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4108100000008

第8章

我很早就明白,外公有一个上帝,外婆也有一个上帝。

平时,外婆一醒来,就长久地坐在床上梳着自己那令人惊叹的头发,梳得头不断地抽动,咬紧牙关,扯下一绺绺长长的黑丝,怕惊醒我,她低声骂着:

“你该遭天杀!该你得纠发病[64],该死的……”

头发理出头绪后,她很快就编了粗粗的辫子,草草洗了把脸,气愤地哼了哼鼻子,也没把怒色从睡皱了的脸上洗掉,就站在圣像前了,——这个算是真正的早晨洗礼,立即让她神清气爽了。

她打直驼背,昂起头,温柔地看着喀山圣母的圆脸[65],展开臂膀,恭恭敬敬画着十字,热烈而低声地念叨着:

“至圣的圣母,把你的恩赐给未来的日子一些吧,圣母啊!”

她鞠躬到地面,慢慢伸直腰背,然后更加热烈而令人感动地低声祈祷开来:

“你是最圣洁的美人、快乐的源泉、盛开的苹果树……”

她几乎每天早上都能找到新的赞美词,这使得我每次都聚精会神地听她祈祷。

“我的诚挚的上天的心灵啊!我的保佑、我的靠山,圣母啊,你是金色的太阳,请你驱除邪恶的诱惑吧,别让任何人受欺负,也别让我白白受欺负啊!”

她那黑眼睛里含着微笑,仿佛变年轻了,她又用那双沉重的手慢慢画着十字。

“耶稣基督,上帝之子,对我这个罪人仁慈一点吧,看在圣母的分上……”

她的祈祷一向都是赞美诗,都是诚恳、质朴的赞扬。

早上她祈祷的时间不长,因为要生茶炊,外公已经不用仆人了。要是外婆没有在他规定的时间内准备好茶,他就会气愤地骂上半天。

有时候他醒得比外婆早,就爬到阁楼上来,碰见外婆在祷告,就听一会儿她的低声祈祷,轻蔑地咂着两片发黑的薄嘴唇,在喝茶的时候嘀咕不停:

“我教过你这橡木脑袋多少次该怎样祷告,可你老是念叨你那一套,异教徒!上帝怎么能容得下你!”

“他懂的,”外婆满有信心地回答,“不管你说什么,他都有办法弄清楚……”

“该死的楚瓦什人[66]!哎,你们这些人啊……”

她的上帝整天都跟她在一起,她甚至对畜生谈起上帝。我很清楚,一切都轻易而顺从地服从这个上帝:人、狗、鸟儿、蜜蜂和草。上帝对地上的一切都一样的仁慈,一样的亲近。

一次,酒吧女掌柜那只娇生惯养的猫——一个狡猾的甜食爱好者和马屁精,一身云烟似的毛和金色的眼睛,惹得全院子的人都喜欢它——从花园拖走了一只椋鸟。外婆拿下这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鸟儿,骂那猫:

“你不怕上帝,你这恶毒的下流坯!”

酒馆女掌柜和扫院子的听了都笑了起来,外婆气愤地骂他们:

“你们以为畜生不懂上帝吗?所有生灵都懂,并不比你们差,没心没肺的……”

她一边套那匹膘肥体壮、无精打采的沙拉普,一边和它交谈:

“你愁什么啊,上帝的奴仆,啊?你这老家伙……”

马儿喘着气,摇着头。

但是外婆念叨上帝名字的次数并没外公多。外婆的上帝对于我来说很好理解,也不可怕,只是在他面前绝不可撒谎——这是可耻的。

他在我心里唤起的只是不可克服的羞耻,而我从来没对外婆撒过谎。简直不可能对这个仁慈的上帝隐瞒什么,似乎,压根就没有出现隐瞒的念头。

一天,酒馆女掌柜和外公吵起来了,她捎带连外婆一起骂了,骂得很凶,还向她扔胡萝卜。

“唉,您可真糊涂,我的太太。”外婆平静地对她说。我可气坏了,决定报复这个恶婆娘。

我思来想去,该怎样给这个棕红头发、双下巴、细眼睛的胖女人一次更痛的打击。

据我对居民们内讧的观察,他们互相报复的方式是,切掉猫的尾巴、给狗下毒、打死公鸡和母鸡,或者,深夜摸进对手的地窖,把煤油倒进装着大白菜和黄瓜的直木桶,把圆桶里的格瓦斯放出来,——这些方式我都不喜欢,需要想一个更有威力、更可怕的方法。

