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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童子轻轻放缓了脚下步子,试图压低了身子从密如蛛网的赌客中安静挪出,只不过耳旁忽然传来的一声快意人语,却是瞬间止住了他想要第一时间脱身保命的焦急心思。
“小兄弟既然仗义出手,又何不助人助到底,送佛送到西呢?‘束手观赌’乃是‘太平赌坊’的第一要条,身为赌坊坊主,我可是不能带头坏了赌坛祖宗们订下的规矩哪!”
“太平赌坊”的大厅之上,忽然悠悠传出了一道男子的悦耳嗓音,唬得一众赌客全都忍不住地刷刷抬头向上望去。
赌坊三层的长廊灯火乍亮,刺得众人瞬间闭目,而等再睁开眼时,那木梯的转角之处,竟已是适然步出了一道男子的微胖身影。
大团橘光罩映之下,隐约只能瞧见一身的锦衣长袍、金履银带......简直浑身从头发丝里都溢出了一股满满的爆发富商味道。
然而联想到这人方才张口便称自己是“太平赌坊”的坊主,众人却仿佛约好一般,瞬间便张嘴一齐惊呼出了声音。
当今大宋朝的赌客谁人不知,造价不菲的“太平赌坊”一共分为上下三层。
底层为普通大厅,市井平民、三教九流皆可入内,设有投壶、马吊,打褐、牌九各色博赌项目,每日声喧杂,煞是热闹。
二楼则布有雅间数座,唯有出得足量银钱之人,方可准许入内。
而至于最高的三层楼上,则是专属于坊主的私人赌室。明文规定了只有“太平赌坊”的坊主与其所邀贵客持特制金贴,才有资格从另处的隐秘通道进入其中。
这人方才乃是出现在三层廊道上,可不正亮当当地摆明了身份的不一般嘛!
只不过三层这人称呼自己是赌坊主人的话却也不可尽信,只因那“太平坊主”朱富贵至赌坊建成之日起,便从未在世人面前展露过自家面貌,据说便连理事的佟方圆佟大掌柜都未能有幸亲眼见得过坊主真容,所以只能凭借一枚全由“高陵血玉”打造的六棱牌令,判断坊主身份。
传闻“高陵血玉”举世罕见,将其以特殊手法打磨锻造,便可现出玉中结字、透光晕散的神奇效果,乃是“太平赌坊”执事之人判断坊主身份的唯一依据。
没想今天竟是忽然冒出了个自称太平坊主的家伙,只不过联系能够出入赌坊三层之人皆是非富即贵,虽然这位寻常富商尚未向众人出示令牌凭证,可是单凭借此点,便已经足够让人对其身份浮想联翩了。
当然脑中一团乱麻、思绪万千的不仅是大厅中的这群粗豪赌客,赵隐那只急切迈出的细瘦左腿,在闻得人声的那一刹那,亦是不得不尴尬地定在了半空......
三楼的这位“太平坊主”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可却偏偏赶在自己准备无声息跑路的时候现出真身,小小童子此时的心中,已是敏锐察觉到了这个世界对自己流露的深深恶意。
无端晴空里忽降的一道霹雳是什么滋味,赵隐如今总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看来,今日向晚,只怕是无法按照计划准点归家了。
男童在想清楚关键的第一时间便果断放弃了脱身跑路的打算,心甘情愿地调转过身子,但却是保持沉默地静静看向那位从造型别致的旋转梯上、缓步走下的所谓“太平坊主”。
敌不动我不动。
此乃兵法第一要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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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小兄弟的样貌,似乎是还未到舞象之年,不知你可知晓我‘太平赌坊’的明文规矩,乃是未及成童者不得入内?”
微胖富商笑意满面地抬步迈下红木阶梯,华绸衣角无风自动,暧昧暖光将他的从容身影拉长拉细,远远望去却依旧是圆融融的一团和气,似乎完全不需要用尽力气探看,便能够轻易感受到那份独属于赌坊坊主的雍容气度。
“我昨天刚满的十五,只是身量不显,五官稚嫩,所以瞧着觉得年纪较小罢了。”
赵隐眼见已是逃无可逃,所幸便破罐破摔地豁了出去,这些人总不可能查得出来自己的生辰年月具体为何吧?这世上相貌童稚的人可多了去了,是谁规定了自己就不可以用一颗十五岁少年的心脏,顶着一张十岁孩童的脸蛋呢?
“小兄弟还真是生得好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啊,也罢,年纪的事情咱们便暂且不论。只不过方才你出声打断赌局,这难道这又是朱某人眼误瞧岔了不成?”
天哪!原来竟真是“太平赌坊”的坊主来了!
不需要来者再做声明,大厅里仰头围观的一众赌客已是机警判断出了目标真伪!
难道自己那快要掉出的偌大眼珠竟是还没有瞧看清楚吗?方才那富商一路行来,便连平日惯喜白眼对人的佟大掌柜都主动化身为狗,要说不是太平坊主亲临,只怕自己第一个就会冲上前去,赏他一个血红掌印!
说来也不知道为啥,自己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脏居然会比先前初见“赌神”时候还要欢喜雀跃,而至于这毛都没长齐全的小屁孩,围观赌客均是不屑地翻了个整齐白眼——
四五尺的身高倒是勉强说得过去,只不过瞧那一团福气的圆融样貌,顶破了天也就是个十二三岁年龄,然而这厮居然面不改色地宣称自己已满十五,可见当真如坊主大人所言,乃是实打实地在扯谎骗人了。
“那个,我、我刚刚只是、只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这么冷的天,我、我又穿的不多,哪里知道,打一个喷嚏,竟然也能叫人输了赌局的......?”
