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公主谢溋,通敌叛国,与罪臣陈玉川来往甚密。身为皇女,疏悉礼仪,不思敬仪。惩除其皇姓贬为庶民,押入诏狱。钦此!
孟玄刚入宣武门,恍然听到大殿中传来的声音,孟玄抬眸望向大殿的方向,虽相隔百步,但孟玄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一身素衣的谢溋。
“除其皇姓贬为庶民……”孟玄知道,对于一身骄傲的谢溋来说,皇族的荣誉是她一生追随的信仰所在,这份骄傲更甚于性命。杀人诛心,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谢溋似乎也看到了远处的孟玄,她仰着头,无畏日光刺目,她透过那日光看到那个男人,虽如隔万丈银河,但却恍似初遇。少时,那个人他踩着漫长星辰的光而来,在他到来的刹一那,谢溋便失了心智,从那以后山河过往,凛冬天明,万物不及。直至后来,谢溋才终于明白,每一次重逢其实都是恰到好处的离别。
“太后,泠阳王已经在殿外候了一个时辰了。”宋锦云将桌上早已凉透的茶盏换掉,斟酌开口道。
繁复华重的帷幕后,只能依稀看到女人侧卧的身影,宋锦云不知道那帘幕后是何光景,正亦如她看不透帘幕后那人的心思。
过了许久,终于帷幕后的那人缓缓起身,低声道:“让他进来吧。”
宋锦云应了一声,出殿去唤了孟玄进殿。
“听闻筠儿从玄玉山回来了,哀家对她牵挂的紧,总想着让她这两日进宫来陪陪哀家,玄儿意下如何?”女人的一句话将孟玄想说的话都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孟玄很清楚,太后孟妗不会不知道他来蘅芜宫的目的为何,只是这句话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心入谷底,却不是万念俱灰。
“是侄儿疏忽了,理应今日便让筠儿入宫拜会姑母的。”孟玄俯首做辑行大礼,那殿上之人是这大鄞的孟太后,是他的姑母。当朝皇帝谢裕不过是太后孟妗的一个傀儡,而这大鄞真正的掌权者其实正是孟玄面前这位身居西宫不闻政事的孟太后。
“如此甚好,不知玄儿今日进宫可有何事。”孟妗侧身问道,眸光悠远。
“姑母如何能放了她,姑母心中明白陈府之事,是臣所为,姑母不应迁怒他人,玄愿意代替长公主受罚。”孟玄明白想要杀谢溋的人并非是谢裕,而是他面前的这个权倾朝野的女人。而此刻,孟玄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有些人万物过犹不及,日日念及,日日感怀,大抵终是因为爱的太深了吧。今日之后即使再无相见之可能,但纵使悲凉也是情。
孟妗看着面前的男人,忽然有些许恍然。不知为何今日孟玄让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孟衍,那时的孟衍也如此时的孟玄一般,眸中有光,光而不耀,与光同尘。
那眸中的光芒直直刺向了孟妗心底最为阴暗的那一处角落。她的弟弟何曾几时也曾这样站在她的面前,挽着心爱之人的手说着大抵相同的话。
可他们都不知,她孟妗也曾许人白首同归,也曾有过生死不渝,也曾被人生死相许,却也终究是抵不过沧桑寂寥的现实。事实告诉她,若是无权无势,该如何保护自己所爱之人,在尚未强大之时一切承诺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美梦罢了。既然没有归途,那便不要开始,便可不必受伤。她不会让的她后辈再重蹈覆辙,无论是孟玄还是她的阿筠……都不要。
“阿玄,坐下。”孟妗的面上依旧毫无变化仿佛没有听到孟玄的话一般,她微微顿了顿,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往事,语气变得平缓而温柔。她继续说道:“在先帝谢弈还未上位称帝时,其实那时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已经与皇上议定,将我许配给了当时的太子谢忱。”
孟玄有些惊讶,这些往事他从未听姑母提起,但他听到谢忱的名字时,便已经能猜到了这段往事,十有九悲。孟玄也曾听人提起过当年的太子谢忱。人们每每提起这位深受百姓爱戴的皇子时,无不感怀叹息。这位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太子殿下,最后却被同胞兄弟在东宫之中囚禁了整整三个春秋,最后死在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
“我与阿忱年少相识,青梅竹马,我们本该接受着世人的祝福携手一生,可是呢?可是我的阿忱…最后却落得那样的下场,他生而坦荡心怀天下,他可是我最心爱的阿忱啊,他怎至如此啊。”孟妗想来,如今谢忱已经离开了二十多年,她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如今虽受万人敬仰,那个满目山河的少年却永远留在了最好的那个夏日里。每每念及,都目断魂销。
孟玄哑然,他曾听说书人如此评价过这位太子殿下,太子谢忱皎皎如玉,圭壁宽绰有,是君子也。
“你同她,根本毫无可能,为了她如此,可值得?”孟妗似乎感觉出自己有些失态,垂眸不去看孟玄的目光。
“值得却也不值得。”孟玄垂眸而笑声色从容。
“怎讲。”孟妗问道。
“为臣与长公主二人十年知己情谊,值得!为臣府中的爱妻亲眷,便是不值得。”不知为何,此时孟玄忽然想起了沈清辞,那个永远都是柔和内敛的女子,她曾对他说她要个孩子。孟玄忽然觉得胸中有融融星火,似趋于燎原之势。
孟妗闻言只是轻轻的笑了,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冰冷而狠戾:“哀家可以不杀她,也可以让她继续做她的长公主,但是玄儿,错了便是错了,总是要有一人来承担后果的。”
孟玄闻言,起身俯首到:“孟玄愿意受姑母教诲。”
“玄儿,姑母最后再奉劝你一句,你保不了她一世安宁,你还是好自为之吧。”孟玄抬眸看向孟妗的时候,依稀还可以从这个女子身上看到当年那个宠冠六宫艳冠天下的孟皇后的影子,只是今日他明白了,即使是倾天的恩宠之下,也有如此多的言不由衷,这宫闱啊,向来都是粉饰繁华。而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孟妗,已经趋于病态,她习惯将一切把握在手中,无论是权力还是人心,而她却早已忘记了被人真心以待是什么样子的。
“姑母的好意,玄心领了。”孟玄行过礼,转身离开的时候,心中竟有些可怜这个唯有无边孤寂与至上权力相伴的女人,她的心已经死在这高高的宫墙之间,腐烂成了一堆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