我想出一个办法:等看到酒馆女掌柜进了地窖,就去盖上地窖盖子,锁上,在盖子上跳上一曲“复仇者之舞”,把钥匙扔到房顶上,然后一溜烟地跑到厨房去。外婆正在那里做饭,她没马上明白我为什么高兴,等到明白过来后,就照着我的屁股拍了好几巴掌,把我拖到院子里,叫我上房顶去取钥匙。我对外婆的态度很惊讶,我一声不吭地拿了钥匙下来,然后跑到院子角落里,看她释放被俘的酒馆女掌柜,看她们两个友好地笑着走过院子。

“我要叫你尝到我的厉害。”酒馆女掌柜握着胖胖的拳头威胁我,但她那看不到眼睛的脸却露出了善意的微笑。

外婆揪住我的领子,把我带到厨房,问道:

“你干吗要这样做?”

“她扔胡萝卜打你……”

“就是说,这是因为我吗?原来如此!我要把你这废物塞到炉膛下面喂老鼠,你醒醒吧!你这算什么保护者!——瞧那泡泡,一下子就破了。你看我告诉外公,他不扒掉你一层皮才怪!上阁楼去,好好读书……”

她一整天没跟我说话。傍晚,起身祈祷前,她在我床边坐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些一生都难忘的话:

“廖恩卡[67],宝贝儿,你可要记住:别掺和大人的事!大人们——都变坏了,上帝正在考验他们呢,而你,还没有,你应该按照孩子的想法生活。等着吧,上帝会来触动你的心门,指明你的事业,引你上你该走的路,明白吗?至于谁犯了什么过失,这不是你的事,这要让上帝来评判和惩罚。这是他的事,不是我们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嗅了嗅鼻烟,眯缝起右眼,补充道:

“当然,就连上帝自己也不是任何时候都搞得懂谁究竟错在哪里。”

“上帝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我吃惊地问。她轻声地、悲哀地回答:

“他要是什么都知道,那人们好多事情都不会做了。他老人家从天上看了看人间,看我们所有人,有时会痛哭流涕地说:‘我的人们啊,我的亲爱的人们啊!哎呀,我是多么可怜你们啊!’”

她自己也哭起来了,也没擦下脸颊,就去屋角祷告了。

从那时开始,她的上帝就离我更近,更容易理解了。

外公教我的时候,也是说上帝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无所不见,不管什么事都会给人们善意的帮助,但他不像外婆那样做祷告。

每天早晨,在去屋角对圣像祷告前,他要洗很久的脸,然后一丝不苟地穿戴,细心地梳着棕红色的头发,理理胡子,照照镜子,拉直衬衫,把黑色的三角围巾塞进马甲背心,然后,小心翼翼地,悄悄地走近圣像。他总是在地板上同一块木节子那里停下来,那个节子像马的眼睛。他低下头,默默地站一会儿,双手拉直,紧贴身体,像个士兵。然后,他挺直单薄的身子,庄重地说: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我似乎感觉到他说完这番话后屋里特别的寂静,连苍蝇都得小心地嗡嗡叫了。

他仰头站着,眉毛抬起,头发竖起,金黄色的胡子横向翘着;他读祈祷词毫不含糊,就像汇报功课:咬字清楚而且带有恳求的口吻。

“‘如果判官意外到来,那每个人的行为就会暴露……[68]’”

他用拳头猛捶胸口,坚决要求:

“‘我只对你一个作孽,请你转过脸,别看我罪孽吧……’”

他一字一顿地读《信经》[69],他的右脚老在抽动,仿佛在悄悄给祈祷打拍子;他整个人紧张地倾向圣像,伸长了,似乎更单薄、更瘦了,显得整洁而恳切:

“‘诞生了一个医生,来医治我多年来心灵的贪欲!我从心里不断对你呻吟,帮帮我吧,圣母!’”

他大声呼唤,绿眼睛里含着泪水:

“‘上帝啊,信仰就是我人世间的一切,请不要追究那些肯定辜负了我的事吧!’”

