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今年的夏天比起以往更加聒噪。刚过六月,知了已经争先恐后在芙蓉花间宣示主权。此时正值中午,地面温度飙升,小型客机下降时掀起一股难以抵御的热浪。
刚下飞机,朱泽楷将脱下的西服外套搭在臂弯里,另一只手里提着个黑色皮质行李箱,里面装着给弟弟朱泽辰的订婚贺礼。男人疾步走出机场大门,热辣辣的风扑面而来,他的额头上霎时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日光灼人,即便带着墨镜,朱泽楷仍然下意识地眯起双眼。
到达层5号门外,一辆通体银白的奔驰GL450此刻正大喇喇停在警戒线内,全然不顾已经严重堵塞的交通。贺凯臣听见外面有人敲窗,不慌不忙摇下车窗,劈头便抱怨道:“我说老五,你丫也太没时间观念了,我这都等你十分钟了...”偏头一看,却迎上一张气势汹汹的脸。
“这位先生,您挡住路了,能挪一下车么?”说话的是个面容秀丽的女人,妩媚动人的眼睛里此刻却带着几分焦急,略施薄粉的脸上点缀着钻石一般晶莹的汗水。贺凯臣只觉一阵花香袭来,不由愣了神。
“先生,您在听我说话么?”女人白净的手又在玻璃上轻敲了两下。“不能。”贺凯臣摘了墨镜,露出礼貌的笑容,嘴上却拒绝得干脆。四目相对的瞬间,女人便看见了男人浅褐色的瞳仁。“这眼睛...”那双眼睛很特别,她忍不住盯着多看了几眼,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跟这个男人说话的目的。
“你再看我就要收费了,小姐。”男人依旧是笑,却多了几分戏谑。“对不起...我是说...您的车停在这,我的车没办法动了。我赶时间,麻烦您...”女人自知方才失态,有些抱歉,语气也不由得软下来。
“你的车?”男人瞥了一眼后视镜,看见自己车屁股后面紧贴着的那辆出租车,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女人:“车不错。”“这不是我的车,但我赶时间。”“我也赶时间,小姐。”“赶时间就赶快走啊,在这里堵住路...”
女人刚要发作,肩膀上被一只大手轻点了一下。她下意识猛回过头,脸却撞在身后来人身上。“对不起,我们马上就走。”朱泽楷拎着皮箱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与女人之间的距离。“谢谢你。”女人仰头看去,阳光将男人的脸晕上一层光芒,虽然看不清五官,但那逼人的身高还是让女人的心为之一颤。
目送女人钻进身后出租车,朱泽楷将手提箱放进车后座,打开副驾一侧车门上了车,边系安全带边问男人:“等很久了么?”“可不是么,为了等你我都被女司机骂了。”贺凯臣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嘟囔着。“下回别这么高调成么?”朱泽楷有些无奈地看着一旁打方向盘的男人。“高调?也不知道是谁一大早打电话非要叫我来接机。出门着急,忘了把车牌换过来。”
贺凯臣打开车载电台,里面传出女人嘶哑的歌声——“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卧槽,这什么破歌,换一首。”他随手换了个频道。“你就不要想起我...到时候你就知道有多痛...”“疯了!”贺凯臣无比尴尬地又调了个台。“上证指数暴跌至3000点...”一个男人中规中矩的播报声响起,总算没传出什么撕心裂肺的歌声。贺凯臣这才舒了一口气。
“今天开慢点,别回头又挨老爷子的骂。”朱泽楷提醒道。“知道了,老干部!今天周末不限号,我估计车速超不过40。”贺凯臣向后视镜又瞄了一眼:“就这速度,后面那大众都快超过咱了。等到了,估计仪式都开始了。”朱泽楷叹了一声,脸上现出倦容:“你能再开慢一点么。”“啥?大哥,40公里啊,我觉得两个小时未必能到。”贺凯臣一只手按住方向盘,一只手攥着手机看地图。“我是让你有多慢开多慢。”朱泽楷将座椅调低,身子倚在一侧,重重合上双眼。
如果有可能,他真希望这条路再堵一些,这样就可以再晚一些到达目的地。他实在不想看见那个女人,哪怕一眼。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能原谅她么?”贺凯臣眼睛盯着前面的路,问身边的男人。“他是我弟弟,我能怎样?”“我是说诗瑶。”朱泽楷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以至于他一度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忘记了那个女人。可当这两个字突兀地出现在自己脑海里,他还是感觉心里一沉,脑袋里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叫嚣,一股不知名的情感在心头萦绕纠缠。
