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通金店。
子恒站在柜台里负责存取款业务的记账,这本来是他和喜良两个人的事,喜良不在,子恒一个人管着,好在这毕竟不是金店主要业务,存取款的人并不是很多,子恒在旁边伙计的指点下,还算能应付得来。
晌午刚过,一个长着络腮胡、头戴礼帽的顾客进来,门口伙计迎上前热情打招呼,然而这人没吭声,在每节柜台前都驻留一会儿,眼光在各种金银饰品上逡巡不定。经过子恒的柜台时,子恒没言语,只是细细打量着他,二人眼光相遇,子恒依旧不动声色的盯着他的眼睛,这人先是移开目光,后又压了压帽子,将走过时又瞅向子恒,讪讪一笑,大步走向兑款柜台,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把奉票对伙计说:“换现大洋!”
伙计面有难色:“这……对不住您,咱店里只能现洋兑奉票,兑不了现洋!”
“啥?”络腮胡一瞪眼,抓住伙计领扣,怒道,“你再说一遍!”
伙计有些怕,战战兢兢的重复了一遍:“店里只能现洋兑奉票,对不了现洋……谁家店里都是这规矩!现洋只能兑进不能兑出!”
“为啥?”
“大帅有令!”
络腮胡哈哈冷笑几声,“哦”了一下,拉过那伙计耳语了一阵。
伙计面色显得既紧张又无奈,低头想了一下,说:“你等一下,我问问掌柜的!”这伙计看看其他人,选择了子恒:“子恒,你柜上事儿少,麻烦你跑一趟吧?”
“好!”子恒走过来,伙计跟他低声交代几句,子恒点点头,转身出去,临出门又扭头看看了络腮胡,这次络腮胡躲开了他的目光。
崔宅。
子恒一路小跑回到东陵胡同崔家,走进正房,恰好听见跃扬的声音,心里一喜,准备进屋,临近门口却听见跃扬说了这么一句:“……大哥的意思是咱家金店锻炼不了人,一定要我把喜良保进茂兴源!”
崔婶道:“那你还琢磨啥?咱跟茂兴源东家掌柜的都是老乡,保个人有啥难的?”
“难是不难,关键是喜良不愿意学买卖,他的心思全在唱影上!就算保进去,用不了半年,也得让人家一个红帖子给辞回来!与其那样,倒不如不保,我丢不起这人!我宁可保周子恒!我看出来了,人家这孩子踏实,本分,脑瓜快,手脚利索,是块学商的料!”
“我说你咋糊涂啊?喜良再不好,也是你亲侄子,你要是舍了他保了别人,大哥那儿你说的过去吗?依我看哪,你先把喜良这事儿办好喽,再琢磨子恒!再说了,子恒这么好,留在金店,不也是你个好帮手嘛!”……
子恒听到这儿,心下有些黯然,慢慢转回身,走远,忽而又想起什么,转过来,跑向正房,边跑边喊:“表叔!——表叔!”
跃扬开门出来:“啥事儿?”
子恒喘着气说:“表叔,有人……拿奉票兑银洋!他自称是曹督军派来的,进京路上用,只换几块!”
跃扬眉头一紧,道:“我去看看!”快步往外走,子恒跟上。
亨通金店。
叔侄二人进门,络腮胡已经不见了。
跃扬焦急的问:“人呢?”
伙计说:“他说急等着用,先换两块,我就换给他了!——哦,有帐!”
伙计将账簿递给跃扬,跃扬边看问:“只换了两块?”
“是。”
跃扬一拍脑袋:“坏菜喽!”
“咋了?”
“这曹督军不是别人,就是天长顺钱庄的东家!现在东三省各钱庄兑银洋都是换进不换出,他不可能缺银洋,他这么做就是想试探咱们亨通金店到底换不换银洋……到底中了人家的圈套了!”
伙计紧张的问:“那咱们该咋办呐?”
跃扬叹道:“事已至此,有啥算啥吧!”