他手不断颤抖着画十字,头不停地点着,就像在抵人。他哽咽着发出尖厉的声音。后来我到过犹太教堂,才明白外公是在按犹太人的方式祈祷。

茶炊早就在桌子上噗噗作响了,满屋子飘荡着奶渣黑麦面饼热腾腾的味道,——我想吃了!外婆无精打采地靠着门框,叹着气,眼帘垂下,望着地板;快乐的阳光从花园照进窗户,树上珍珠般的露珠闪着光,早晨的空气散发着茴香、黑豆和成熟苹果的香味,而外公还在祈祷,晃着身子尖叫:

“快灭掉我贪欲的火焰吧,我又穷又恶!”

晨祷和晚祷的全文我都记得,不仅仅记得,还要紧张地盯着外公:有没有搞错,有没有漏掉一个词。

这种情形极少发生,而一旦发生,总是令我幸灾乐祸。

做完祷告,外公对我和外婆说:

“你们好啊!”

我们鞠躬,大家终于围着桌子坐下。我马上对外公说:

“你今天漏掉了‘满足’这个词!”

“胡说吧?”他不安地、将信将疑地问道。

“真的漏掉了!原文应当是‘但我的信仰满足了一切’,但你没有说‘满足’。”

“啊,那是!”外公惊叫起来,内疚地眨着眼睛。

以后他一定会找个碴子狠狠报复我这次挑刺,但是现在,看到他一脸的尴尬,我可乐了。有次外婆打趣地说:

“上帝听你那祷告,估计会觉得很无聊,孩子他爹!你老是重复那一套。”

“什么——啊?”他拖长了声音,恶狠狠地说,“你咕哝什么?”

“我是说,我听来听去,你就从来没有掏心窝子的话给上帝!”

他脸变成了猪肝色,浑身打战,在椅子上跳了一下,往她头上扔了一个小碟子,一边扔,一边呀呀尖叫,就像锯片遇到了木节子:

“你这个老巫婆!”

他在给我讲上帝的魔力时,总是首先强调这种力量的残酷:人们作了孽,就会被淹死,再作孽,就会被烧死,他们的城市会被摧毁;上帝用饥饿和瘟疫来惩罚人们,他总是用宝剑降服人间,用鞭子降服罪人。

“总之,冒犯上帝法规的人都要遭受苦难和死亡的惩罚!”他用纤细的手指关节敲着桌子,开导着说道。

我很难相信上帝的残忍。我怀疑这些都是外公有意想出来的。为的是让我怕他,而不是怕上帝。于是我就直接问他:

“你说这些,是要我听从你吧?”

他也直接回答我:

“那是当然!你还敢不听话?!”

“那外婆呢?”

“你别信那老糊涂的话!”他严厉地教训我,“她从年轻时就糊涂,她不识字,也没什么脑筋。我不准她跟你说这些大事!回答我天使有多少级别?[70]”

我回答了。他又问道:

“这些级别的官是些什么人?”

“瞧把你给折腾的!”他笑了笑,避开眼睛,咬了下嘴唇,不乐意地解释道:

“这个跟上帝没关系,做官,这是人的事情!官员其实就是吃法律的,他会把法律都吃掉。”

“法律是什么?”

“法律嘛,就是习惯。”外公更乐意讲这些,一对聪明带刺的眼睛闪着光芒,“人们生活在一起,然后就商量好:这样比较好,我们就把这当作习惯,立下规矩,定为法律!比如:小伙伴们聚集起来游戏,先要说好怎么玩,有些什么规矩。这个规矩,就是法律!”

“那当官的呢?”

“当官的就像淘气的孩子,一来就把所有的法律破坏了。”

“为什么呢?”

“好了,这个你搞不懂的!”他严厉地皱起眉头说道,接着又开始训话,“上帝管人们的所有事情!人们要这样,他偏给那样。人类的所有事情都是不可靠的,只要上帝吹一下,就都归于尘土了!”

有很多原因让我对当官的产生兴趣,我继续探问:

“雅科夫舅舅这样唱:

光明的天使,是上帝的官,

人间的官员,是撒旦[71]的奴仆!”

