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等等到了半夜,大发熬不住趴桌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木门发出恐怖的“吱啦”声,一阵风刮进来,大发倏地坐了起来。是张翼,这家伙若无其事走到桌前,熟练地拿筷子撬开啤酒瓶盖,倒进杯子就开喝。一杯下肚,他夹着冷菜大口大口吃起来。
大发看傻了,揉了揉眼睛,确信不是做梦后才问:“你干嘛去了?急死我了!”
“我去找疤爷了!”
“他没把你怎么着吧?”大发又吓了一跳,上下左右像做CT扫描一样把张翼打量了一遍,确定没事才放下心来。
张翼抹掉额头和鼻子上的汗,又好气又好笑:“你以为我找他拼命去了?”
大发点点头:“我跟你说,疤爷这种人多少有点黑道背景,千万别去招惹。”张翼根本没用心听,只顾点头吃东西。大发又想到了什么:“不对啊,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没办法,回来的时候没公交车了,又没钱打的,走了三公里跑了三公里。”
大发小心问:“看你吃得下东西,是不是有结果了?”
“有方向了,有没有结果还不知道。我告诉你,书要追不回来,你这辈子别想安生!”
大发叹了口气:“大哥,我真的是好心。再说,那鬼打架的破书真有那么值钱?”
“什么好心,你就是傻!贪图小利,如果书不值钱,别人怎么那么爽快给你加一千?钱就那么好赚?当初你拦着我买的时候我就说了,这绝对不是一部破书!算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明白!”
“那你告诉我,这书到底哪里值钱了?”
“说了你也不懂,你就不要问了,赶紧吃东西。吃完我就得睡了,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大发不再追问,只要张翼不要阴沉着脸,他就阿弥陀佛了。
天才蒙蒙亮,张翼就坐上了去市区的公交车,昨晚他几乎彻夜未眠。听着Mp3,看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不一会他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头随着车的颠簸有节奏地在车窗上敲起了鼓。对北京的郊区来说,通县算离市区最近的了,基本上倒两趟车就能到长安街,还有城铁8号线,交通便利。尽管如此,早高峰的交通一如既往地拥堵。车堵人也堵,尤其是热门线路,如走京通快速的322路,总能看到人们像疯子一样往上挤。每次看到这样的情景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相信看惯了这样场景的人,应该不会再害怕世界末日了。
车到朝阳区的时候,朝阳缓缓升起,张翼睁开朦胧的睡眼,揉了揉太阳穴。再过两站就要换车了,他不敢再睡,车上睡觉也确实是件难受的事,车窗没破,他头快要破了。
昨天回去的时候,老陈已经下班了,舒秦算是躲过一劫。不过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今天一上班,老陈就把舒秦叫到会议室劈头盖脸一通训。舒秦也不解释,任师傅训斥,不停点头作保证。当然,他也没法解释,张翼的话连他听了都将信将疑,又怎能让一个信奉唯物主义的老警察相信?
打一巴掌再给俩枣,骂完之后自然要安抚了。老陈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不比以前,面子薄得跟玻璃纸似的,骂不得更碰不得。“舒秦啊,别忘了你现在还是实习身份,擅自开警车外出,一去就是一天,这事要是被上面知道,搞不好警服都得脱下来。别忘了,你是因为什么从刑警降成片警的!”
“我错了师傅,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次就算了,以后一定要注意。”
“放心吧师傅,肯定不会有下次了。”
“我相信你,你还是很有责任心的,现在去把出车记录补一下,就说我让你去的。”
“谢谢师傅。”
舒秦灰溜溜地走出会议室,还没走两步就看到张翼出现在走廊上。还以为是眼花了,定睛一看,确实是那个煞星,居然还笑得那么灿烂,要不是在所里,真想上去给他一拳!“你这够早的啊,还怕我们把你身份证吃了!”
“那倒不怕,吃了你们也得给我吐出来,我有更重要的事。”
舒秦郁闷了:“昨天不是说得够清楚了吗,你的事我帮不了。你强闯中科院,大闹精神病院,我们没有追究你的责任已经够可以了!”
