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三殿下,到庶母这儿来!”日光流丽的昭阳殿内,淳于柔鬓边的金箔并蒂步摇流彩绘光,恰似窗檐下雕琢的彩蝶,朝碧蓝的天边轻灵一舞。
李令月适时松开有些酸麻的手臂,圆滚滚的赵琅一跐溜,转瞬间已被淳于柔紧紧揽在怀里。昭阳殿的掌事宫女南儿拿过一面小铜镜,小心翼翼挂在赵琅嫩白的脖颈上,浮出的笑容与这座宫殿的主人一样灿烂。李令月看那铜镜四四方方的一块,上面镶着天官福禄的图案,顶部用鲜红的丝线穿着一片桃木作的神符,想着赵琅的脖子受不受的住重量。
“喜不喜欢?这是陛下特意嘱咐庶母为你做的哩!”淳于柔轻声在赵琅耳畔念叨,笑道,“三殿下又长了一岁,抱着沉了不少。”
“殿下吃得多,睡得多,小身板越来越壮实。”赵琅的乳母宋氏站在内室一侧,弯着身子陪笑道。
“燕王殿下与四殿下一样的年纪,却比四殿下圆了整整一个圈儿,”南儿在旁逗趣,“夫人,咱们得问问太子宫的小厨房,看看他们给燕王殿下吃了什么秘方,长得竟这样快!”
“是呀,瞧这小脸白里透红的,不像珪儿,脸色总有些发黄,”淳于柔不顾赵琅吃力的扭动,在他粉扑扑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又看着宋氏与一众宫人女医,“你们辛苦了,待皇后殿下回宫,本宫自为你们请赏。”
“奴婢多谢夫人恩典!”宋氏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赵琅的小肉腿不住地扑腾,淳于柔慢慢松开了他,他瞬即跳了下来,一股脑儿地往李令月怀里钻。李令月猝不及防,疯狂冲宋氏使眼色,宋氏上前拎起赵琅,忙不迭地躬身退下。
“本宫原本说趁着端阳宫宴,顺道为三殿下庆贺生辰,”淳于柔倒不在意李令月的窘迫,唇边的笑意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蔷薇,“谁知天不遂人愿,匈奴步步紧逼,咸阳疫情肆虐,两位小公主也还病着,太后搁置了宴会,本宫也不便再提。”
“夫人.......”李令月话才出口,见到淳于柔眼中的柔波轻轻一转,忍下心头的不适感,使口吻听着没那么别扭,“昭仪姐姐明断,眼下前朝忧患,内廷不安,不宜合宫欢宴。”
“哎,”淳于柔挥了挥手,南儿捧上新茶,“陛下在甘泉宫忙得不问寝食,没有太后与陛下的旨意,本宫也不敢擅专请皇后回宫。说来是本宫无能,连小孩子都看顾不好,有负陛下所托。”
淳于柔说到此处,声音略低了些。李令月接过南儿手中的茶,嫩绿的茶叶在明澈的热汤里缓缓浮动,飘着一丝清冽的香气,不是她最熟悉的甘露茶。她抬起头,见淳于柔低落的神情,只得出言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这些天公主们已经能用一些膳食,想来很快就会好转。”
“是啊,只盼上苍施恩。本宫同为人母,实在见不得孩子受苦,”淳于柔轻轻吹拂着茶面,“二公主与三公主出生的时候,本宫正怀着璇儿,看到皇后殿下抱着双生的一对女娃娃,羡慕得不得了,盼着腹中也是一个粉面玉琢的小公主。”
李令月努力回想祭灶当日,乳母怀里虎头虎脑的赵璇,嗯,与他哥哥相比,的确更可爱些。
“夫人,您说这话,六殿下听了又要耍脾气了。”南儿嗔怪道。
“哈哈,那你千万别让他知道,”说到自己孩子,淳于柔复又绽开笑颜,“珪儿虽然听话懂事,可总不愿意与本宫亲近。璇儿爱撒娇,却吵得本宫睡不安生。李妹妹,你一向最得孩子们的眼缘,三殿下与五殿下都喜欢你了不得,改日你见见本宫这两个小人精,帮本宫瞧瞧他们,特别是珪儿,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想到赵珪板着面孔的小大人作派,李令月压住喉尖涌出的一千个“不要”,继续埋头吃茶。
“上回本宫的外甥女进宫,与妹妹有一面之缘,她到现在还念着你,说你对她很好,”淳于柔笑道,“妹妹以后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会是个称职的好母亲。”
“昭仪姐姐谬赞了。”李令月诺诺道。
“哪里,妹妹正值娉婷芳龄,有子息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当初贾氏不过承幸一两回便结下珠胎,你比她更得圣心,自然福泽绵延。”淳于柔扶了扶鬓边的步摇,耀眼的金箔忽然刺痛了李令月的眼睛。她放下茶盏,徐徐站起身,低声道:“快到午膳时分了,臣妾想去看看小公主。”