外公用手掌捧起胡子,把它塞到嘴里,闭上双眼,他的脸颊抽搐着。我看出他内心在笑。

“该把你和雅什卡的腿绑在一起,扔到水里!”他说道,“这些歌他不该唱,你也不该听。这是分裂派[72]教徒开的玩笑,异教徒想出来的。”

他沉思起来,眼神越过我投向某处,轻声地拉长声音:

“唉,你们这些人啊……”

但是,虽说把上帝威严地高高地放在人们头上,他,跟外婆一样,还是要请上帝和他那些不计其数的圣徒参与所有的事务。而外婆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些圣徒,她只知道尼古拉、尤里平、弗洛尔和拉夫尔,虽然他们对人也很仁慈和亲切:他们走遍乡村和城镇,深入人们的生活,具有人们的一切属性。外公的圣徒几乎都是受难者,他们推倒偶像,跟罗马教皇争辩,为此他们受刑、被烧死、被剥皮。

有时,外公幻想:

“但愿上帝帮我卖掉这幢小房子,哪怕能赚五百卢布也行,我愿意为尼古拉圣徒做一次谢恩祷告!”

外婆笑了起来,对我说:

“连尼古拉都要帮他这个老糊涂卖房子了,尼古拉老爷怕是也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了!”

外公的教历我保存了很长时间,上面有他各式各样的题字,比如,在约阿吉姆节和安娜节背面用红墨水的直体字母写着:“恩人啊,免去我的灾祸吧。”

我记得这个“灾难”:外公惦记着几个不争气的儿子,决定放高利贷,秘密接受典当;有人告发了他,一个深夜,警察突然来搜查,一阵忙乱,结果一切平安无事。外公一直祷告到太阳升起,早晨,他当着我的面在教历上写下这句话。

晚饭前,外公和我一起读赞美诗、(东正教)日课经或者叶夫列姆·西林[73]的大部头著作。吃过晚饭,他又开始祈祷,寂静的夜里,长久地回响着凄凉的忏悔词语:

“我要拿什么来供奉你、报答你啊,伟大的不朽的上帝……保佑我们不受任何诱惑吧……上帝啊,保佑我不受某些人的欺负吧……为我流泪,我死后记住我吧……”

可外婆却经常说:

“哎呀,今天可把我累坏了!看来,得不祈祷就躺下了……”

外公常带我到教堂:每个星期六去做彻夜晚祷,每逢节日就去做晚弥撒。在教堂里,我也弄明白了人们向什么样的上帝祈祷:神父和教堂执事所念的一切,是向外公的上帝祈祷,而唱诗班则永远歌颂外婆的上帝。

我嘛,当然,只是粗略地表达了孩子眼里两个上帝的区别,我记得,这个区别曾可怕地撕裂着我的心,但是外公的上帝让我感到恐惧和敌意:他谁都不喜欢,他那严厉的目光盯着一切,他首先寻找和看到人身上拙劣的、恶毒的、有罪的一面。很显然,他不相信人,总是在等待人们的忏悔,喜欢惩罚人们。

在那些日子里,关于上帝的思考和情感是我主要的精神食粮,是生命中最美的东西,所有其他的一切印象都是残酷和肮脏的,只会让我受委屈,激起我的憎恶和忧郁。上帝是我周围所有事物中最美好最光辉的,——外婆的上帝是一切生灵的好朋友。当然,有个问题不能不让我不安:为什么外公看不见仁慈的上帝呢?

家里人不让我逛街,因为那太刺激我了,街上的印象让我沉醉,几乎每次都要闯祸。我没有结交同伴,邻居家的孩子仇视我,我不喜欢他们叫我“卡西林”,他们发现了这一点,就叫得更厉害了:

“吝啬鬼卡西林的孙子出来啦!”

“揍他!”

然后就开始打架。

论年岁我也算有力气,而且打架还灵活,这点连对手也承认,他们总是对我群起而攻之。尽管如此,我还是每次都遭到整条街的孩子攻击,回家的时候,常常是鼻子出血,嘴唇破裂,脸上有青疙瘩,一身尘土,衣服撕得稀烂。

外婆一看到我就给吓坏了,同情地说:

“怎么啦,小萝卜头儿,又打架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看我怎么收拾你,非给你左右都来一顿……”

她给我洗了脸,往瘀青的地方敷上湿海绵,贴上铜钱或者抹上铅水,劝导我说:

“你干吗老打架啊?在家里还老老实实的,一到街上就变了个人!不害臊。看我告诉外公,让他不放你出去……”

外公看到了我头上的青肿疙瘩,但从不骂我,只是哑哑叫着含糊不清地说:

“又戴上奖章了?我的阿尼克武士[74],你敢再跑到街上去,听着!”

