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沾在身上又黏又腻,这样的天气哪怕是敌人也不太愿意出来搜寻弗雷凡斯残余的鬼魂。
罗给他看了看铂铅病的情况,白色病斑已经退到肚脐以下,双手也已经退到胳膊:“它们被什么东西压制了,但是并没有被祛除,迟早还是会爆发的。”
“它们能够被压制,也就能够治疗,对吗?”
“也许吧,如果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罗不太确定道。
弗雷凡斯的人民被杀了一批又一批,但总有难民从各个角落钻出。路上总能见到三三两两拖家带口的逃难者。尸体堵塞河流,面黄肌瘦的儿童为了一锅没熟的狗肉大打出手,每一个逃难者都惊惧着警惕靠近自己的生物。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被噩梦萦绕一生,如果他们能活下去的话。
莫迪将新捕获的两条鱼藏进衣服里,小心的避开每一个人,右手伸进袖子紧紧握着匕首,像一条受惊的小兽,随时打算扑上去撕咬敌人的咽喉。
经历的太多而时间又太过于仓促,伤口尚未结痂。
两个小男孩都没有开口的欲望,沉默的行走着,一步又一步。
每当南风吹起,即便已经离城三四里地,他们还是能闻到浓烈的烟味。哪怕下着雨,弗雷凡斯的大火依然没有要熄灭的迹象,灰烬在风中懒洋洋的飘散,在道路上覆上了团团又大又脏的雪花似的黑灰。逃吧,赶紧逃吧。
“酒,给我酒……酒,”肮脏的破布堆和灰烬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莫迪的脚,“发发慈悲吧,一口也行。”
莫迪吓了一跳,匕首直插而下才发现地上躺着一个人,黑褐色的血和灰糊了一脸,一只眼睛是恐怖的血洞,肚子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一身沾满脓血。一股恶臭的味道,闻起来就像尸体。那人向他恳求酒。
“如果我们有酒,应该给你消毒,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罗皱了皱鼻子下结论,“他活不了了。”
仅剩的一只眼睛里布满血丝,手像将要溺死的人抓的最后一根稻草。莫迪只能一根一根扳开他的手指:“我们没有酒,如果你渴的话,我们可以给你水;你愿意的话,还可以给你慈悲。”
“不要再向前了,威斯特军在前方设了关卡,白袍军冲击了三次,都被打散了。这些混蛋不会给我们活路的,我想我妈妈了,我不想死,救我,我不想死,求求你,发发慈悲吧。”如果莫迪擦干净他的脸的话就会发现这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几乎还是个孩子。
“十分抱歉,我们没有能力救你。要不要水?”
“要,”那人停止哽咽,别过了头,无力的闭上眼睛,“我不想死。”
罗拾起他的水袋,找了个干净一点的水坑装水。
见他回来,那人竭力仰起头。他吞咽的动作完全不像个将死之人,不过这却是是他最后饮下的水了,谁能指责他饮水的急迫失礼呢?水顺着嘴巴流下脸颊,渗进棕黑色的血块,形成粉红色的水珠。他舔尽最后一滴水。
躺下,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要是有酒就好了,我可以醉着死去。小鬼,刀稳一点,帮帮我。”喝水牵动了他的伤口,他疼的直抽气。
罗回头看了看莫迪:“我是医生。”
“我来吧,”莫迪扶着他的头,匕首到他的心口却犹豫了,“你叫什么名字?”
“埃蒙德,弗雷凡斯最后的守卫军下士埃蒙德。”他的眼中几乎闪着光。
“我记住你的,埃蒙德。”说着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压着刀,刺进了他的心脏。埃蒙德皱了皱眉头陷入了平静,他已经没有多少血可以流了。
罗奇怪的看了莫迪一眼,莫迪看起来不过和他一样大,实际上还要小两岁。知道心脏的位置也下得去刀完全不像普通的小男孩。
“我们要埋了他吗?”
莫迪在死人身上擦干净匕首:“不必了,我们没有时间,他也不在乎了。”
莫迪专注的看了士兵一眼,将颤抖的右手和匕首隐藏进袖子中,我第一个杀死的本应是敌人,没想到却是和自己一样的逃难者。
士兵的钱包里有一些贝利,和一张女孩的照片,女孩不是很美却笑的很干净。莫迪将照片放回士兵心口的位置,钱和罗分了。
他还有一把枪,但是已近没了子弹,这枪比莫迪和罗都高,对他们而言也太重了,他们不得不放弃。莫迪拆下枪头的刺刀,将它抛给罗。
接下来的路程愈加沉默。等他们抵达白沙河边时,雨差不多停了。过了桥便是邻国威斯特,自由与生存,亦或者死亡,一桥之隔。
桥中不出意外的设了关卡,一排又一排的拒马和带刺的钢丝网防御着难民通过。穿着防化服的威斯特士兵疲惫的趴在掩体后,神情紧张的注意着桥面。桥头到桥的对面铺满了尸体,断臂残肢四散着,到处都是血污,硝烟弥漫。白袍军一度曾打过了桥对面,但无法坚守胜利的果实,只要过了桥,人民就四散着各自逃命,崩溃便只在一瞬间。而今他们已经撤走或者死光了。
桥头聚集的是一群难民,但是没人敢通过这条尸体铺就的道路,哀求与抱怨着的难民乱成一团。
莫迪与罗小心的和难民保持距离,隐藏着自己少得可怜的食物。在这些人中,只要有一个稍稍动心,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是无法守护自己的食物的,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
“大人,求求您,铂铅病是不会传染的。我们有钱,只要放我们过去,这些可爱的贝利就都是您的。”
“大人,我没有的铂铅病,您瞧,您瞧,放我过去吧,我可以把女儿献给您,大人。”这个男人脱了上衣指着自己的胸膛,希望士兵能瞅一眼,以证自己的清白。
沃尔特吐了口唾沫,这几个星期来,他见过太多难民的惨样了:“杂种,有本事就过来吧!”