“去吧,”淳于柔的笑容愈发明晰,“昨日右扶风赶往甘泉宫上报疫情,情况有些不妙。本宫亦叮嘱太医仔细诊治,各宫皆用草药洗浴,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出入太子宫。妹妹要格外留神太子殿下与三殿下,不许他们靠近小公主们一步。”
“是”。李令月从昭阳殿快步出来,一路疾走回长杨宫,嗅到岁明殿廊下新摆的栀子香气,这才深深呼了一口气,感到胸口舒畅了些。
翁阳与温阳两位小公主的病,来得比这个春天的落花还要迅疾。五月上林苑落英缤纷,未央宫暖意融融,唯有太子宫弥漫着酸涩的药气,御医和女医们前后接踵,忙得脚下生烟,也止不住小公主们越来越烈的咳嗽,持续不退的高烧,接连不断的呕吐。太医令一会儿报风寒,一会儿又报伤热,就是给不出一致的诊断。太子赵琳被迁到贤妃的合欢殿,虽然贤妃依然对外闭宫不出,但刘夫人还是悄悄在一个晚上踏足长杨宫,叮咛李令月切莫焦急,听从淳于柔的安排就是;燕王赵琅被送到冯昭容的鸳鸯殿,他的生辰庆贺化为泡影,李令月去看他时,见他挂着那面沉甸甸的铜镜,宋氏怎么哄劝,他也不肯露露小牙齿。
“李母妃,”(赵琅只在旁边无人时这么叫李令月)赵琅坐在李令月腿上,脸上的红光随着母后离宫,妹妹生病一日比一日淡了,“妹妹好些没有?”
李令月不知该怎么回答,故技重施,拿了一把干果塞他手心里。
“妹妹也要吃这个,”赵琅戳了戳李令月衣裳上绣的青梅,“母后说,好吃的要和妹妹一起吃。”
“李母妃,我想妹妹了,”赵琅圆滚滚的小脸蛋在李令月的长裙上反复摩挲,“也想母后。”
每次听到赵琅奶声奶气的倾诉,李令月都按捺不住写封奏折送到甘泉宫的冲动。皇帝早已得知了女儿的病情,可匈奴与乌孙打得正热闹,边境危机四伏,他看来没有回未央宫的打算。上林苑里的皇后与贵妃,不知她们是否得知宫里的窘况。李令月多次试图向冯昭容表达传信给皇后的意愿,但冯昭容让她帮着看好孩子就行,别的别多管,别操心。一日被缠得不耐烦了,冯昭容直言道:“太后懿旨在上,你我能耐她何?”
李令月气呼呼回到长杨宫,越想越想不明白,孩子生病,不让母亲知道究竟有啥道理?想着想着,李令月连时令的水冬菜也吃不下去。秦夫人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劝:“常言道关心则乱,贤妃娘娘与昭容夫人会尽力周旋,您无须多虑。”
“多虑?”李令月想到温阳与翁阳烧得有些发红的脸,说话声音也高了八度。
到了五月下旬,连李令月也不许出入太子宫了,太子宫遭到封锁,只有医员可以出入。宫人们忙着给未央宫四处通风、洒洗、消毒,凡是有头疼脑热症状的,上至詹事,下至杂役,统统被送到桂宫、北宫等地,拘禁后再作处置。淳于柔令所有妃嫔日夜洗草药浴,尤其是接触过小公主的李令月。为了保险起见,淳于柔特别吩咐李令月不要再到合欢殿和鸳鸯殿,一旦真有什么疫气,过给了太子,那可真是危害大越社稷的重罪。
“庶母这段时间辛苦,本王代弟妹们谢过。”长杨宫门口,七岁的赵琳肃身直立,向李令月做了一个揖,“父皇忧于国事,母后沉疴未愈,人子之事不必叨扰他们。庶母好好休息,一切交给本王罢。”
赵琳说完,转头就走。李令月望着他沉着有力的步子,想想一个月前他还在太子宫的草地上与徐淇斗草,暗叹帝王家孩子生来都有两副面孔。
秦夫人一面指挥玉容等人给长杨宫各处挂上驱邪辟毒的灵符,那灵符是上官燕与许美人送来的,一面耐心地劝说李令月不要急。与其愤慨太后的懿旨,先把自己的身子打理好要紧。许是之前一趟趟跑太子宫的缘故,李令月也觉察出自己累着了,胃口一天比一天差,大白天犯困。秦夫人警告李令月,要是着了凉,发了烧,她就得进冷宫,吓得李令月打消了请太医的念头,反正整个太医令署下的御医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各个都怕随时上西天。她命秦夫人找出春猎时董女医给她开的合欢汤,每日晨起时喝上一剂。
五月下旬的未央宫已有一些初夏的气息,风中吹的草籽儿清香四溢,太液池畔绿影重叠,仿佛瞅不见太子宫的一片狼藉。到了五月二十五的清晨,李令月刚刚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合欢汤,玉容匆匆闯入岁明殿内室,身上带着李令月熟悉的酸涩药味。
“夫人,昭仪夫人宣您速去昭阳殿,”玉容压下喘着的粗气,急声道,“好像小公主们又不好了!”