街上如果静悄悄的,那就不会吸引我了,但当我听到孩子们快乐的声音,我就不顾外公的禁令,从院子里跑出去。打得青肿和皮开并不碍事,但街上那些残酷的恶作剧却肯定让人很愤慨。我相当熟悉的这类残酷行为有时会达到很疯狂的程度。看到孩子们挑唆狗或公鸡互相攻击,虐待猫,赶走犹太人的山羊,欺凌醉酒的乞丐和外号叫“兜里装死鱼”的傻子伊戈沙,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伊戈沙是个瘦高个儿,一身熏得黝黑,穿一件沉重的羊皮袄,皮包骨头的锈迹斑斑的脸上长满了硬毛。他弓着身子在街上走着,奇怪地摇晃着,一声不吭,紧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他那有着一双忧郁小眼睛的铁青脸,令我敬畏。我感觉这个人在忙于某项严肃的事业,在寻找着什么,不应该打扰他。

孩子们跟着他跑,往他的驼背扔石头。他好像很长时间都没发现他们,也不觉得痛;他忽然站住,抬起戴着一顶毛茸茸帽子的头,手颤抖着扶正帽子,往四周看了看,仿佛才睡醒。

“兜里装死鱼的伊戈沙!伊戈沙,你去哪儿?瞧啊,兜里装死鱼!”孩子们叫嚷着。

他手抓住口袋,然后,迅速弯腰,从地上拾起一个石子、短木棍、干土疙瘩,笨拙地舞动着长长的手臂,口里喃喃地骂人。他老是骂那三句脏话,这方面,孩子们的语言可要比他丰富多了。有时,他也瘸着腿追着小孩们跑;长长的羊皮袄绊着他的腿,他双膝跪地摔倒在地上,一双像树枝的黝黑的手撑着地。孩子们往他腰间和背上扔石子,胆子大的直接跑到近前,往他头上撒把土就闪开。

或许,另外一个更为沉痛的街头印象是关于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师傅。他完全瞎了,四处乞讨,他高大、帅气,像哑巴一样不说话。一个矮小的花白头发的老太婆牵着他的手;她停在窗户下面,眼睛往一边斜视着,拉着很尖的声音:

“行行好,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怜可怜这个穷瞎子吧……”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一声不吭,他的黑色眼镜直直地望着屋子的墙壁、窗户、迎面而来的人脸;在染坊染透了的手静静地捋着宽幅的胡须,他的嘴唇紧紧地闭着。我常常看见他,但从来没听见过从这紧闭的嘴唇里发出来的声音,老人的沉默让我感到压抑。我无法走近他,也从没有走近过,相反,一看到他,就跑回家告诉外婆:

“格里戈里在街上要饭呢!”

“啊?”她不安地、怜悯地叫了一声,“拿着,快跑去给他!”

我粗鲁而气愤地拒绝了这个差遣。外婆于是自己亲自走出门外,站在人行道上和他说了很久的话。他微笑着,抖动着胡须,但是话说得很少,很简练。

有时,外婆叫他到厨房,请他喝茶,吃东西。有次他问起我在哪里,外婆叫我,但是我跑到柴火堆里躲起来了。我不能到他面前去,这真的很尴尬,我也知道,外婆也觉得难为情。只有一次我和外婆谈起格里戈里,她把他送出大门后,就在院子里低着头边走边哭。我走近她,拉着她的手。

“你干吗要躲着他呢?”她悄悄问道,“他喜欢你,他可是个好人……”

“为什么外公不养他?”我问。

“外公?”

