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王胜!”上林苑灞水边上的围场内,旌旗飘摇,车驾重重,一匹匹光丽的骏马在场内肆意飞驰,木桩上挂着鲜亮的桃符。一声马蹄呼啸,红线断开,桃符瞬时落入一位身着银线骑装的青年男子手中。
“珂弟,承让了!”许王赵瓒朗声大笑,扬了扬手中的桃符,身后的仆役侍官立即欢声雷动。
“六皇兄身手敏捷,臣弟自叹弗如。”落在许王身后的是他的胞弟夏王赵珂,他捋一捋身上散乱的玉带,笑容淡若春风。
“珂弟,你这骑术怎么倒退成这样?”围场四周站满宗室与戚族子弟,站在最前列的一位见许王轻松获胜,愤愤不平,冲身后缭乱的华影玉衣嚷道,“下一个,珹弟你上!”
“大哥,你午膳时喝多了酒吧?”一匹青色白章的骏马踏着沉稳的步子入了围场,马上端坐着一位长面星目的男子,“夏王殿下和珹弟可是正儿八经的连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还指望他们救你的钱袋吗?”
“朱虚侯此言差矣,”夏王赵珂正欲下马,听了此言又收回了腿,看向人群里被簇拥着却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少年,高声道:“晋王赐教,本王自当相陪。”
“快去快去!我押你十金!”鸣不平的男子正是安国王赵珧长子,陈王赵琥,骑着青色宝马的是他亲弟弟朱虚侯赵珀,而那位一脸无辜被推进围场的少年,则是定国王赵琪之子晋王赵珹。
“琥哥哥,你太小气了,皇兄封你那么多食邑,你随便抖抖腰带也比我们多啊!”许王赵瓒咂咂嘴,不满地吆喝。
“就是就是!”晋王赵珹赶紧跑到赵瓒的马下,替他收紧缰绳,吐了吐舌头。
“没出息,没出息!”陈王赵琥无奈地耸了耸肩,看向弟弟明澈的双眼,笑道:“珀儿,你上去给他们露两手。”
“求之不得!”朱虚侯赵珀虽无一众诸侯王衣饰华贵,言辞间却有一股清冷之气。他骑着马驰身至赵珂跟前,拱了拱手:“请夏王殿下指教。”
“珀哥哥,你刚还说珹弟与珂弟是一家人,这么快就跟着自家哥哥欺负人咯!”赵瓒看热闹不嫌事大,命一路小跑跟在马后的郎官前去下注,“今日皇兄心情好,我也跟着大方一回,赌三百斤金!”
“我赌一百斤金!”赵珹附和道。
“朱虚侯,愿赌服输!”夏王赵珂话音刚落,一旁的郎卫与御马的仆夫忙散开去,让出一片开敞的空地。赵珂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与赵珀身下的青色宝马一明一暗,形成强烈的反差。宣令官的号角刚在空中炸响,两匹马几乎同时飞奔出去。
“皇后,你押谁赢?”围场后方的高台同样人头拥簇,最上方的锦席处端坐着皇帝与皇后,淳于柔和周婕妤一左一右陪侍在侧,李令月只能屈于末席。
“臣妾不善骑射,看不出门道。”皇后笑吟吟看着场下飞扬的骏马与人影,柔声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夏王殿下神采非凡,臣妾押他。”
“阿柔,你呢?”皇帝刚转向淳于柔,场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音直抵云霄。众人定睛看去,朱虚侯赵珀的青色宝马叼着一根红线,赵珀高高举起桃符,得意洋洋。
“臣妾眼力不济,”皇后不等淳于柔开口,赧然笑了笑,“较之去岁,朱虚侯的骑**进了不少。”
“传朕旨意,赐朱虚侯三千斤金。”皇帝转向身侧的黄门郎。
“臣妾原以为陈王殿下会上场比试,没想到最后朱虚侯夺得头筹。”淳于柔给帝后的酒樽里倒满酒,双目流光明媚,“兄友弟恭,还是安国王殿下好福气。”
“三皇叔与五皇叔都借口身子不爽,躲在离宫里不肯出来,”皇帝喝了口酒,心情明朗了些,“朕瞧他们惯会偷懒,推儿孙们出来敷衍朕。”
“瞧陛下说的,陈王殿下准会伤心,”淳于柔向皇帝投去温柔的一瞥,“陛下别怪臣妾护短,为了妹妹,臣妾怎么也不能让陛下数落陈王殿下。”
皇帝浅浅一笑,扫了一眼高台上灼目的锦绣绫罗,“陈王后与夏王后怎么不在?”
