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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潮楼”乃是扬州城内最大的一所私家酒楼,七座锦绣楼宇相向坐落,高度虽然略逊于号称国朝最高的京都矾楼,然而十五亩大小的占地面积却是尤有胜之。
坐在“望潮楼”正东面最高的那四层主楼上,大半的扬州城市景皆可尽收眼底,因此也与“逍遥岛”中那座常年云遮雾绕的“万胜楼”,一起被人们并称作“广陵双珠”。
如此一座华楼高宇,近可观享红尘物景,远可眺目绵山曲水,更兼有美食相佐,丽人弹词,所以便自是成了扬州市民首选的娱乐放松去处。
当然,前提乃是能够付得出足量的太平通宝。
大厅茶水一壶三十文,用的乃是最常见的本地草茶,果脯干货五十文一碟,一盘的透白瓷碟成年人只需要稍张手掌便可完全盖住,而至于其他的一些稀奇吃食,更是以市价十倍往上累加,楼层越高、品类越少,则标价越高。
听说“十三街”上最有钱的宋员外宋清临,半年前迎娶自家第十三房小妾的时候,便曾在“望潮楼”的三层楼上置办了一桌规模精巧的“梨花海棠”宴,根据知情人士透露,那统共只有五十四盘菜式的奢华酒席,便花去了宋大员外整整三年半的佃租收入。
所以若是以这做标准,则满打满算下来,“望潮楼”三层楼中的一盘简单菜式便至少要投进食客们的二两雪花白银,当可以称得上是国朝都能排上名号的销金之处了。
当然,扬州城内从来就不缺有金有银的主儿,更是时常便能见到为图享乐奋不顾身以至博输中衣底裤依旧还咬牙坚持的浪荡公子,而至于为什么宁愿喝着三十文一壶的涩嘴草茶也硬要将屁股留在“望潮楼”的那张短木凳上?
——人生在世,图的可不就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肆意心情嘛!
况且了,如果真有人想要打探八卦消息,则位于南市最繁华地段的那座“望潮楼”,说不定还会是个比“倚香楼”和“万胜楼”都要更加快捷的选择呢。
......
“喂!你小子听说了没有?辽国的那些狗子只怕是没几天好活了,听说潘大将军的军队半月之前便已经开到了雁门山下,不过似乎咱们的那位‘太平国公’这次也会随行出征,看来百战百胜的潘大将军这回只怕是要倒了血霉!这真要我说啊,当今官家就是仁义过头了一些,可千万不要因为一颗臭烘烘的老鼠屎,白坏了一锅好粥......”
“嘘!我说你这刺头就不能小声音点说话?朝廷的事情也是我们可以议论的吗?官家既然决定让国公爷随军,那自然就是有自己的打算,圣心独断又岂是你我这等升斗小民能够妄议的?你再这样愤愤叨叨下去,迟早有一天会真把自己的脑袋给丢了出去!......”
“望潮楼”一层大厅中的两名食客正压低了声音小心交流着各自讯息,面前木桌上摆放的亦是楼中常见配置,只放了一壶已经凉透的茶水以及半碟尚未吃完的果脯,不难看出乃是特地凑份到大厅之中听曲赏乐的。
其实对于扬州城内的这些平头百姓来说,家国天下的八卦事情也全部都只是吃饱了饭后的闲聊谈资而已,若是能够凭着一人四十文甚至更低的价钱,在“望潮楼”中好好地消磨上半日光阴,那才真能算是自己人生当中的头等抒怀大事呢。
......
“所以你是说,那个喜欢拎鸟的宋富员外,昨日又八抬大轿地娶了一位水淋淋、白嫩嫩的美娇娘回家?”
“老表我难道还能够骗你不成?按说咱们这位宋员外在‘十三街’上也算得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了,可我还真没听过这年头有谁能这样三天两头便娶上媳妇的,而且听说那些娘子还个个都顶尖漂亮呢!可真是叫咱不服气都不行啊......
“所以要我说他家婆娘准就是个吃斋念佛的,倒不像我家中那头母老虎,上月哥哥我不过是偷看了隔壁老王他家媳妇儿两眼,真就只有两眼!哪知那母老虎竟就跟疯了一样地把哥哥我挂在树上晾了两天,整整的两天两夜啊!你是没瞧见,哥哥我腰上的裤兜都被那婆娘累得小了一圈......”
“嘿!嫂子果真不愧从前三山两寨鼎鼎有名的女当家,这身手!这本事!哥哥您可真是好福气喽......”
“——好福气你他娘个头的!”
仿佛应和一般,隔桌位上竟是旋即爆出了一句压抑骂声,好在“望潮楼”大厅之中人声鼎沸,所以这一句适时而起的咒骂不过刹那便被淹没在了周遭的嘈杂人声之中,方才没有阴差阳错地引发邻座的一场流血冲突。
“......静心,静心。老道明白孔方兄此时心中难免怨恨,只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肆意咒骂,却是有些不甚体面了。”
隔桌另张木椅上坐着的一名瞽目道人却是从容不迫地捋了把颌下长须,语气平和地劝慰着对座双目赤红的那人道。
——我他爷爷的还要你个娘的狗屁体面呀!
薛孔方立即便恶狠狠地瞪了对座那人一眼,暗道为了你那劳什子的狗屁门派祖传宝贝,老子都已经快把自己的两双长腿给跑折断了,可你他娘的不但一点动身离淮的意思都没有,居然还有心情跑到这“望潮楼”的大厅里听曲喝茶?
你他娘的这分明是生生世世都要扎根在“十三街”上的架势吧!
