅,今儿源荣堂吴家唱堂会,都是老乡,我想去捧个场,您得帮我!”
“哦,”段琴师垂下眉眼,抿了两把梳的油光的头发,似乎有些为难,“咋……咋不早跟我说……”边说边瞅了瞅少磊。
少磊会意,说:“段师傅,想去就去吧,我可以让小武拉琴!”
段琴师说:“小武咋行?还没出徒……”
柳香从小包里掏出厚厚一沓钞票,痛快的往桌上一拍,说:“术少磊也去,你俩停活儿一天,劈给茶馆的份钱我全出了,咋样?”
少磊一愣,没言语。
柳香敲着少磊给她的那两块铁板,声调放高:“给老乡捧场,不丢人吧?”没等少磊回答,转身而去。
段琴师对少磊说:“去吧?东家还使唤不动你呀?”
源荣堂后院戏台。
柳香在台上声情并茂演唱《双锁山》:“……嘿!这员女将真叫威风/凤尾金盔头上戴/光华闪闪耀眼明/两边下滚滚滔滔狐狸尾/左右飘摆雉鸡翎/身披着锁子大叶黄金甲/罩甲征袍彩凤团花绣的精/护心宝镜如同明月/勒甲的丝绦五股拧成/胭脂宝带宽有四指/杀人的宝剑鞘内盛/五色的战裙摭住马面/咿咿咋咋、叮叮晶晶/下穿中衣鹦哥绿的/黄金宝镫放光明/坐骑一匹素走阵惯冲锋的冲锋走阵一匹桃红马/在手中托追军命取将魂的追魂取命绣绒大刀放光明……”
台下吴衍听的颇有兴致,手指跟着鼓点轻弹节奏。
馨兰侧眼瞧瞧他,笑道:“老爷,咋样?”
吴衍结结实实的点了点头:“好啊,味忒足!——哎,我记得她以前是天福茶馆的名角啊!”
“如今是乔家四太太,听说咱今儿唱堂会,特来捧场!”
“我还以为是你安排的!”
“我倒没想安排,可人家盛情,说是尽老乡情谊,绝不要报酬!”
“那咱吴家岂不是欠了他乔家人情?”
“她是为乔九来的?”馨兰认真的说,“那你就别再跟他家老爷子掐了,这世道,日本人越来越霸道,中国人的买卖一家接一家倒闭,谁都不容易,何苦再相互为难呢!”
“我相信李长林的道行!”
“你就不怕将来你儿子没人帮衬?”
“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不是这块料!”
馨兰还欲说什么,台上柳香的唱腔突然加重了——“姓高的,你这个小子这样的发狂理不通,来来来呀,你有什么本事只管使,你大量难把姑娘赢。要叫你在我的马前走上两趟,就算你家姑娘学的艺不精……”
“没听着,”吴衍指点着台上,一脸遗憾,“顶精彩的一段,我没听着!”
馨兰这才不再言语,专心听大鼓书。
北市场黄记煎饼铺。
“黃記魯味”的幌子在门口随风摇晃,宾客如云。
子恒推满载白面的独轮车在门口停下了,吆喝一声:“茂兴面粉厂送货咧——”
两个伙计跑出来接货,一人递给子恒一条白手巾,子恒拿手巾掸掸身上白面,关照二人:“车子搁门口就中!”说完走进铺子。
窗格下方被支开,子恒坐于位于靠窗的桌上休息,跑堂儿从他身边来来往往。
黄雄端了一盘焦黄的葱丝煎饼撂在子恒面前,顺势坐在对面:“兄弟,看看我这新店面咋样?”
“看你忙着呢就没吱声!”子恒笑着张望了一下铺子,“豁亮多啦!”
黄雄一笑:“开销也多了呐!租金涨了,还雇了三个老乡来帮忙,吃住都在店里!”
“那也好哇!”
少磊耷着脑袋进来,像是早发现子恒他们,径直过来坐下。
黄雄招呼道:“术少爷今儿休假呀?”
少磊说:“就算是吧,源荣堂唱堂会,柳香招呼我跟段师父去捧场,我没去!”
子恒说:“捧场是好事,你咋不去?”
少磊拿起筷子夹了一条煎饼塞进嘴里,晃了晃脑袋:“谁知道她又抽啥风?上回给那个渡川唱大鼓书,让大伙儿整整骂了我们天福茶馆一个月,这回她嘴上说是给老乡捧场,可她毕竟是乔九的老婆……我都不知道我算哪头的!”