她站住了,然后一把拉我到怀里,差不多耳语似的预言道:

“记住我的话:上帝会因为这个人狠狠惩罚我们的!会有报应的……”

她真没说错:大约十年后,那时外婆已经去世[75],外公自己也成了乞丐[76],神志不清地在城里转悠,在人家窗户底下低声下气地乞讨:

“我的好厨师啊,给个包子吧,就一个啊!唉,你们这些人啊……”

从前的他,就只剩下这句苦涩的、拉长的、激动人心的话:

“唉,你们这些人啊……”

除了伊戈沙和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让我感到憋屈和要躲开的,就是那个荡妇沃诺尼哈。她老在这里出现,她身材高大,衣衫不整,一副醉意未醒的样子。她步子独特,好像脚并没有在移动,也没有接触到地面,像一朵乌云似的在空中移动着,边走边哼着下流的小曲儿。所有碰见她的人都躲着她,躲到房子的大门后、街角,躲进铺子里。她就像把扫帚,扫干净了整条街。她的脸是青色的,鼓起来像泡泡,灰色的大眼睛可怕而嘲笑似的圆睁着。她有时号啕大哭:

“我的孩子们啊,你们在哪里啊?”

我问外婆:“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该你知道!”她沉着脸回答,但还是简要讲了下情况:这个女人曾经有个丈夫,官吏沃罗诺夫,他想当个大官,就把自己的妻子卖给了上司,上司就把她带到某个地方去了,她有两个年头没在家。她回来时,她的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已经不在人世,她丈夫把公家的钱输光了,正坐牢呢。这女人一伤心就开始喝酒、放荡、胡闹了。每到节日之夜,她都要被警察抓去……

不,家里毕竟比街上好,尤其是饭后那段时光特别美好。这时间外公到雅科夫舅舅的染坊去了,外婆坐在窗前,跟我讲一些有趣的童话故事,讲我父亲的事。

她从猫嘴里夺下一只椋鸟,剪掉折断的翅膀,在腿被咬掉的地方巧妙地绑上一块木片,把鸟儿治好后,就教它说话。她时常靠着窗户框在鸟笼子前站上一小时,像一只和善的大型野兽,粗声粗气地对善于模仿的黑炭似的小鸟反复说:

“喂,你说啊:给小椋鸟——喂点儿稀饭!”

椋鸟对她斜着幽默家一样的活泼的圆眼睛,用木片敲打着笼子薄薄的底部,伸长脖子学着黄鹂啼啭,搞笑地学松鸦、布谷鸟叫,努力学猫叫,学狗叫,但人说话——它就学不好。

“你就别淘气了!”外婆严肃地对它说,“你说:给小椋鸟一点儿稀饭!”

这只长羽毛的黑猴子震耳地吼了一声像外婆的话,老太婆高兴地笑了,用一根手指头递给鸟儿要的稀饭。

“我知道你这个滑头,你在装相,你无所不能,你什么都会!”

她还真把椋鸟教会了:过了些日子,它已经能相当清晰地要饭了,一看到外婆,就拉长声音喊出像“你……好……啊”什么的。

起初它被挂在外公的房间,但不久就被外公赶到我们这里,赶到阁楼上,因为这鸟儿学会了逗弄外公;外公清晰地念着祈祷词,这只椋鸟就把蜡黄的鼻子伸出笼子的小栏杆,打着口哨:

“求求……求求……吐一粒……一粒,吐!”

外公觉得受了委屈。有次他中断了祈祷,一跺脚,怒吼起来:

“收了它,这个魔鬼!杀了它!”

家里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很多开心的事,但有时难以名状的忧愁让我感到很压抑。我整个人就像被某种沉重的东西注满了,长久地住在黑暗的坑里,失去了视觉、听觉和所有的感觉,像一个瞎子,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同类推荐
  • 中国芯传奇

    中国芯传奇

    本书是一部长篇小说,全景展示留美IT精英回国创业的奋斗历程。留美学生袁焜归国创业,在与本土企业和跨国公司中国分部的竞争中,以小搏大突出重围,创造中国式创业“神话”。小说在东西方文化的对比与融合中,刻划了复杂的人物关系,注重描写人物的细腻情感世界,并力图表现两种文化的共性与美好,体现“中国梦”的深层底蕴。
  • 萤火虫的星空

    萤火虫的星空

    一直努力坚持人生梦想的芮薇和离异后奋发图强的琳莉,在互联网公司相遇、相知,成为好朋友。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在事业上经历的境遇,在爱情上遇到的历练,在亲情上遭遇的考验,友情始终贯穿在她们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节点上,不离不弃。以知名互联网公司为背景,以原型人物打造的芮薇和琳莉,立体化地展现出职场女性面对梦想和爱情的内心剖白。
  • 威尼斯商人吝啬鬼死魂灵欧也妮·葛朗台