“方才储元宫来报,贵妃姐姐身上有些不好,臣妾嘱咐许王后照应,”皇后跟着皇帝饮了酒,一面拭去唇角的水珠,一面徐徐回道,“谁知陈王后与夏王后执意相陪,臣妾不好推却。”
“她的身子时好时坏,该留她在未央宫静养。”皇帝面上浮现一股不豫之色,沉声道。“陛下说的是,是臣妾失算,”皇后赶紧举起酒樽,屈了屈身子,“臣妾原想上林苑奇花异草,古木深幽,姐姐出来透透风也是好的。”
“你有心,也得她领情。”皇帝虽和皇后碰了一下酒樽,却一口不饮,冷冷地说道。
“李妹妹还没见过贵妃娘娘吧?”帝后相对尴尬,淳于柔转向躲在周婕妤后面的李令月,声若高台上的银铃清脆。李令月听到她喊自己妹妹,心里揪成一团。
“去岁重阳宫宴,李夫人与贵妃娘娘见过一面,”周婕妤冷不丁地出言,“昭仪夫人怕是记混了。”
淳于柔丝毫不理会周婕妤挑起的凤目,“贵妃娘娘乃诸妃之首,李妹妹得用心礼敬。等下本宫要去储元宫,妹妹可一道前去。”
李令月的“好啊好啊”已溜到喉咙眼儿,皇帝冷冷地哼了一声,吓得她一个激灵。
“既是抱恙在身,你们还叨扰作甚?都别去,”皇帝自顾自地饮尽杯中酒,仰起头遥望围场上卷起的滚滚沙尘,“皇后,你也是。”
比起高台上的微妙气氛,围场里喝彩声、吆喝声、马蹄声、叫嚷声混成一片,和着宣令官尖刺的叫嚷,好不热闹。朱虚侯赵珀赢下一局后,又接连战胜了许王赵瓒与晋王赵珹,一时间风头无两,周围的宗室子弟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欢呼不绝于耳。
“三千斤金!”许王赵瓒从马背上跳下来,气呼呼地将缰绳扔给仆从,头也不回拉上晋王赵珹往外走,“过年时本王讨皇兄的口彩,都没这么多!”
“愿赌服输啊五哥,谁教咱们技不如人呐!”赵珹努力地拨开汹涌的人流,要没赵瓒在前头顶着,他恐怕得被挤成肉干。俩人跌跌撞撞从人群里跑出,束发的冠带都松乱了。
“本王不是心疼自个儿的三百斤金,只是,只是,”赵瓒越说越气,望向花团锦簇的高台,“皇兄未免太偏心了!”
“你下回赢过他不就行喽?”赵珹想的挺开,接过随侍官递上来的水盌咕噜噜喝了一气。
“参见许王殿下、晋王殿下。”清越的声音响起,赵瓒与赵珹抬头一瞧,眼前是三个肃身玉立的青年男子。
“这么快轮到你们了?”赵瓒惊奇地回头,只见郎卫和仆役们涌入围场清理场地。广袤的蓝天上万里无云,现在到世族子弟竞技的时候了。
“上啊表弟!!别辜负母后对你的一片期许!”赵瓒一把搂住离自己最近的青年,那人深邃的双瞳跟皇帝、跟他、跟赵珂都有些相似,“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得好好表现!”
“殿下还说陛下偏心,”最旁边的公子哥儿不干了,跟着起哄,“您只看得见景明,我们都是凑数的!”
“开玩笑开玩笑,”赵瓒又拍了拍中间那位青年的后背,“皇嫂在上头瞅着,别泄气哈!”
“臣自幼不善骑术,今日真来凑数,”那青年生得一双细长的双眉,面容皎若明月,真看不出像在马上奔驰之人,“但愿陛下不要怪罪。”
“啧啧啧,可惜我姐姐没来,不然有你们好瞧!”起哄最起劲的青年长叹一声,面向长安城的方向,高呼道:“姐姐啊——”
这三人分别是太后的侄子、灵平侯世子魏严,即正月十六尚娶永和长公主的那位;中间这位清秀的男子是关内侯徐勤,皇后的亲弟弟,站在最边上的是广平侯世子傅德,永泰长公主的驸马,他亦是贤妃的族弟。皇帝春狩向有百官随行,今日灞水行猎,特召了几位亲近的世家子弟陪宗室赛马助兴,
众人嘻哈哈笑成一团。赵瓒拉过傅德,向他滔滔不绝描绘朱虚侯赵珀今天的风头。赵珹一手拉着徐勤,一手拉着魏严,倾吐自己被陈王兄弟压迫了半日的委屈。
“诶,叔度,怎不见你的两个哥哥?”赵珹发现今天相熟的堂兄弟族兄弟表兄弟都打了一遍照面,独不见每年春狩最常出现在御前的两个身影。
“我大哥前些日着了风寒,陛下特许他留在宜春苑养病,”徐勤望向高台的彩衣华影,声音里有些许低落,“二哥不放心他,只派我一个人跟来。”
“昭伯大哥身体一向康健,许是最近倒春寒,他没大留意,”赵珹见他低落,赶紧安慰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正月初七皇后殿下宣兄长们进宫,不知他俩犯啥脾气,快宵禁了还在太液池边散步,可不着凉嘛!”徐勤提起那位脾气古怪的大哥,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场风寒折腾了快两个月,一直未见起色。”
“啊?”赵珹不料事态如此严重,在他记忆中,皇后的长兄徐志就像幼时母亲讲的鬼王,跟生病两个字断然不沾边。
“皇后殿下有吩咐吗?”魏严盯着徐勤明澈的眼睛,问。
赵珹闻言微微变色,徐勤细长的眉轻轻皱起。
“外家之事,与中宫何干?”徐勤不悦地侧过身子,“驸马新婚燕尔,随长公主自由出入宫禁,千万别忘了宫中的规矩。”
“宫禁?”魏严哂笑,“既是外臣,皇后殿下何必宣入内廷?”