子恒笑道:“看来你也不光是不给日本人唱啊?”
少磊晃晃脑袋:“说实话,我早要知道,这天福茶馆叫乔九言买下,说啥我也不回来了!”
子恒说:“别忘了你跟庄老板有合同!”
“那是他给我下的套!”
子恒纠正:“那是他爱才心切!”
少磊说:“让我给日本人唱,我打心眼里不乐意!”
黄雄拎来一坛酒,放在桌子上:“咋的?你们也膈应日本人?”
少磊说:“谁不膈应啊,你看看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昂,以前光在春日町折腾,如今哪个旮旯他们都插一脚,我看奉天城都快搁不下他们了!”
子恒说:“野心暴露!”
黄雄:“哎,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个事儿!”
子恒:“啥事儿?”
黄雄看看四周,凑近子恒耳朵,压低声音:“听说奉天已经有反日团体活动了!”
“反日团体?”
黄雄悄声说:“昨天早晨我从门缝里发现一张传单,上边写着反日口号!”
子恒点点头:“是呀,从‘易帜’以来,反映日本企图分裂的传言就没停过,报纸上说,现在少帅带着两个军的兵力忙于中原战事,日本人很可能乘虚而入!”
少磊说:“让他们作吧,关东爷们可都憋着劲儿呢!”
子恒郑重对少磊说:“源荣堂的堂会,你得去!”
大街上。
仲平缩在黄包车里,身穿深蓝色对襟褂子扎脚裤,一身尘埃,压低破帽子,任车子一路飞跑。
车夫:“先生,咱们该到了吧?”
仲平:“再往前!”
车夫加快脚步。
街道。
子恒推着独轮车在街上走着,华灯晃耀着他的眼睛。
街道对过一个人匆匆过了街道拐角蓦然吸引子恒的视线,他立刻跟了上去。
在街灯的映照下,仲平仓促的神色,子恒辨认着,又惊讶又纳闷:“吴仲平?咋是他?”
源荣堂大门口。
子恒跟踪仲平径直走到源荣堂大门口,闪身一旁。
仲平急骤的推了推门,护院老蔡开门探头:“谁呀?”
借着飞檐下的红灯笼的光亮,老蔡一惊:“呦,少爷,您这是……”
仲平压低声音:“啥都别说!”回头望望,迈进大门,又回头嘱咐,“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家,他们要是抓到我,就要枪毙的!”
老蔡一听这个慌了神:“谁这么大胆子?敢抓少爷!”
仲平再三嘱咐:“记住,千万别说你见过我!”
“哎!”老蔡谨慎的把大门关严。
子恒纳闷着看了一会儿,推着独轮车走开。
茂兴面粉厂厂房。
电灯亮着,火磨停止生产,子恒和几个伙计打扫地上的粉尘。
一个伙计从门外跑到子恒跟前:“周先生,你的电话,大掌柜说有急事找你!”
面粉厂办公室。
电灯亮着,子恒跑进来抓起电话:“喂,我是周子恒……大掌柜……少东家回来了?……麻烦?需要我做啥?”
源荣堂,馨兰房,厅。
馨兰打量面前的仲平,讶然的,缓缓站起:“仲平?你咋穿成这样?你这几个月干啥去了?”
仲平:“妈,我和几个同学……算了以后再慢慢跟您说吧!反正我们干的是好事!可是……”
“可是啥?”馨兰神色紧张。
仲平:“我不能在家呆太久,您能给我点钱吗?”
馨兰:“你不告诉我你们做的是啥事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妈!”
馨兰:“你说不说?”
仲平在停顿中权衡:“好我说!我们在掩护三个革命党人,我和几个同学负责调开特务的视线,可是那些坏人认定我们把革命党人藏起来了,要抓我们,所以我们得赶快离开!妈,现在您明白了吧?我们现在急需钱用,您就帮帮我们吧!”
馨兰:“这么危险你还要走?”
仲平:“我在家会连累你们的!”
馨兰:“你是我儿子,这是你的家!咋能叫连累!不行!你不能走!”
仲平焦急道:“即使我足不出户,特务们也会派人把我们家搅个天翻地覆的!生意做不成!人也活不了!妈,您就眼看着茂兴源毁在我手里吗?!”