至于放人?上一个敢于放人过去的已经在旗杆上快要风干了。可怜的格斯,他想趁着夜色偷偷带自己异国的女友过去,可惜他们不走运被队长科林抓住了。
科林给了他两个选择,把“女友”送回桥的对面,或者跟她一起回到弗雷凡斯。女孩抱着科林的腿苦苦哀求,真是情深意切,不过沃尔特更愿意相信他们只做了一夜的朋友,格斯不想过桥而小美人儿抱着队长的腿死不放手。
格斯做了第三个选择,随手就把这可怜的小美人踹下了桥。
也许是因为这女孩弄脏了我们伟大的队长的靴子,他恼怒的把格斯吊死在了桅杆上。沃尔特回头看了看高处随风飘摇的格斯,他的眼珠已经不见了,乌鸦正在啄食脸上的肉。沃尔特又狠狠吐了口唾沫:“呸,海盗的杂种。”
连日的激战,六十多人的守备队只剩下十二个人了,而对面的难民依然在三三两两的聚集。
“砰,砰。”沃尔特恨恨的朝天上开了两枪。也许是这糟糕的天气,也许是这可恨的硝烟,也许是因为这几个星期死了太多的人,军士们紧绷的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前方的难民群传来一片嘈杂声,沃尔特正待呵斥,人群中让出一个女人,披着破破烂烂的脏斗篷裹得紧紧的,头发稻草似的纠结成团,形容枯槁,但虽然落难但走姿依旧带有几分优雅,这恐怕并非一个平民女子。
“别过来,不要过来。”守军依然警惕,或者说是紧张,三四把枪口对着女人,沃尔特旁边的波尔铛铛地敲响敌军来袭的警钟警钟。
沃尔特随手拍了波尔的头一巴掌:“她吓坏你了吗?波尔下士,你该回到妈妈怀里喝奶,你个白痴,她只是一个女人。”
沃尔特回身对准女人喊:“滚回你的耗子窝,婊子,我会开枪的,我保证。”
沃尔特向她的脚边开了一枪,溅起的碎石让女人顿了顿,她不为所动继续向前。
“滚,滚回去,我保证,我保证……”他几乎嘶吼出来。随后又向她脚边开了一枪,我绝不会软弱的,来吧,来吧,你看不见这满地的尸体吗?不要指望我会留情的,他将枪口瞄准她的胸口。
在他正打算一枪结果了那不知好歹的女人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枪杆:“我来吧!”
咱们空降的队长难得的走出他的闺阁,沃尔特放下枪,咧了咧嘴。
科林走前两步,到了女人身前,抬起手枪。他听出了沃尔特等手下的虚弱,他们的意志快要崩溃了,没有人能长时间承受这样的战争,不,不该称之为战争,这是一场屠杀。我是队长,我一定要坚强起来。他满怀光荣使命来到这里,他答应父亲,绝不让一只苍蝇飞过白沙河,铂铅病绝不会传染到我们的国家,直到他率军归来。
科林并非没有见过杀人,但他第一次见威斯特军割麦子般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时,做好的心理准备就像纸糊的城墙一般坍塌,他差点把心吐了出来。战争使人成长,无论敌我。现在他已经无比坚强,他要表现给手下看。
女人张开斗篷将一个小孩轻柔的推出,科林脸上的肌肉抽动:“该死的女人。”
女人看着他,仇恨而哀伤。银光一闪,她又掏出一件什么,匕首,科林想到,下意识便开了枪。
“砰!”匕首和子弹都击中了女人的胸口,她抬头看着科林,如果恨意能够伤人,他早已被千刀万剐。血丝像是要把眼珠割裂,她死死盯住他。女人自尽在科林的面前。
科林全身的血液霎时凝固,女人睁着眼倒在地上,小孩才三四岁,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正欲回头看母亲。科林半跪着一把抱起了他,塞了个面包他手中,按住他的头,不让小孩看见血泊中的母亲。
我可以把这小东西送回弗雷凡斯,然后他会死去,甚至被饥饿的难民吃掉,小孩子的口感会比较好,这正是奶妈的故事,不是吗?但不关我的事,不是我杀的他,不是我;或者我可以把他带回威斯特,他没有得铂铅病,他还那么小,不会的……不,我绝不能让威斯特变成第二个弗雷凡斯,科林的亲朋好友布满白斑的脸孔不时浮现。
蠢女人,多蠢的人才会把孩子亲自送到敌人的手上,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也害死了我……
科林拔出匕首,几乎温柔的送进了孩子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