北市场,黄记煎饼铺。
影班的人正在隔壁煎饼铺吃早饭。
影班箱主(班主)见喜良来了,冲大伙儿一吆喝:“收足(行话,吃饱的意思)了呗?”
大伙儿含着饭道:“足咧!”
箱主跑出来关心喜良:“你咋还有闲心过来啊?听说你家亨通金店都快让人们挤兑黄了?”
喜良烦闷的坐下来,垂着头:“别提了,怕啥来啥!也不知是谁谣传亨通金店奉票兑银洋,惹恼了大帅,要被查封,有存款的都来取款,没存款的也要趁这个机会将奉票兑成银洋!你说这么一来,金店能有好儿吗!”
大家纷纷摇头叹气,一筹莫展。
鼓楼西大街,亨通金店。
将尽的残阳将大地镀上一层金色。人们排队提款兑款,长长的队伍从柜台一直向街头延伸出好远。
伙计们把钱款一箱箱地从库里运到柜台里面,可几箱之后,便没人上来了,跃扬看看眼前望不到头的队伍脸色阴郁。
一百姓递过银票:“都换现大洋!”
伙计看账簿,面目有些为难:“老乡呀,没有现大洋了!”
“那……那就要大龙银元!”
“也没了。”
“那吉大洋、吉小洋啥的呢?”
“没有。”
“哎,不是说亨通金店连吉林大翅、天津小白宝都有吗?”
伙计为难的摇头:“都是别有用心的人瞎造谣,您哪千万别信!”
“怎么,堂堂一个金店连这些个也没了?”他转身朝人群喊,“哎,大伙儿听好喽,亨通金店纯粹蒙人!一块银洋也没有啦!”
身后众百姓随即慌乱起来。
百姓乙:“真的假的?千万可别没有哇,咱老百姓就认这个!”
百姓丙:“可不是嘛,有了银子,心里踏实;光守着一堆官贴、洋票,心里老悬着,生怕哪天又不值钱了;就想赶在年前把这换成现大洋,巴望着过个舒坦年,哪成想……”
百姓甲:“您给想想办法吧!当初我们把钱存到金店就是图了高利息!”
百姓乙:“要实在不行,你们就把金叶子啥的拿出来给大伙儿兑换了吧!”
百姓丙:“就是!就是!……”
局面陷入慌乱,伙计摆出自己的为难:“老乡,您这可是难为我们了!金叶兑光了,我们这金店还怎么开啊!”
百姓们不依不饶:“当初你们咋说的?说让我们买奉票保证年前能兑到银子!可现在……”
伙计说:“可是这年头谁家有这么多的银元啊!外国洋钱不也一样吗?哪一样都亏不了!”
跃扬从里屋走到柜台。伙计对他悄言:“崔掌柜的,这都第五天了,还这么多人,这样下去咋应付得了啊!”
跃扬道:“别急,萃华金店的经理是咱们的老乡,答应过帮咱们的,我再过去看看!”说着扣上帽子,匆匆走开。
子恒在不远处显然听到了跃扬的话,看看他的背影以及兑银的队伍,稍稍释然。
茂兴源百货店经理文赋笛路过金店,见背风的墙根倚满了前来兑银的百姓,他看了一会儿,向旁边老乡问了问情况,他穿过排队取款的人群,向靠近门口的伙计打听:“请问崔跃扬崔掌柜的在吗?”
“刚走!”伙计看文赋笛穿着斯文,便想当然的理解着文赋笛的身份,“您来兑银的吧?实话跟您说,就算你找到掌柜的也没用,银元确实没有了!”
子恒觉得文赋笛身份有殊,凑到他跟前,示意里边说话,赋笛打量他一眼,跟上前。
子恒悄声说:“您找崔掌柜是兑款的事儿吧?”
赋笛“啊”了一声。
子恒说:“实在不巧,崔掌柜的给大伙儿找银子去了,前脚刚走,我们这儿……您也看到了,您要是急等钱用,信得过咱亨通金店,您看这样中不?留个字号,您先回去,等掌柜的凑够了银洋,我们一准儿给您送府上去,绝不耽误您生意!”