张翼仿佛没听见:“这事只有你能帮我,谁让我只认识你呢!”
“因为你认识我,我就活该倒霉?”
张翼重重地点点头,一副吃定的样子,气得舒秦差点冲上去一个擒拿手,把他反剪在墙上。张翼又得意地笑了,恶人自有恶人磨,他知道对付舒秦这种人,不能客气,你来劲他就来劲,他一来劲就上钩了。
舒秦软了:“我上辈子肯定欠你丫的,走吧。”说完把张翼带进了一个房间。
进门的时候,张翼愣了一下,门上清楚地写着:讯问室!“靠,把我当犯人了!”
“你就说进不进吧?”
“进,地狱我都进。”
舒秦坐下就跷起了二郎腿,指了指对面纯铁打造的嫌疑人座位:“请吧,别客气。”
张翼叹了口气,坐了下去。
舒秦煞有介事地拿起纸和笔:“说吧,什么事?”
“我知道买家是谁了。”
“那又怎样?人家那是受法律保护的正规交易,人家要不愿卖你,你还能抢?”
“当然不能抢,可以偷嘛!”
舒秦哭笑不得:“你是不是昏头了?你知道我是警察吧?”
“可我才是书真正的主人。”
“银货两讫,买定离手,现在你已经不是了。”
“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想看看那书?”
“不想。”
“难道你不想知道买书人的目的?”
“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的目的,你这上天入地的折腾到底是什么目的?”
“当然是为了出名啊,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啊,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了。”
“滚,没工夫跟你这瞎贫。”
“我是说真的。你想想,疤爷给钟老板的价格是三万,他自己卖出去的价格自然更高。一个人花这么多钱买一部没有被承认价值的书,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你不是说那书值一千万吗?人家当然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嘛。”
“我不否认,我认为这部书甚至值一百个亿。”
“你就扯吧你。”
“绝不是瞎扯,你应该听过一句话吧,书中自有黄金屋。”
“废话,三岁小孩都知道。”
“这部书里就记载了一座黄金屋。”
“编吧。”
张翼从背包里拿出一本黑皮笔记本,翻到做了记号的一页递给舒秦。
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舒秦头都晕了:“这都是什么啊?”
“这是我对《纳兰史诗》的研究笔记。”
“《纳兰史诗》?”
“就是《秋水亭杂记》,《纳兰史诗》是我起的名字,这样叫更洋气。”
“你丫够可以的,把人书名都改了,就不怕她从坟墓里跳出来掐死你?”
“我不是说了吗,纳兰先生是个女人,而且应该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既不会像贞子一样从坟墓里爬出来,更不会掐人。”
“行了,不跟你废话了,叫我看什么。”
张翼指了指页面中间的一段,舒秦拿起了笔记本。
帝命国师与余,率千余众东进圣山,两月已过,如陷泥沼,不知身在何处。一日,国师传令修整。大部安营之际,忽闻东方惊雷炸响。少顷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人晕眩不能立,跌倒随之转侧。地面如蛋壳碎裂,露出条条深邃裂缝,泉水破壳而出冲上九霄。山峰崩塌,碎石飞溅,雷声滚滚。将士呼天喊地,四散奔逃,或被山石砸死,或跌入沟壑,玉石俱碎。地面愈裂愈开,眨眼之间,深不见底。崖壁岩土脱落,金光乍现,数十根金柱矗立悬崖,高二十余丈,粗约四尺,如百年老树。金柱撑起一片掠出峭壁之金顶,飞檐上雕满奇灵瑞兽,熠熠生辉。金顶上支着一面黄金圆盘,宽丈余,上刻巨目,能窥破苍穹。此乃上帝之眼,此乃阿托斯神殿,国师仰天欢呼,泪涕俱下。山土不断崩塌,转瞬国师已被掩埋。余转身奔走,然为时已晚,随山石一同掉落悬崖,陷入茫茫金光之中。
——《秋水亭志》残页
舒秦没看懂,又看了一遍,然后疑惑地问:“怎么看起来像玄幻小说?”