“我兄长手持陛下钦赐的令牌,你不也得太后许可,随意进出长乐宫么?”徐勤秀净的面庞笼上一层阴云,魏严的眼底却看不清喜怒。
“所以说啊,你们徐家进出未央宫,我们魏家进出长乐宫,”魏严摆了摆手,“可到底长安是天子的长安,我们心里得有数。”
“你们瞎掰些什么呐?”赵珹早听不下去了,顾及到魏严是他大舅子,他不好直言反驳。转念一想徐勤是皇帝的小舅子,更不能呛他,只得每人打五十大板了事。魏严感觉上方似有一道道目光望来,扯了扯徐勤的衣袖,笑道:“我一时嘴快,你别留心。”
“令月,这局你来猜。”皇帝的心情随着朱虚侯赵珀的连胜好转了不少,他和善地招呼李令月往前坐。
“这下面全是她们的亲族,”皇帝含笑与皇后对视了一眼,和善地对李令月说道,“她们自会护短,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合着欺负我等小官小户,没个世族傍身喽?李令月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探下身望去,十匹骏马一字排开,骑手们整装待发,场边的人们早已止住吆喝,屏住呼吸等宣令官示下。
“臣妾不懂骑术,也不认得这些公子。”李令月实话实说。
“不妨事,你只管说,朕不怪罪。”皇帝笑呵呵地看着她,看得她有点发憷。
鼓声响起,两声重,一身轻,似在催促李令月快点说。李令月扫了一眼场内的骑手,视线落在一位穿着深红色骑装的男子身上。
“那.......就他吧。”
皇后的手抖了一抖,酒水微微洒出,周婕妤赶紧掏出帕子替皇后擦拭。李令月心里直呼完蛋。皇帝的笑凝在脸上,他闭上眼睛,扬了扬手,令宣令官吹响号角。十匹马像离弦的箭冲出了众人的视野,李令月听得林中马蹄搅和着阵阵嘶鸣,心跳还没平复,空中高扬起鲜亮的桃符。
“谁?”皇帝睁开了眼。
“回陛下,是阳夏侯!”黄门郎跪倒在屏风榻前,手里捧着一缕红绳。
李令月发觉皇后的手又开始颤抖,听到“阳夏侯”三个字,李令月只求上苍开开眼,千万别是自己指定的那位。她不敢往下细看,只听皇帝一声讪笑,“令月慧眼识骏马,当赏。”
完了完了完了,李令月的心砰砰地跳动,犹如一柄斧头悬在她的脖颈上,浑身止不住发凉。周婕妤撞了撞惊呆了的她,她立即跟着黄门郎拜倒。
“朕还以为这局会是徐魏之争,不想阳夏侯从中得利,”皇帝不看李令月,也不看周婕妤,只看皇后和淳于柔,“景明和叔度还是太年轻。”
“臣妾又得护短了,姐夫多年随先帝和陛下出猎,骑射功底向来不错,”淳于柔笑得很甜,仿佛看不见皇帝眼中闪烁的寒晶,“陛下不许看不起人。”
“你姐姐少时也爱骑马,他们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李令月听皇帝冷冽的声线从头顶飘过,“阳夏侯多年深居简出,朕快忘了他还有这般本事。”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皇后淡淡附和皇帝,“阳夏侯不负众望,陛下可要重赏?”
“冯氏一族多年未出个显眼的人才,”皇帝并不吩咐李令月起身,跪得她膝盖发麻,“朕改日吩咐羽林中郎将,这般骑射的好技艺,可不能白白浪费。”
皇后与周婕妤双双怔住,淳于柔绽开灿烂的笑颜,举杯道:“臣妾代姐姐叩谢陛下隆恩。”
皇帝举杯敷衍了一下,转而低下头紧盯伏倒在地的李令月,缓缓开口道:“令月助朕识得贤才,着晋为充仪。回宫后你可以住在长杨宫正殿了。”
“李充仪,还不谢恩?”皇后的神情愈发地淡漠,在这和煦的春光里显得格外刺眼。周婕妤望着李令月,死死咬住下唇。淳于柔笑靥如花,高举的酒樽对准了李令月,婉声道:“妹妹大喜,姐姐也算同喜,咱们共饮一杯。”她的声音轻柔如风,她的笑容明亮如星,可在李令月看来,眼前全是张扬的狰狞,埋葬了皇后眼里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