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你跟阿柔她们一道回宫吧。”
次日清晨，皇帝盘弄着李令月柔顺的青丝，眼睑下丝毫不见水珠的留痕，脸上溢满了李令月最熟悉的笑意。
“陛下.......”
李令月刚想启齿，皇帝似识破了她的念头，用力拧了一把她的发梢，道：“皇后近来身子不爽快，贵妃也有旧疾，上林苑最是清幽别致，她俩留下好好静养，也做个伴儿。”
什么？李令月看到皇帝撑着脑袋靠在榻边，漫不经心的模样，一股无名之火蹭蹭往上冒。殊不知皇帝全然不理她眼中的震惊，继续笑得云淡风轻，道：“贤妃忙着抚育瑢儿，朕这回把后宫交给阿柔代管，你可得乖乖听话。”
什么什么？？？若不是瞅见皇帝眼角铺开的一缕淡纹，稍带着疲惫，李令月还陷在昨晚似真似幻的梦境。按理说，皇帝对她都既往不咎，不应再迁怒皇后啊......贤妃抚育五皇子很忙，淳于柔带两个儿子就不忙？真捉摸不透皇帝这“天命”。
“怎么？”皇帝见她呆愣着不应声，凑近她面前，“你不喜欢阿柔？”
李令月费了吃奶的力气，压住喉尖上蹦跶的“是”字，摇了摇头。
“昭仪夫人很照顾臣妾，”在皇帝关切的目光下，李令月低下头摆弄他玄色寝衣上绣的金丝龙纹，喃喃道，“臣妾谨遵陛下旨意。”
“皇后喜欢你不假，你向着她，也是作宫嫔的本分，”皇帝松开了手，任由李令月抚摩金光熠熠的寝衣，“不过昭仪贵为九嫔之首，你应以礼恭之。”
李令月听出皇帝话里沁出的不悦，立马附和道：“臣妾不敢逾礼，昭仪夫人受陛下旨意协佐中宫，臣妾自当敬服。”
“果然懂事。”皇帝戳了戳她的眉间，李令月乍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阿柔虽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她善解人意，尤其懂得体察朕的心意，这点你得跟她好好学学，”皇帝又刮了刮李令月的鼻子，嗔怪道，“别总想着糊弄朕。”
呵呵，做十五岁的淇竹已经很不容易了，做淳于柔，那可断断学不来。李令月按下忿懑，陪皇帝起身、更衣，在早膳时聊了阔别多日的《诗经》，又陪皇帝下了一盘棋，在皇帝的大笑声里输得落花流水，换上最天真无邪的笑眼，将皇帝送出了清凉殿。
到了正午，掖庭少丞陈随来宣旨，命李令月前往温室殿用午膳。秦夫人千叮咛万嘱咐，断不能在淳于柔面前露出不满之色。现今皇后与贵妃一个不想出门，一个不能出门，想来未央宫内的贤妃也收到了皇帝的指示，不会再多进言，李令月必须低头做人。其实，秦夫人用不着操心，因为当看到皇帝戳了一下淳于柔的前额时，李令月恍然大悟，照这苗头，她真得琢磨怎么做十三岁的淳于柔了。
席间，掖庭不时差人来回话，一会儿说诸王早早结束了赛马，等皇帝统一示下，一会儿报永巷令李绪已回到未央宫候命，一会儿回禀长乐宫派来的车队整装待发。皇帝断断续续地应着，说到长乐宫的时候，放下了金樽酒器。
“陛下放宽心，有太后亲自照料，长公主恢复得更快。”淳于柔夹了一把时令的春菜，放入皇帝的漆碗，安慰道。
“回到长乐宫作威作福，对她有什么好处？”皇帝叹道，“她这个性子，朕头疼了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长公主殿下只是小孩子脾气，待她身子好些，陛下令驸马好好哄哄，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淳于柔给皇帝夹了菜，又盛了一碗龙须粥，递给李令月，笑道：“龙须粥有清火明目，平心安神的功效，妹妹这些天受惊了，可得好好进一碗。”