“人们对于不能理解的事,都会这么说。不过我也觉得挺玄乎的,这神殿有点像印加帝国的黄金城堡。”
“上帝之眼?阿托斯神殿?有点扯!就算真有那么一座金殿,你想想,需要数十根百年老树那么粗的柱子来支撑,而且还只是露出悬崖的一面,那神殿得多大啊?且不论神殿多大,光那些柱子就不知道多少吨了。你要知道,我们本来就是贫金国,就现在的黄金储备也就七八百吨,怎么可能有黄金造神殿?”
“我也不信,应该是贴的金箔。不过,一座神殿的金箔刮下来,怎么也值几个亿了。再说,神殿的文物价值远大于黄金价值。”
“你是想钱想疯了吧。”
“不是我,是他们。天下攮攮皆为利往,买书的人绝不是为了学术研究,他们的目标一定是神殿。”
“不管他们为了什么,只要不杀人犯法,这是他们的自由和权利。”
“神殿是文物,盗取文物难道不算犯法吗?”
“反正我是不相信有什么神殿的,那是西方的东西。”
“你知道亚特兰蒂斯吗?有学者研究认为,在我们历史早期曾与一个辉煌的文明有过接触,比如神话中关于大洪水的相似记载。我们的很多发明创造可能来自亚特兰蒂斯,比如指南针和火药,甚至丝绸也可能起源于亚特兰蒂斯。既然如此,出现西式的神殿也不奇怪。”
“这也太扯了,亚特兰蒂斯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居然恬不知耻的说我们学他们!”
“别激动,我只是打比方。”
“现在你跟我说什么都没用,法律是讲证据的,我是真的爱莫能助!”
“你就别装了!”
“我装什么了我?”
“其实你昨天请我吃饭,陪我去通县就说明你已经动心了。你不同于一般的警察,责任心强好奇心也强,关键是你年轻,精力旺盛,总是想找机会证明自己,所以你才会那么不安分。如果我没猜错,到基层派出所一定不是你的本意,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你的初衷。”
舒秦心里一动,仍面不改色:“行啊你,居然坐在嫌疑人的位置上对人民警察头头是道的分析起来了。既然那么能说,怎么不忽悠中科院的保安放你进去?”
张翼一点不恼:“不管你承不承认,我相信我的直觉。就算你对纳兰秋水和纳兰性德的关系不感兴趣,就算你对神殿的真假不感兴趣,就算你对《纳兰史诗》描述的另一个世界不感兴趣——”
“等等,怎么又冒出个纳兰秋水?”
“纳兰先生太土了,纳兰秋水多好听的啊。”
“你丫真是个人才,把人书名改完又给人名字改了,真不怕她半夜找你去?”
“我没改,她真的就叫纳兰秋水,号青莲居士,不然我怎么知道纳兰先生是个女的?”
“好吧。那《纳兰史诗》到底是部什么样的书?”
“其实你听名字就应该觉得不对,中国哪有史诗啊,咱们国家的历史都是编年体和纪传体——”
“打住,不用你给我上课!”
“好吧。”张翼笑着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递给舒秦。
上面是一个表格,详细的概括了《纳兰史诗》。
书分五部:第一部《埃蓝春秋》,此部又分为十部分,从创世纪开始讲述,然后依次是诸神传、千年人兽战争、千年战国时代、芈岚王朝传(因为是第一个一统中原并在凌月峰建皇陵的王朝,后世也称为第一王朝)、华仪王朝传、亚宁王朝传、勃文王朝传(第一个进军圣山的王朝)、浮歌王朝传(最短命的一个王朝)、伊笙王朝传,最后是埃蓝王朝及周边国家的历史,前前后后数万年(前几章为文言文纪传体,后全是史诗体)。第二部《埃蓝星辰》,记录埃蓝的天文历算和地理概况(这些知识是秋水在京城和老外学的。她发现京城每天的时间比埃蓝短,纠结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第三部《埃蓝杂识》,记述埃蓝的音乐、文学、医学、奇闻异事、神话传说、宗教信仰和一些杂考。第四部《埃蓝物语》,分两卷:上卷是“汉埃字典”,把埃蓝的语言与汉语进行翻译转换,并注音对照;下卷是“埃蓝动植物大全”,对埃蓝的动植物,按食用、药用、祭祀、观赏、珍稀和传说进行分类记录。第五部《秋水亭志》,此部遗失,只剩两页,根据内容推测应为秋水自传。注:《埃蓝春秋》没有记述秋水生活的时代,那么“埃蓝当代史”应该记述在自传中,她的身份以及和纳兰性德的关系也可能写在自传里。
舒秦很认真的看了两遍,一头雾水:“这‘埃蓝’又是什么?”