子恒期待的看着赋笛,赋笛则用一种研究和好奇的眼光看着子恒,点点头,说:“好!冲你这几句话,相信你!我回去等!”说完转身走出金店。
“谢您了!哎,您贵姓……”子恒想叫住他留个字号,可对方根本不容空儿,眨眼之间没了影儿。子恒琢磨着此人的底细,暗记在心。
柜台前依然乱声一片:“掌柜的,我都排了七天了!这钱是留着开春儿买种子下地的……”
“洋票不中用,还是留银子实惠,明年盖房、办事都指望它呢,掌柜的,您就给想想办法吧!”
老百姓一口一句“掌柜的”叫着,他们虽然知道掌柜的不在,但伙计们只要能把银洋拿出来,就比掌柜的还掌柜的。
伙计们艰难招架:“大家别急呵,掌柜们正在商量!不是没有,而是……而是分店的银子还没送到……”
“好几天了还送不到?你别不是蒙我们呢吧?”
“您想哪儿去了,我们咋能说假话呢……”
络腮胡出现在街边黑暗处,瞅着亨通金店门口的长队冷笑。
茂兴源百货店三楼大客厅,夜幕降临。
由于这楼一二层都作了百货店,大客厅和餐厅就由二楼换至三楼,与掌柜宿舍同在一层。大客厅重新布置,六对黑色皮质沙发,两对红木椅几。在东墙上挂了四张不同形象的皮影镜框,在西墙上挂了四幅“梅兰竹菊”的诗配画。屋内另有衣帽架、文件柜。
长林起身拿上帽子,扭头看一眼落地钟上的时间,准备开门走出,小跟班儿闫叔同头戴灰色八角洋呢帽匆匆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叠报纸。
长林问:“有啥事儿?”
叔同递上报纸:“您看这些关于亨通金店的报道!这几种小报咱们没有订,我找朋友借来的,上边宣扬的更邪乎呢!”
长林放下帽子,拿起翻看,道:“这信用危机要是再止不住,倾家荡产只在一夜之间了!”
“是啊,那咱们……”叔同望着长林,等他定夺。
长林站起身在屋里踱着,脸上是少有的严肃。
“崔家和岳家跟咱们没啥来往……可也没啥过节!——叔同啊,你给咱们钱庄打个电话,问问还有多少银元?”
“哎!”叔同猜出了长林的想法,痛快的应着,转身拨电话。
文赋笛进屋,见了长林:“大掌柜的,我刚去了亨通金店!”
长林示意他坐下说:“咋样?”
“挤兑呢,我看够呛能挺过去!”
“金店呐,最怕的就是挤兑!”
“据说是因为就他独一份奉票兑银洋,人家天长顺钱庄曹东家眼里不揉沙子,设了个套来整他!”
长林忿忿道:“就兴银洋兑奉票,不兴奉票兑银洋,这是纯粹的搜刮民财!——人家亨通没错啊!”
“老百姓虽然嘴说着亨通金店要黄了,可背地里都对亨通竖大拇哥呐!人家亨通这架势你没看出来吗?宁可黄了,也尽量兑给大伙儿,崔掌柜的正四处拆借呢!”
“哦?跟谁借?”
“我知道起码有萃华金店,他们有业务来往又是老乡,好说话点!——大掌柜,咱们也都是老乡……”
“你啥意思呢?——咱帮个忙?”
“我看没啥不中的!”
长林点点头:“是啊,谁没有难处呢!”
赋笛想起什么:“我在金店碰上一个人……”
“干啥的?”
“就一个伙计,我看着面生,像是新来的,不过人家那几句话说的,呵,有分量!”
“咋的?”
“会做买卖呀!啥样主顾都能留住!咱就缺这样人!”
“真的?多大岁数?”
赋笛略一寻思:“不小了,咋的有十六七,或者更大,像是二把刀!”
