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断断续续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殿外湖风的呼号一阵盖过一阵。掖庭频频催促,皇帝终肯乘船。离去时,皇帝只携丹阳长公主同船,命众人自便即可。李令月本想求皇帝让自己搭一下顺风船,好赶在晚膳前去承光宫探视皇后,谁知皇帝出了宣华台就归心似箭,步履匆匆得李令月根本见不着。
李绪率人整顿了一番龙舟,忽亲自来请人群最末的徐氏兄弟同船。丹阳长公主面色铁青,径直走下了船。徐志与徐嘉走到船头,徐嘉行礼如仪,徐志却与她互不相视,宛若陌路。皇帝叹了口气,命淳于柔上船来,四人乘舟离去。李令月猜皇帝的心情又不好了,来的时候还惦记她怕生,这才几个时辰呀,毫不犹豫把她扔到这群宗室中。
“景明,你真不够兄弟,”晋王赵珹全程撇下王后,一心一意扶着刚有孕的妹妹,不满地冲魏严嘟囔,“昨日赛马一声不吭。湖风这么大,元齐的身子怎禁得住?”
“长乐宫那边都没顾上,哪儿顾得到殿下您啊?”魏严好气又好笑道。
“皇太后怕是得高兴坏了,”陈王赵琥搂着王后淳于照,结实的身板挡了不少微寒的湖风,“灵平侯府又得腾空府库收赏赐咯!”
“我猜不会,说不定姑母大发雷霆,因为她不是第一个知情的人。”魏严的话把众人逗得更乐。永泰长公主和莱阳长公主强行从晋王手里解救出永和长公主,絮絮叮嘱她保养安胎的事宜;永庆长公主和驸马孙寿十指紧扣,和朱虚侯赵珀不知在聊些什么,时不时咯咯地笑着;傅德和傅律插不进公主们的聊天,又被朱虚侯驱赶,只得扎进陈王这堆人头里。李令月注意到朱虚侯的夫人冯氏一人站在梧桐树下,仰头凝望天空,想过去与她搭搭话,毕竟只有她俩和这堆人没一丁点血缘关系。
她朝梧桐树下走去,正想出声叫唤,不料丹阳长公主站在她正对面的岸边,冲她招了招手。李令月还沉浸在她宫宴上勃然的怒火里,犹豫了片刻,见她也是孤身一人,无人上前理会,深吸一口气掉头朝她走去。
“你.....充仪,没错吧?”丹阳长公主的声音里还掺杂着些许怒气。
“是,”李令月顿时气势弱了八分,“殿下若不介意,可直呼妾的名讳,妾姓李,名令月。”
“哟嚯,我可不敢以下犯上!”丹阳长公主长眉一挑,李令月心头一沉。
“你刚说你叫什么?”
李令月从未见过用这般态度对待宫嫔的人,即使是一国之母的皇后,对她亦一向亲和客气。可一想她面对皇帝都敢自称“我”,的确无法强求她对自己好言好语。
“令月,是仲春二月之意。”丹阳长公主脸上余怒未消,李令月暗自嘀咕,她难道发现昨晚和晚归的夫君一起的人是她了?她不顾一切当着皇帝的面和夫君大吵,不会也是因为昨晚夫君撇下她去吹曲子吧?
“这名字不怎么样,”丹阳长公主冷笑道,“不过你放心,我看得出哥哥挺喜欢你,他高兴了会给你赐名。”
呵呵,我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才不稀罕什么赐名!李令月心里想着,却不好流露分毫,丹阳长公主“极可能”握着她的把柄呐!