天哪，李令月打起精神，立身接过，回礼道：“多谢昭仪夫人。”
“你我同在夫人名位，用位分称呼太生疏喽，”淳于柔含笑看一眼皇帝，道，“反正陛下宠爱妹妹，九嫔之位虚席以待，日后我们不妨姐妹相称，更显亲近。”
来了，来了！李令月感到后脑勺一阵发麻，难不成面对叶芬那双高扬的丹凤眼，她也是用的这招？
“不错。令月，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这么拘束。”皇帝的注意力瞬间转向她俩。
“是。”李令月硬着头皮应过，对着淳于柔那张姣美的脸，忍住心头翻滚的万种滋味，低声道，“多谢昭仪姐姐。”
淳于柔瞬而绽开了灿烂的笑容，皇帝露出满意的神色，看得李令月恨不得把榻前的铜镜往皇帝头上砸。“令月向来懂得分寸，”皇帝拍了拍李令月的手背，欣然道，“阿柔，回宫之后，多教教她。”
“陛下放心，臣妾也很喜欢李妹妹，”淳于柔又给皇帝盛了一碗粥，“每次看到她，都让臣妾想起小时候。若臣妾像李妹妹这么懂事，陛下当初就不会嫌弃臣妾了。”
“哈哈，”皇帝恍若看不见李令月脸上的错愕，兴致愈来越浓，“谁叫你鬼主意最多？”
“陛下浑说，”淳于柔两只眸子里宛若环绕上林苑的泾水清波，柔光点点，“明明臣妾最听您的吩咐，您却总跟皇后殿下在一处，偏心得不行。”
“谁说的？”皇帝瞪了淳于柔一眼，喝完淳于柔为他倒的酒，笑意疏朗，“有一次带你们去游湖，就在这昆明池，你闹着把那么多条船拴在一起，朕不还是依你了？”
淳于柔满溢的笑容顿时凝住，李令月闻言，抬起了头。
“结果朕跟你们都成了落汤鸡，狼狈得很。”皇帝自己给自己斟满了酒，碰了碰淳于柔面前的白玉杯，“你怕朕不答应，去求淇竹，让她来跟朕说。傻瓜，朕一眼就看出，那都是你的主意。”
“到底陛下圣明，臣妾那些小聪明，根本逃不过您的法眼。”皇帝饮酒的一刹，淳于柔的脸上复绽开了明媚的笑。天空碧蓝如洗，温室殿暖意熏然，李令月感到有一丝难耐的燥热。皇帝草草吃了几口，命宫人们撤下膳食和酒器，端上些清淡的小菜。
“朕得去甘泉宫巡营，”皇帝拭去嘴角的酒汁，沉声道，“匈奴偷袭乌孙于漠南，骑都尉急信来报，朕决意整顿北军八校，演练一番。”
“是。”淳于柔与李令月不由都瞟了对方一眼，一齐应道。
“朕与皇后俱不在未央宫中，阿柔，这回得辛苦你了。”皇帝看淳于柔的眼神满含柔情，“臣妾谢过陛下。”淳于柔反握住皇帝伸来的手，恬然道。
“令月，你多帮衬昭仪，学学怎么打理宫务，”皇帝看出李令月面上的惊惶，口吻放缓了些，“有些东西，学学没有坏处。”皇帝的一只手揉了揉李令月的头发，另一只手还扣在淳于柔的手心里。他转过头，看着淳于柔，轻声道，“这次去甘泉宫，朕已宣了阳夏侯随行，你放心罢。”
纵然淳于柔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手，李令月也发现她眼中激闪的光芒。她与皇帝一唱一和，谈笑风生，仿佛数日前上林苑弥漫的血腥气只是一场幻影，仿佛她与皇帝心有灵犀，仿佛承光宫的大门一直紧锁，永远也不会被打开。
回到久违的岁明殿，李令月从长杨宫勃然生长的群木中嗅到清新的空气，才感到春天的长安多么的美好。她一回宫，立马赶去合欢殿，想好好倾诉一下这一波三折的郁闷。不料到了大门口，却被刘夫人拦住，称贤妃告病闭宫近一月了。刘夫人神色倒是平常，劝慰李令月切莫忧虑。五皇子赵瑢照样虎头虎脑，跟在刘夫人身后探出半个小脑袋，一声甜甜的“李母妃——”，让李令月迟疑了许久之后，打消了闯入合欢殿的念头。贤妃必然了解皇帝的用意，此时她若与李令月来往密切，只会使得淳于柔心中不悦。想到这里，李令月掏出在上林苑采摘的各色花叶，递给刘夫人，嘱咐她把它们捣碎作成香包啥的，给贤妃和五皇子带上驱邪。