赵隐很是“委屈”地摊开小手望向一团和气的太平坊主道,眸光彷如清水无邪,只不过毕竟还是平生第一次说谎,心内终不免紧张忐忑,虽是强撑着不露破绽,然而僵硬梗着的修长脖颈,却是像根烧红炭棍儿似的,只须臾一瞬,便已经被眼光毒辣的太平坊主,给瞧了个里外通透。
“人非圣贤,小兄弟方才的举动既然是无心之失,那我‘太平赌坊’的确也不方便继续追究,”
太平坊主嘴角的一抹和善笑意习惯性勾起,抬臂对着满厅赌客略抱了抱拳,做足了事前会意的尊重姿态,而后,方才继续用那和气满满的语调斟酌着措辞道:
“只不过向来‘生死局’便要求观者噤声,最忌旁乱之扰,小兄弟先前的无意之举,已是坏了咱们赌坛定下的规矩。若是循理,则这局的博赌结果,自是必须作废!”
朱富贵说到这里又顿了顿才道:
“然而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朱某提议,这位小哥倒不如与郑大家再接着对赌一局,以为致歉。若是小兄弟能应下这份赌约,那我朱富贵便可以‘太平赌坊’坊主的身份承诺,保下这位‘千叶手’的一条性命,却不知小哥儿你以为如何?”
说着也不等赵隐应话,便又朝向一旁的郑宝成礼貌抱拳道:
“还教郑大家放一万个心,狄庄主乃是我‘太平赌坊’的一品贵客,朱某人若无十分把握,断然不至提出如此要求,今日之事,还希望郑大家能够买我这位坊主一份薄面,暂且作罢了与这‘千叶手’的赌约。”
朱富贵借着曲身姿势,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扫过那名刚从赢局兴奋中醒转的清瘦少年,和善眸中似有一丝深沉倏闪即逝,不过却是很快就被他不动声色地又掩下了。
不想天底下竟有身形相貌如此相近之人,原本以为此趟的扬州之行注定一路荆棘,只不过若是......
说不定却还能为今后的风云之争,赢得不少筹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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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我可是没说要答应啊——”
赵隐警惕环顾了一圈四周,忽然就觉得眉心突突直跳,眼见着那苏南“赌神”竟是想也不想地便应下了这太平坊主的请求,脑里不由便冒出了“狼狈为奸”的四字形容来。
背脊冷气不禁飕飕地往脑顶直窜,然而小小童子此时的面上神情却反是显得越发镇定,看来今日之事的彩头可全都得应在随后的那出“请君入瓮”之上,自己可是不能傻乎乎地便中招了。
“还是请坊主先说说,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吧。”
赵隐不慌不忙地理了理齐整衣摆,努力想要使自己看上去显得更加从容一些,也好叫他们勿要因为年纪幼小便随意欺负自己。
“很简单,代替‘千叶手’,接下与郑大家的对赌之约,只须接替,不论胜负。”
这太平坊主朱富贵倒也是个难得的爽快人,张口就说出了交换条件,好像丝毫都不担心面前这人会拒绝自己一般。
“真的?‘只须接替,不论胜负’?”
赵隐一时没掩住吃惊表情地戒备打量了眼太平坊主,虽然面前这位瞧着神色真挚的确不像是在拿自己开玩笑,不过这条件实在是提得太过宽宥,就好像是原本以为会砸死自己的石头结果却是件天降宝贝一样。
这种只赚不亏的买卖,应该是只有傻瓜才会拒绝的吧?
“千真万确!只须接替,不论胜负!却不知小哥儿你意下如何?”
富贵逼人的太平坊主只管拿一双柔和眸子直视向身前童子,他可不相信,身前这人竟会傻到拒绝这种只赚不赔的诱惑提议。
“我还以为坊主要我答应的提议中,会有什么‘两命抵一命’的苛刻条件呢,只要应下赌约,就能救下一条性命,不知道的人,一定会以为自己是错走进了‘宝善斋’的门堂呢。”
男童说到这里却是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胸有成竹的太平坊主,可没想竟是在下一刻就迅速变换了脸上颜色,郑重其事地抱拳表态道:
“不过朱坊主的这项提议虽然十足动人,但不知坊主您可知道,小子我从出生到现在,最讨厌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吗?”
“哦?这个朱某倒是不知,愿闻其详。”
朱富贵的一双和气眸子未经意地泛起一丝波澜,但却是不动声色地微抬双眉,对身前那锦袍童子拱手躬身,难得竟是摆出了十足的礼遇态度。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别人给我下套了!不管是什么套,阴的阳的香的臭的,我统统都——不!喜!欢!”
小小童子很是郑重地凝视向太平坊主的一双和气眼睛,点着脑袋认真说道,少年老成的神情就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一般,然而朱富贵的那双阅世眼睛却瞧得出来,这绝不是在随口敷衍。
“如此说来,这位小哥儿是不愿意答应了?”
太平坊主终是微不可察地轻叹了口气,事不可为,倘若还再要纠缠强求的话,可就是自己失了风范气度了。
不过行动的指示已经发下,就算无法在赌坊之内留住对方,自己也总归是能找到办法,叫这人在接下来的半刻时间内,皆脱身不得的。
“哎!”
一众围观赌客也是忍不住地长长叹出一口闷气,方才见那局势反转,小小童子出声扰局,本来还以为又能逮见一场大戏好好欣赏的。
可谁能晓得这小童却实在缺乏道义!居然因为自己不喜欢就张口罢赌了。
不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吗?
虽然自己这辈子是注定与佛无缘了,只不过要是能亲眼见着人家造座浮屠高塔,那也应该能算作是——
一种别样的佛光洗涤吧?
……
只可恨终究还是没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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