“你回去吗?”丹阳长公主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
“诶?”李令月下意识地点点头。丹阳长公主不给她多说的时间,唤来几名内监备船。李令月想她早想撤,只是一个人走太落寞,拉上自己当背景罢了。果不其然,内监刚把船绳挂好,丹阳长公主就示意李令月上船。不等宗室们前来相送,丹阳长公主下令船夫火速离开。
“别理他们,”李令月望着岸边的宗室们好像在窃窃私语,感到一阵不安,丹阳长公主却浑不在意,“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跟他们说话恶心。”
恩,李令月忽然明白为何大家不邀请她一起坐船。
“叫你陪我,是因为我从小怕水,”丹阳长公主不说重话心里不过瘾,“只要你听我的,我哥哥自会重重赏你。”
“其实之前我听说过你,”丹阳长公主靠在新漆的屏风榻上,懒洋洋地瞅一眼李令月,“在长乐宫,我经常遇见你的一位好朋友。”
李令月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幸而近三个月过去,自己已不是当日抱着董女医泪流满面的自己。
“她姓叶,母后说她是哥哥送给长乐宫的一份大礼。听说她以前在未央宫挺受宠,我还奇怪她怎么失了哥哥的欢心,被打发到长乐宫来。”丹阳长公主轻轻抚摸涂满丹蔻的指甲,“她跟我说,她有一位好朋友,借着另一位好朋友的死当了夫人,我好奇那人会是怎样的绝世尤物?”
丹阳长公主的唇角绽开一层浅浅的笑意,看得李令月有些不寒而栗,“今日得见真人,失望透顶!你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还能有什么本事?再说叶氏是一等一的美人,你平平无奇,一无是处,哥哥居然弃了她,挑中了你?”
你不也是一位美人,可你的丈夫照样与你形同陌路啊.......这话溜到李令月的嘴边,仅存的理智赶紧把它吞了下去。
“我一向有什么说什么,你别放在心上。”丹阳长公主瞅着李令月沉默的面孔,笑得更欢,“男人喜欢女人,不用讲什么道理。”
“妾资质平庸,承蒙陛下不弃,是妾前世积的福分。”李令月的口气出奇地淡漠,淡漠得丹阳长公主稍稍端正了神色。
“你才进宫多久,就学会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了?”丹阳长公主冷笑一声,弹了弹屏风榻上落的灰尘,“徐灵当真贤惠,教得一个个人模人样,不说人话。”
李令月甚是不解她为何每每提及皇后,好似齿间缠绕着一群蝼蚁,巴不得将“徐灵”二字咬成碎末。看来她公然针对皇后不是一次两次了。都说婆媳关系难处,这姑嫂关系亦如此头疼的嘛?李令月越想越不明白。
“哦,你也喜欢徐灵?”丹阳长公主转了转眼珠,淡淡问道。
李令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皇后殿下慈爱贤德,妾当然喜欢她。”
“贤德?贤德的女子会从他人手里抢走正妻之位?”丹阳长公主回击得也快,“你真蠢,人家把你当锯了嘴的葫芦,你乐呵呵地不自知!”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妾身为宫嫔,敬爱中宫是妾应当尽的本分。”李令月不甘示弱,即使想到长公主与皇帝的亲密关系有些发憷,她亦不允许有人一而再,再而三诋毁皇后。
“你真是只尽职尽责的葫芦啊!”丹阳长公主怒极反笑,看李令月的眼神就像看兽苑里的一只熊。李令月不愿和她纠缠,闭了口朝四周张望,小船离上林苑越来越近了。
“放心,我不会告你的状。”丹阳长公主眼里窜动的火苗渐渐暗了下去,她的口吻不免使李令月联想到昨夜徐志讲故事的前奏,也是这般有些惆怅,有些低落,尽管丹阳长公主高扬的气焰凸出这低沉的口吻甚为古怪。
“八年前的春天,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父皇召刚刚完婚的我和昭伯,元安和徐嘉入宫,跟着东宫一大群人来游湖。”
这不就是令皇后、贤妃、淳于柔、冯昭容记忆犹新的,连人带船翻进湖里的那次?李令月燃起了八卦之火,虽然她不爽丹阳长公主,可对这段故事还是很感兴趣的。
“我一直看不惯哥哥身旁有那么多女人,尤其看到太子妃,喔,就是现在的贵妃,你见过么?”丹阳长公主停在李令月最敏感的词汇,李令月真想以头抢地,不,抢船。
“料你对她也不熟,哥哥挺忌讳她,谁叫他为了徐灵做了那么多亏心事?不说这个也罢。”丹阳长公主一手撑着前额,一手弹着船板,如水的旧事与咚咚的沉响交替响起。
“掖庭本来安排我们分开坐船,不知谁提议,我猜肯定是徐灵,说把几只小船牵在一起,大家坐得近些。她的话,哥哥从来不拒绝。我怕水,本来不想去,硬是被昭伯和徐嘉弄上船了。哥哥让我坐在他和徐灵旁边。昭伯挨着我,元安和徐嘉坐在一起,当然,太子妃也在。可怜我们双双成对,她孑然一身,谁都没工夫搭理她。”
想到今日宣华台上丹阳长公主的怒火,徐氏兄弟作伴的样子,李令月很难想象丹阳长公主竟然会和徐志有过举案齐眉的时刻。她更难想象,皇后会眼睁睁地看着贵妃坐在一旁,而那个时候,贵妃才是皇帝名正言顺的妻子!