“已经忘了的人,无所谓原不原谅。”“三年不见了,你还是老样子。”贺凯臣调侃道。“三年零8个月。”朱泽楷纠正道。事实上他们已经认识超过十五年了。从初中到现在,两个人各自经历了很多,也变了很多。身边人来去匆匆,真正留下的,寥寥。朱泽楷只觉世事难料。
“你和孟芳,还好么?”“什么?怎么又扯到我了?”贺凯臣冷不丁被人发难,放在方向盘上的一只手不自主地抖了一下,车子轻微地晃动。“去年的项目有过合作。”男人回答得极其简短。“那件事,我还是觉得没那么简单。”“过去的事,还是过去了好。”贺凯臣将方向盘用力往左打,一脚踩下油门。车子轰鸣一声,在高速上连续并道,没有减速,也没有打转向灯。
后面的出租车里,司机被突如起来的加塞动作吓得踩了刹车。赵黛墨正在低头看手机,冷不防司机一脚刹车,她的头重重磕在了前排的座椅上。只听司机叫骂一声:“0牌了不起啊,天子脚下还有没有交规了!”赵黛墨拢了拢头发,抬头一看,前面不正是刚才在机场门口让交通几乎陷入瘫痪的那辆银色suv。
“师傅,请问0牌是什么?”师傅指着前面那辆车,开始了贯口一般的碎碎念:“要说这0牌的车啊,就是咱们国家各省市委、市政府、市公安局、海关等直属机关的特权车牌。比如前面那个0A668,后面没放警帽,不像是公安系统的,估计是市委的车。不然谁能说668就668啊,再说哪个干部敢配这么贵的车啊?”“这车,得五六十万吧?”赵黛墨伸长脖子向前忘了一眼,问司机。“五六十万?”司机差点翻白眼:“姑娘,您看清楚了,这车,奔驰,G系,GL450,光这车就得150万起,五十万还不够买个车牌。”
“wtf!”赵黛墨在心里爆了句粗口。她绝对想不到刚才被自己敲车窗的是这么一号人物。她又想起那张不失为帅气的脸,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怎么也让人联想不到高官常有的油腻之态。大概是司机?可这司机这么嚣张,霸路不说还公然调戏妇女,这车里的高官也肯定不是什么清正廉洁的好人。她在心里颇为不屑。
“不过你也是虎,那车停那儿十来分钟,你没看见交警看完车牌都不敢拦着么?你一人儿还上去搭讪,不怕里面坐着的官老爷降罪啊?”司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车里就一个年轻人,没什么领导...”
赵黛墨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解锁手机,将浏览器页面调到刚刚一扫而过的一条新闻——《B市建筑巨头盛世集团二公子订婚仪式在凯宾斯基酒店举行》。她将文章翻到最下面,看到了一张商务场合的合照。正中坐着的老者她认得,是国内著名的建筑业巨擘朱瑞盛,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眉眼和老人极为相似。她盯着那张俊朗的脸,越看越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可能最近国内投资界的大佬见得太多了,她有点拿不准。于是重新翻到正文去读。
“今日,我市著名企业家盛世集团董事长朱瑞盛先生次子朱泽辰的订婚仪式将在凯宾斯基大酒店隆重举行。现年28岁的朱泽辰先生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目前担任盛世集团副总经理,同时打理盛世集团旗下数家子公司,年销售额破亿,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商界青年才俊。此次的准新娘身份也引起各方热议。据了解,两人是在男方友人的生日宴上一见钟情...”
“优秀的人生而优秀啊。盛世集团的股价总算要大涨了。”赵黛墨忍不住感叹。趁着堵车的空档,司机瞟了一眼新闻,面带不屑道:“你说那个姓朱的吧?我听说啊,跟他结婚那女的是倒追的人家。好像还和他哥哥纠缠不清,贵圈乱的很哪!”“他有哥哥?”赵黛墨有些好奇。“我二弟家的小子在盛世当保安,几年前亲眼见过他们两兄弟在公司门口为了个女的吵架,当时挺多小报都报道了,后来被集团花了大价钱压下去了。”司机师傅边说边腾出一只手拧开保温杯盖,呷了口茶叶,煞有介事叹了一口语气:“可怜那朱家大公子,咱也不知道叫啥哈,据说是被绿了,在国外呆着,好几年没露面了。也不知道今天自己弟弟结婚,他怎么想。”“不是结婚,是订婚。”“订婚和结婚有啥不一样,就是走个过场。婚都订了,这结婚还不是早晚的事儿。”司机挂挡给了一脚油,老旧的宝来车颤巍巍又上路了。
有些路,再远终有尽头;有些人,再怨也得相见。这是宿命,他和她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