上官燕与许美人收到李令月的这份礼物，都不怎么吃惊，看来她们人坐在未央宫，眼睛与耳朵却全在上林苑。许美人好声安慰李令月别多想，鬼神之说本不可信，流年不利更是无中生有。从正月到如今的四月中旬，她已升到了充仪，按这个速度，明年元日她可能做淑妃了。上官燕深表赞同，她告诉李令月，当她得知皇帝没有迁怒李令月，已断定李令月有将来高居四妃的大贵之相。
李令月咯咯地笑着，几杯新酿的桃花酒下肚，觅回难得的松快，不免有些兴奋。帝后均不在宫中，淳于柔倒也没给李令月找什么麻烦事。秦夫人原本还担心李令月应付不来如水般滚来的账目，缭乱的人际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少府诸署，毕竟李令月是个掖庭令、永巷令、掖庭少丞、掖庭少监都分不清的人。好在淳于柔知人善任，宫中一切遵循皇后在时的旧制，永巷令李绪率掖庭部分留守的内监随时待命，又有冯昭容和杨淑媛从中协助，不需要李令月花什么心思。
李令月惊讶于冯昭容竟然也会管理宫务，即使秦夫人说过，东宫旧人没一个不鬼灵精的。她更惊讶杨淑媛也搅和进来了。秦夫人觉得李令月简直大惊小怪。杨淑媛虽说是宫女出身，那又如何？高居众妃之首的贵妃，不也是一介传膳的小宫女么？李令月想想也对，秦夫人是宫女，但秦夫人所通晓的人情与智慧，是她这个充仪再做二十年亦望尘莫及的。
“妹妹新封之喜，本应迁长杨宫正殿岁和殿居住，可眼下匈奴觊觎我大越国境，一旦兴了战事，国库又要吃紧。咱们还是节俭些，待皇后殿下回宫，再为妹妹迁宫不迟。”转眼已是四月下旬，淳于柔的昭阳殿花团锦簇，玉衣金光，高华璀璨。她端坐在人群中央，鬓边的金箔并蒂步摇一闪一闪，明仁晶莹，朱唇娇艳，俨然一朵开得最盛的牡丹，笑盈盈看着李令月。
“是。”李令月起身应了，见淳于柔无意与她多牵扯，转过身与旁边的上官燕说话。
“陛下临行前曾嘱咐本宫教导妹妹，”淳于柔与杨淑媛、司马道兰交谈了两句之后，视线重回李令月身上，柔声道，“端阳将至，妹妹年幼不擅庶务，不如去太子宫，帮本宫和孟姬姐姐照顾中宫的皇子公主们吧。”
“夫人，李充仪才多大？”冯昭容细长的柳眉微微皱起，“臣妾——”
“今岁端阳，陛下恐怕尚在甘泉宫，本宫原先想一切从简。谁知今早太后传下懿旨，说端阳驱邪避毒，祭龙祈雨，办还是要办的，”淳于柔白净的耳廓下坠着翠玉珰，随着她窈窕的身姿轻盈舞动，“此事交与旁人本宫信不过，得孟姬姐姐亲自督办为好。”
“太后？”冯昭容的眉头皱得更紧，李令月注意到对面的周婕妤明显僵住了一下。
“是呀，太后吩咐掖庭令和咱们一齐筹备呢，”淳于柔一面招呼众人品茶，一面亲手给身侧的冯昭容奉了一盏，“掖庭令可是太后身边积年的老人儿，心思缜密，若要被他看出不是，岂不伤到陛下与皇后殿下的颜面？”
冯昭容接过淳于柔的茶，并不急着去饮，“那三皇子的生辰宴会，太后可有谕示？”
“端阳作生辰可是恶日，依本宫看，既然圣上与皇后不在宫中，三皇子的生辰，咱们和端阳一同过了就是，不必声张。”淳于柔含笑道，“到时本宫会请圣上恩典，让少府多送些赏赐。”
“三皇子过了这个生辰也才四岁，”司马道兰高声道，“小孩子家家，大张旗鼓没甚意思！”
“或者等皇后殿下回来，再为三殿下补办。”杨淑媛也跟着开口。
“五月初五，生子不举。”
上官燕靠近李令月，轻轻地在她耳边说道。李令月心下一震，看向笑语盈盈的淳于柔，她白皙的面颊如涟涟的春水，一颦一笑尽是潋滟的柔波，只在细密的涟漪深处，有几处不易觉察的漩涡。李令月尝了一口新贡的谷雨新茶，听帘外微风习习，吹走身侧冯昭容一声低沉的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