“什么?”
李令月闻言,顾不上秦夫人取来的藕荷色新衣,披了件浅蓝色银丝镶绣梨花的锦衣就往昭阳殿来。花团锦簇的昭阳殿今日前殿空空,李令月随詹事陈夫人走进内室,淳于柔穿着一身华彩的蒲桃锦长裙,站在一面铜镜前。
“昭仪姐姐。”李令月正欲行礼,淳于柔扶住了她。
“妹妹,即刻随本宫走一趟长乐宫,”淳于柔今日说话开门见山,神情也比以往严肃得多,“两位公主突然发病,太医令昨夜被太后殿下叫去长乐宫诊脉,现在尚未回宫,本宫要去长乐宫面见太后。平日一直由你照看公主们,你随我一起去,以便太后问询。”
“???”
淳于柔话里的信息量太大,李令月一时绕不过弯。
“快!”二人说话间,南儿进来回禀駢车已经备好,掖庭也派了跟车的内监。淳于柔不等李令月开口,一把抓住她的手,匆匆往外走。“公主乃金枝玉叶,又是皇后殿下所出,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本宫怎么担待得起?”她不由分说将李令月塞进駢车,随后坐了进来,“当然,妹妹也担待不起的。”
“可是——”李令月还没理清,太医令怎么跑到长乐宫去了?
“据太医监所讲,永和长公主昨夜腹中忽然疼痛,太后传太医令去给她看胎,”淳于柔鬓边的步摇都被迅疾的步子带松了,“详情本宫亦清楚,待等下到了长乐宫,一看便知。”
“可是——”等等,等等,李令月惊觉耳畔已是车轮吱吱的叫声,长乐宫?长乐宫?太后???
“正月时,本宫已向太后述说妹妹的种种情状,”淳于柔仿佛识破李令月满溢的惊恐,“皇后殿下也曾多次说起你,无妨。”
无妨?无妨?无妨?这怎么可能无妨???不久前她还眼睁睁看着太后的掌上明珠跳进昆明池了呢!!!李令月感到胃里一阵排山倒海,她捂住胸口,忍下强烈的作呕冲动。
“妹妹放心,太后年事已高,一向待人亲和,”淳于柔显然无心计较李令月的失态,她那盛满明光的眸子里现时全是忧虑,“我们到了。”
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以西,此地原是越朝开国时皇帝即位、生辰、大婚、接受藩国朝贺之所,故重楼叠阙,宫道繁连,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至献皇帝年间,为表对伯母恭定太后冯氏的孝心,献皇帝大加修葺长乐宫,这里成了冯太后的居所,从此未央居皇帝,长乐养太后。李令月从未来过这里,她掀起车窗的纱幔,瞥见一座与未央宫前殿形制相符的宫殿屹立于重重汉白玉石阶之上,气宇轩昂。车外内监尖细的声音响起;“长信殿到——”
李令月愣愣地,被淳于柔推搡着下了駢车,有些恍惚地凝望着眼前这巍峨的宫群。一双轻俏而得意的凤眼从她脑海里闪过,她猛地一震,回过头看,对上淳于柔不知何时换上的蔷薇般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