“是秋水所在国家名字的音译,是珍宝的意思。经过我的归纳,你应该能看出来了吧,《纳兰史诗》是一部涵盖历史、地理、天文、宗教、音乐、文学等等等等的埃蓝大百科全书。”
“既然是百科全书,你为什么要把人书名改了?”
“有两个原因:一,《埃蓝春秋》占全书百分之六十的比重,大部分用史诗体写作;二,《纳兰史诗》比《秋水亭杂记》更霸气更好听!你是不知道,我刚开始找人询问的时候,别人老以为我是找卖炸鸡的,还说,只听过肯德基从来没听过什么秋水亭炸鸡,我去!”
“那之前说的平行空间又是怎么回事?”
“这不很明显的事吗,我们地球几百个国家里,你听说过埃蓝?”
“也许你孤陋寡闻呢。”
“在浩瀚的知识海洋里,我确实孤陋寡闻,但这件事我已经反复确认过了,无论地球上的哪个文明里都没有埃蓝这个词。如果你读了《纳兰史诗》,你也会发现里面记载的是一个地球上完全不存在的文明。唯一的解释,她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你丫科幻小说看多了吧?”
“我不是说过吗,这个平行空间和科幻里的不一样。平行空间概念的出现,是为了解决祖母悖论,为了解决时光旅行的可能性。而我说的平行空间是在我们看不见的一个维度里存在的和我们类似的星球,两个星球的轨道、环境、历史没有任何联系。我们不可能在那里找到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也不会相互影响。其实我一直不相信这个宇宙只有我们地球人存在,找不到不是没有,只是我们看不到。”
“越说越玄乎了。”
张翼不急不恼:“《纳兰史诗》写于康熙年间,也就是17世纪,那会全世界都还没有科幻小说,更别说中国这么保守的社会了。而且那个时代的幻想小说,都与虚无飘渺的神话世界有关。你应该知道,没有人能超越时代的局限,去创造一段不存在的历史,一个不存在的文明。”
“如果书是伪造的呢?你也不想想,现在收藏市场里有几样东西是真的。”
“听说过瓷器玉器青铜器造假,还没听过书也造假的。”
“那可不一定,无聊的人多了去了,也许就是某个不知名的作家故意造了个局。现在的人为了出名那叫一个不择手段,而且手段之多,绝对让你意想不到。”
“不可能,任何造假都摆脱不了利益关系。如果收益大于成本,就不会有人造假,纯粹为兴趣而造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知道写一部百科全书得花多少时间吗?你知道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然后在这个世界里嵌入历史的血肉需要多大的精力吗?”
“我不知道,但史诗肯定不是中国特色,只这一点,真实性就值得商榷。”
“这很好解释,秋水毕竟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而汉语又那么深奥,她能在短时间学会交流已经很困难了,何况用汉语写作呢?在和西方传教士的接触中,她发现史诗体是她短时间内最容易掌握和运用的,所以《埃蓝春秋》一开始是文言文纪传体,但写起来力不从心,后面就选择了史诗体。正是这个缘故,她的文字对古人来讲是异类,对现代人来说,她的白话文又出现得太早,看上去就不伦不类,难辨真伪,这也使得这部书几百年来无人问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