“孔方兄莫要如此盯着老道,老道心中会不自在的。”
——呵!死瞎子的眼睛瞎了,没想到感觉倒还是挺厉害的嘛?
薛孔方立即冷哼一声地将脑袋转开,心道还亏得你还知道“不自在”哪,那你指使着老子在“扬州城”里一遍一遍“犁地”找那狗屁师门宝贝的时候,到底考没考虑过人家的心里到底自不自在了?
“道长您不是说自己‘近日’之内就要离开扬州城的吗?还说什么什么的‘凶煞四布’、‘浓云蔽日’之象,又说什么什么的再晚一步,便会有性命之忧的吗?......可你他娘的‘近日’都已经‘近’了快一个月了,你这瞎了眼的不认路的王八蛋道士,到底还打不打算走了啊?!”
薛孔方已是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满腔怒火,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音质问对座那人道。
自己这半月鞍前马后地给人做牛做马,乃是为了保命为上,可绝不是为了那劳什子的狗屁“凌虚观”祖传宝贝的!
“静心。静心。孔方兄弟你不需急切,此事后谈,此事大可往后再谈,”瞎道人一边意态潇洒地挥了挥袖,可一边却是无预兆地突然将脑袋顶凑到了那薛孔方面前,喉结蠕动地关切问道:
“你只需告知老道,那日曾赠与我吃的稀奇玩意,究竟是在何处购得的?老道自从习艺下山之后,已是经廿三年都不曾品尝过如此美味了,孔方兄你快与老道好好说说,到底是哪家店铺出售的吃食,竟能制做得如此美味,直叫人回味数日都不能忘——”
“‘肥嫂’不见了瞎老道你知不知道?”
然而对座的精瘦“肉条”却是神色僵硬地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只管红着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桌上的那尊长嘴茶壶不再说话。
想自己那日觍着脸把东西塞给瞎子的时候,哪能料到这人的肚子居然是铜墙铁壁铸成的?现在竟连过了期的假货都拉不死他!只可惜自己一不会下毒二也不敢下毒,要不然早就随便选一家店铺卖包砒霜狠狠地药“死”这个死瞎子了!
也罢也罢!昔日之耻,今朝休提!薛孔方已是打定了主意从记忆中彻底抹去三日前的挫败遭际,以免种下心魔,影响了自己今后的武道修为。
“命数天定,因缘之线乃是月老勘风月情关所牵,无缘无分之人,注定亦将如浮萍无根,风起而聚、风起便散,是所谓强求不得,不得强求哪——!”
......
瞎道士的玄奥话声幽幽响在耳边,听得薛孔方立马便一个中指地朝上竖起,差点就没将嘴里的一口老血直接喷到了那人脑门顶上。
——死瞎子他娘的神神叨叨到底是在讲着什么狗屁玩意?!
老子刚刚要与你说的难道竟是这个吗?居然还敢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只不过恭维你一句“活神仙”而已,难道你他娘个瞎子还真把自己当做“神仙”了不成?
“不然咱还是打个商量吧,就先不忙着找那劳什子的鸟食罐子了行不行?”
然而心念电转之间,薛孔方却是难得地服了趟软,咬牙切齿地暗念了无数次保命为上,终于还是艰难决定了让自己也眼瞎上一回,暂时忘记在死瞎子身边遭受的那些耻辱经历,大家先一起“手牵手、肩并肩”地,把眼前的这道难关撑过了再说。
“不行!”
没想那瞎老道的回答却是斩钉截铁地异常坚决。
“你那门派的宝贝说不定已经不在扬州城内了,倒不如我们去其他地方再找找看?”
薛孔方显然并不愿意放弃,只能努力压抑着怒火,继续孜孜不倦地“劝说”着对座那人道。
“不!老道有感觉,师门的鸟食罐子一定还在扬州城内,而且,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我去你他娘的感觉感觉!你他娘的有感觉你干么不自己找去?!就懂得使唤我跑来跑去,所以不是自个儿的腿所以断了你也不心疼是吧?薛孔方听了这话便不禁往嘴里猛灌了口青茶然后恨恨嗤笑着道:
“那好!大不了就大家伙一块困死算了!三日之后,‘承天府’的‘纪疯子’便会到达扬州,到时候死瞎子你要是遇着什么意外再离不了这扬州城,可别怪我老薛没事先提醒过你!”
薛孔方说着又是“气狠狠”地用力一拍木桌,抓起了那桌上瓷碟里还剩下的最后一把果脯揣进兜里,然后便衣角如飞地朝向“望潮楼”一层拿两扇外敞开的煌煌大门,几个移步功夫地便闪身消失不见了。
“哎!这贼孔方,居然又留下了老道一人支付茶资,不过也还好老道早就有所准备……”
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不禁掂了掂袖里刚刚摸来的二十四枚簇新铜币,然后又扫目环视了眼一桌的干净壶碟,心道这姓薛的倒是一拍屁股走得痛快,只不过却真可惜了那香甜美食的下落,莫非竟还真是应了昨日卦中那中不足、美必有缺之象吗?
瞎眼道士想起前几日吃过的那甘香美食,便忍不住地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嘴唇,终于却还是决定在没人过来收钱之前,先“走为上策”地保住袖中坐船离淮的那二十四枚铜币再说。
哦对了,还有“凌虚观”师门传下的那尊鸟食罐子,他袁老道心内有种直觉,而且乃是一种极其强烈的直觉!
——这宝贝一定还落在扬州城里,而且就在距离自己不远的一处地方!
他袁九野乃是铁骨铮铮、道义顶天之人!
可是绝对不会丢下师门的祖传宝贝,选择独自保命逃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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