长林喝口茶,顿顿,双手习惯性的拢进袖子里,道:“二把刀就二把刀!——挖过来!”
赋笛大喜:“搁我柜上啊!”
长林瞪他一眼。
叔同放下电话,对长林说:“夏掌柜的说了,钱庄的银元——足够!”
亨通金店,夜。
人们依然挤在亨通金店柜台前叫嚷着:“我们存的银子总该兑给我们哪,你们是金店,总得有库存的银元吧!”
“没有银元,开啥金店哪?”
“就是!你们别不是想赖帐吧!”……
人们不满的情绪越来越浓了,纷纷叫嚷起来,一边往柜台里挤,这架势让伙计有些不知所措:“大家别挤!哎,别挤啊……”
众百姓:“兑金叶子!兑金叶子!……”
蒙蒙夜色中,叔同带着伙计们走过来,身后是长长的运银车队,走到亨通金店前,停住了。
长林一示意,叔同连忙高喊:“银元二十万——到!”
这一声无异于惊雷,人们立刻止住嚷嚷,纷纷向这边看过来,这阵势引得人群中一阵惊叹。伙计们见了一愣,面面相觑。跃扬不解,连忙跑出来看个究竟:“李大掌柜的,您这是……”
长林不紧不慢的问:“崔掌柜的,现大洋每车两万,一共二十万,都齐了,您看抬到哪儿合适?”
跃扬一拍脑门:“您……雪中送炭哪!”再也说不出话来。
叔同重复道:“崔掌柜的,这银子放哪儿好,我们给您送进去!
跃扬回神:“哦,永忠,开后院门!”
一伙计应着,跑过去引着队伍去后院。
人们见了兴奋不已,自动让出一条道来,眼睁睁地看着一车车银子往里抬,议论纷纷:“天哪,一百万两!谁家这么阔?”
“不认识么?这就是茂兴源的领东掌柜!”
“茂兴源?没错!我看,也就是这种大买卖家才备着这么多银元!”
里面的伙计帮着张罗,招呼着顾客,满脸兴奋:“老乡,我们没瞎说吧?这不,银洋来了,一块也少不了您的!——五十块啊,您拿好!”老乡捧着银元喜滋滋地走了,后边挪上一人,递过一叠奉票……
队伍后边的百姓又唠起话来:“哎我说,都这么晚了,排到咱得啥时候?要不,改天再来?”
“改天?——也行!人家送来那么多银元,啥时候取款不是一样!”
“对呀!”
“反正不急,那咱就先回家吧,天都黑了!”
人们纷纷散开,等柜台前的百姓散尽,伙计们相视释然。
北市场。
“关家影班”皮影散场,大家收拾各种家什。箱主从座位底下捡起一张报纸,标题醒目——“亨通金店一夜之間恢復營業”。
大伙儿凑过来看,喜良道:“这回好了,我能安心的跟着大伙去莲花镇上唱影了!”
箱主嘿嘿一乐,道:“莲花镇可不近,就算咱们有轮轮(轮轮,行业隐语,大车的意思)来回怎么也得七八天,我们正寻思你能不能去呢!”
“去,咋不去啊,我在柜上也干不了啥,满脑袋瓜里还净想着唱词儿呢!我六叔总怕我给他误事儿,我不去他更省心!再说,家里来了个兄弟,他比我能干多了,有他在,误不了事儿!”
鼓楼西街。
亨通金店门口排着长长的运银车队,取款人寥寥无几。柜台前挂着一个牌子“存取自愿,概不兑银”。
百姓甲:“哎,我说伙计,这银子是昨晚儿上的,还是今儿早上的?”
伙计说:“昨晚上运了一宿,这是早上的!”
百姓乙:“老这么没日没夜地运银子,要个银山也堆起来了!”
百姓丙:“可不是嘛!”……
柜台前兑款的顾客散尽,伙计们整理账簿。
子恒和伙计合力搬箱子,对箱子心存怀疑,趁人不备打开银箱子,只见里边是空的,惊讶得吐了一下舌头,急忙扣上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