馨兰一时慌了主意:“仲平!你干啥不好!偏偏——”
“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妈,我只要几百块就够了!”
馨兰:“不是我不给你!你也知道,我手头是不存钱的!你深更半夜的跑来,我没有准备呀!”
仲平:“那……那咋办?没有钱,我们寸步难行啊!”
馨兰眨眨眼:“这样吧,你换身儿衣服,在这儿等到天亮,天一亮,我就向帐房预支!拿到钱你就赶快走!”
仲平焦急道:“我不能等啊!”
馨兰:“不等就没有钱啊!我三更半夜的跟谁借谁不怀疑啊!”
面粉厂办公室。
子恒手握电话,顿顿:“这么说,吴少爷做的是好事啊!”
长林:“东家太太没了主意,刚才给我来电话,我是这么打算的——让仲平先到你哪儿去,毕竟面粉厂离市区较远,也算是个比较稳妥的安身之所,你给他预支两千块钱,今晚估计已经没有火车了,等天一亮我就安排他离开,你看怎么样?”
子恒:“没问题!”
长林:“仲平的身份不再是个单纯的学生,这件事只有咱们俩个知道,你要严守秘密!”
子恒:“您放心,我知道该咋做!”
面粉厂,子恒房外。
仲平已换了学生装束,在窗前徘徊,神态略显疲惫,开门的响动,仲平回头。
子恒随手关门,递出一叠钱:“这是两千块!你拿好!”
仲平看看他,一迟疑。
子恒说:“这里不是银行,只有这么多了,你就将就吧!”
仲平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太多了!”
“你在外边用钱的地方多的是,拿着吧!”
子恒边说边塞给仲平,仲平的目光里含着谢意。
子恒看一眼窗外,天色发白:“你们干的事我不太了解,但大概知道一些!前几天一个朋友给我看一张反日传单,应该就是你们散发的吧?”
仲平:“不是……但也差不多!维护统一首先要反抗外族侵略!日本人霸占关东的野心从皇姑屯事件就越发暴露了!他们的势力逐渐从‘附属地’向四外扩张,大街上也到处是日货,民族实业正深陷危机!”
子恒:“我没有学过你们的那些理论,但我知道,咱们的制粉厂和银行之所以举步维艰,就是有这些日本人在屡屡制造障碍!”
仲平:“是呀,不管理论还是实际,都说明中国正面临一次大变革,商业体系也将跟着变动!”
子恒:“但愿中国传统的工商业能在这次变革中险中取胜!”
仲平:“那就要靠所有国人团结起来!”
子恒:“你说得没错!凝聚力强大不可摧,那才是民族的希望!”
仲平看着子恒。
子恒觉得不自在:“咋了?我说错了?”
仲平:“没!我觉得有些地方咱们挺谈得来的!”
子恒轻然一笑。
长林匆匆推门进屋:“都准备好了吗?”
仲平:“准备好了!——李叔,代我给我妈捎个信儿,叫她自己多保重,等过段时间安全了,我马上回来!”
长林:“哎,多加小心!——快走吧,车还在外边等着呢!”
外边传来宪兵吵嚷的声音:“让开让开!嫌疑犯就藏在里边!我们要进去搜!”
三人相视惊怔。
面粉厂大院门口。
一伙儿宪兵和伙计们在大门口对抗。
伙计甲:“你们不能进去!”
宪兵甲:“嫌疑犯在里边!赶紧让开!”
伙计乙:“啥嫌疑犯?我们这里是面粉厂,除了经理会计就是伙计工人!没有啥凶犯!”
宪兵队长:“啥厂也得有东家吧?这凶犯不是别人,正是你们少东家吴仲平!”
伙计们相互交换眼色。
伙计丙:“那好,只要你说出仲平少爷长啥样,我们就不拦了!”
宪兵队长一瞪眼:“啥样?学生样!你们少给我罗嗦!反正他肯定在里边!——兄弟们,冲进去!”
宪兵们前冲,伙计们艰难招架。
长林赶来:“呦,这是出了啥事让林队长如此大动干戈?”
队长一挥手,宪兵们收兵站好。
队长稍一欠身道:“原来李会长在!不好意思,林某实在有任务在身才敢前来打扰!”
长林:“既然林队长如此忠于职守,那就请便吧!”
队长:“好,李会长果然通情达理!——给我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