“你同情她?大可不必,她一介小小的传膳宫女,眨眨眼变成太子妃,上辈子得积多少德!”丹阳长公主盯着李令月,漠然道。
“傅家的,冯家的,阿柔姐姐坐在另一条船上。开船不久,徐灵吵着要试试划船,我说她事多你还不信,她根本没把我们的命放在眼里!哥哥这个傻子,准了她的要求,命船夫教她划船。不到一刻钟,我们所有人,所有的船,统统翻进了昆明池。”
唔......怪不得皇后会说自己“一味胡闹”,她年轻时真的好活泼,咋现在一点都看不出?皇帝带自己游湖的时候,不会在期待自己提出学划船吧?李令月默默想道。
“我吓坏了,昆明池的水好深,好冷,我不记得呛了多少口水,也不记得有多少人往下扯我的腿,按我的头......”丹阳长公主的声线缓缓变轻,轻得仿佛很快飘到上林苑的岸边,“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想叫,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最后,太子妃游过来,把我的头托出了水面。”
嗯?李令月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她看向丹阳长公主,她亦凝视着她。
“对啊,你没听错,太子妃,救我的是太子妃。既不是我唯一的丈夫,也不是我唯一的哥哥,”丹阳长公主绽开了熟悉的,淡薄的笑容,这回看得李令月心里有些凄然,她看见长公主眼角努力收回的一滴泪,“太子妃说她自幼长在水边,水性很好。等我醒过来,我发现我,太子妃,傅家的,冯家的,还有阿柔姐姐,全部被孤零零地抛在草丛上。太子妃陪着我,傅家的和冯家的抱在一起,阿柔姐姐一个人吓哭了。”
“你想问哥哥在哪里?是呀,他是她们的丈夫,更是太子妃的丈夫,这时候应守在她身边。可他不在,我的丈夫也不在。我害怕极了,怕昭伯出了什么事,一把推开太子妃,沿着草丛一路找人。我看到元安远远地坐着,跑过去一瞧,她身上裹着徐嘉的长袍,哭丧着脸,指着更远的地方。我顺着她的手指头望去,有一群人蹲在地上。”丹阳长公主好像很快要哽咽,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一眼看到了昭伯,想冲过去抱住他,却,却没想到,他,我哥哥,还有徐嘉,三个男人团团围着一个人。”
人生真的难以预料,在此刻,李令月不敢相信自己竟对丹阳长公主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他们围着徐灵,个个紧张的要死。我从没看过昭伯那么在乎一个人,一件事情。徐灵身上盖的那件长衫,还是我们新婚第二日,我命公主丞用最好的锦缎给昭伯新做的。我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们,说不出一句话。原来,船翻了那一瞬间,我的丈夫,我唯一的丈夫,还有我唯一的哥哥,他们没有救我。”
“他没有救我,”李令月分辨不出丹阳长公主这个“他”,指的是她的丈夫,还是她的哥哥,“他选择了她。从那一刻起,我失去了所有。”
船还在湖边飘着,她们尚未靠岸。天边升起了几朵红云,黄昏又快来了,岸边的柳树垂下身子,轻柔的绿裙披上一层金纱。丹阳长公主的手抹过白净的前额,她的手同样很修长,李令月想,他们新婚燕尔的时候,徐志会和她齐奏岁羽残乐吗?
“记得告诉他们,我跳下去的时候,气得不得了。”
话音刚落,扑通一声,李令月猛地站起。昆明池万顷霞光,红艳似火,丹阳长公主如一片风中的柳叶,盈盈扎入水底,卷起一汪明丽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