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欲晓,黎明将至。东宫上下一片哀肃,太子府门上白绸高悬,满目皆是素色。
一驾马车停在了东宫门前,一身白衣的薛怀,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向了谢忱的住处。
推门而入,薛怀只见丫鬟小斯跪了一地,哀恸不已。而谢忱头戴玉钗珠冠,身着黑底金线蟒纹朝服,躺在一张三角椅上,神色从容而安详。
薛怀站在门前,仿佛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迟迟不能踏进屋内。薛怀抬手望了望天,眸中忽然晦涩不已,他张了张口,似失声,又好像欲言又止。
薛怀终于抬脚走了进去,与谢忱相对着,薛怀看到谢忱手中紧紧握着一张方帕,帕上绣着的是两只鲤鱼,那是谢忱的生母徐妃留下的。
薛怀的声音沙哑,如同老旧的帛书撕裂,岌岌可危。他开口道:“殿下……是几时走的?”
“殿下是丑时去的。”身后跪着的小斯回答道,那小斯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继续说道:“自上次公子离开后,殿下便重病卧榻了好些天。昨日殿下忽然要沐浴,奴才见殿下神采比平日都要好一些,便以为殿下病情有所好转。昨夜子时的时候,殿下忽然说想吃京城琼林坊的提子糕,奴才便去买,只是这琼林坊已经闭店休息了,奴才想着若是殿下还想吃奴才明日再来买,可怎知……”那小斯忽然咬着嘴又低声哭了起来。
薛怀听到提子糕,眼尾忽然生出一抹红,原来他一直都记得。少年时他们总是喜欢偷跑出宫去买那家铺子的糕点,谢忱说他家的糕点比宫中的御厨做的还要好吃。
旭日初升,霞光万道。
太子谢忱的尸身清俭入棺,皇帝与百官皆前来哀悼。薛怀站在宫门之外,那双向来从容的眸子里此时充满茫然与悲伤,。
终于薛怀深深的看了一眼东宫的模样,转身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百官祭拜,丧礼浩大,
但只有薛怀明白,谢忱这短短的一生失去了太多,最终只能守在东宫之中郁郁而终,记挂他的人寥寥无几。
孟绾用过午膳后,坐在庭中的那颗海棠树下,听着冬凌讲太子谢忱昨夜子时薨逝的事情,又闻今日一早孟玄便身着素服前去吊唁了。孟绾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她年少时曾见过这位太子殿下一次,十几岁的少年郎风华正茂,一身正气。当时的孟绾只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皎皎如玉,圭壁宽绰有,是君子也。
可后来自建卯之战以后,谢忱闭门不出,自那以后,孟绾便鲜少再听闻这位太子殿下的消息了。孟绾只觉有些遗憾,若不是这位太子殿下出征伤了腿,应会在朝中大有建树的吧。
冬凌又继续同孟绾说道:“说来也是奇怪,这位太子殿下不侍朝政这么多年,竟能一直身居太子之位。”
孟玄忽然从身后走来,解答了冬凌的疑惑。孟玄说道:“这位太子殿下的母亲徐妃,是皇上未登基前的太子妃,徐妃在皇上还是太子时便为皇上生下了太子殿下,而在皇上登基后,徐妃自愿退居妃位,而将皇后之位让给了侧妃余氏。余氏的父亲余青是二品卫将军,手下有十八万兵马,且余青追随严峥袁多年,徐妃不忍让皇帝为难,便自愿让出皇后位置,皇上这些年对徐妃一直心怀愧疚。太子殿下身边的谋士薛怀,最善筹谋。此人虽不为官,但却与朝中许多官员来往甚密,经常于府中大宴宾客。而他的关系网也十分复杂,上至皇亲贵族富商巨贾下至平民百姓江湖侠客皆与此人有过交集。”
“这太子殿下才刚刚辞世,那些大臣们便开始盘算起了二皇子与三皇子谁更有可能得这太子之位,这些人未免也太过着急了。”冬凌皱着眉,脸上的厌恶神情一览无遗。
“皇后这些年一直未能怀上龙嗣,二殿下是皇上临幸过的一名宫女所出,自出生之后便一直寄养在了皇后膝下。三殿下的生母惠妃乃是赤月将军上官婧璇的姐姐,上官家四朝为将世代忠良,护佑了大鄞百年,战功赫赫。可是这样赤胆忠心的上官家,却被扣上了叛国的罪名。当年,赤月将军枉死城门之外,惠妃不忍上官家受此屈辱,一怒之下在寝宫中悬梁自尽,以示上官家清白。惠妃死后,顾温念及当年的故友之情,便对三殿下格外照顾。当时十二岁的三殿下主动去求太后庇佑,太后见其可怜便将三殿下留在了自己身边。太子殿下辞世,朝中的局势必然也会发生改变。太子之位的争夺在所难免,只怕这朝廷中又快要不安生了。”孟玄语罢,忽然看向了那一树明艳的海棠花,红色的花枝舒展着好似天边一抹彩霞,清风拂过时,带着若有若无的清香。
孟玄这样想着,若是能做一枝花,一棵树,一片叶,也应是极好的吧。不管是做花作叶还是做树,也终归是要比做人来的安逸些的。
春风微抚,棠枝轻颤,散落一树花片。孟绾伸手去接,樱红色的花瓣落在她的掌心,孟玄见少女心事重重,不禁担忧道:“筠儿,可是身体不又舒服?”
“哥哥不必担忧,我并无大碍。只是近来我总是觉得,仿佛有什么人正对泠阳王府虎视眈眈。”语毕,孟绾合起手掌,将那枚娇弱的花瓣握在手中,目色悠长。
孟绾偏过身看向一旁身着素服的孟玄,忽然问道:“哥哥难道不觉得奇怪吗?在我回京之前,江子宸失踪,牵扯出了多年前关于林渊的那桩旧案。然后便是在我回京后的第二日府中遭了刺客。而昨日,我与阿昭在茶楼中喝茶时,一个十分可疑的说书人刻意散布关于我的谣言。这些事情串联起来,绝对不可能是巧合这么简单,这背后很可能会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孟玄闻言微微垂眸,薄唇抿出一条线。孟玄沉默了半晌,忽的说道:“筠儿,你可知什么人不怕走夜路吗?是盲人。常人在黑夜之中会走的十分小心,因为他们被黑暗蒙蔽了双眼,看不清前面的路甚至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而盲人却因为一直处在黑暗中,他们早已将道路的模样记在了心中,每一处障碍,他们都清楚的知道。所以盲人才永远不会畏惧黑夜。”
孟绾看到日光透过树干枝桠撒在了孟玄身上,在这斑驳陆离的世间,世人皆沉沦,仿佛唯有他一人是独然清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