    威尼斯商人吝啬鬼死魂灵欧也妮·葛朗台

    纵观世界文学领域,汇集品目繁多的吝啬鬼形象,其中莎士比亚的喜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莫里哀的喜剧《吝啬鬼》(又译《悭吝人》)里的阿巴贡,果戈里的小说《死魂灵》里的普柳什金,以及巴尔扎克的小说《欧也妮?葛朗台》中的葛朗台,最具代表性。这四大吝啬鬼形象,产生在三个国家,出自四位名家之手,涉及几个世纪的社会生存,从一个角度概括了欧洲四百年来历史发展的进程。
  • 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经典故事集:黑吃黑

    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经典故事集:黑吃黑

    如果你是希区柯克迷,当然不会放过这一系列希区柯克悬念小说,如果你从未欣赏过希区柯克的作品,那打开来吧!当你进入“悬念大师”的迷离世界,那错综复杂引人入胜的故事;那扣人心弦暗藏玄机的情;那案外案谜中谜的悬念,那出人意料的结尾,篇篇精彩绝论!
  • 暗伤

    暗伤

    《暗伤》本书收录了作者近年发表的几篇小说,所涉及的内容很广泛,有描写城市边缘人生活的《独来独往》、《蓝的火》,有描写年轻人之间美好情愫的,如《窗外的阳光》、《香水百合》、《风中尘埃》、《我依然在这里》、《弯月下的歌谣》。更有描写生存的困境窘境的,因为人生并非只有花开月圆,我们时常要面对生活的暗礁,这就有了《暗伤》、《女人》、《梨花朵朵白》。鉴于篇幅所限,我挑了九篇进入这本集。希望你愿意看它,并喜欢它。
热门推荐
  • 那时倾慕于你

    那时倾慕于你

    前世的自己没能认清真正的好坏,把对自己最好的人当仇人一样对待,而对自己最坏的人当成至亲之人。重活一世,顾倾慕发誓一定要手刃前世残害过自己的所有人。记住,本仙女可是不会按套路出牌的,亲爱的读者可要做好准备呀!剧透太多可不好哦,读者有兴趣可以进来看看!“这辈子就让我做你的眼睛,让我替你领略风光。下辈子,一辈子就别在放开我了,好吗?”——顾倾慕
  • 岁月派的糖

    岁月派的糖

    《岁月派的糖》是由许多短篇故事组成的恋爱文,很甜很温馨,望大家喜欢
  • 天下女主

    天下女主

    这是一部男变女身,进入一个女人世界的故事。第一次写小说。
  • 学院高手诞生

    学院高手诞生

    女朋友嫌他穷跟他分手,学习也一落千丈,但是,命运不会总是捉弄人,他的大脑里住了一个外星人,从此,他的好运来了,装逼之路为他开启。
  • 摄政王的日常敷衍

    摄政王的日常敷衍

    【重生,暗恋,忠犬系+悬疑+宫斗】1v1,甜文,甜过初恋。。前世,纪如风造反兵败,她第一次近距离认真看清军机处统帅贺莲之的模样,一双狐狸眼仔细的端详她,近的快贴到她脸上。谁知......贺莲之却救了她。纪如风想不明白,贺莲之图她什么?直到贺莲之死前看她的那一眼,纪如风心颤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些什么。一朝重生回到十八年前,纪如风心心念念找到那个冷冰冰的少年。“贺莲之?”“纪姐姐?”“?”三里繁花落尽,他等到了伊人回京。华安街京变,她等到了少年凯旋。她与他的故事在笔墨间晕染…………叔侄篇纪仁微:你不是来杀我的,难道是人贩子,你想当我爹?纪如风:叫一句爹听听?纪仁微:皇叔别闹,你在开什么玩笑。纪如风:是你先跟我开玩笑的。……纪仁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心疼心疼我?你对他们那么好,偏偏对我如此苛待?纪如风冷笑:你也配?……大型认亲现场篇少年贺莲之:纪姐姐,别不要我。纪如风:要你要你!成婚篇成年贺莲之:如风,别离开我不要我。纪如风:不敢要不敢要,这玩意废命。深情忠犬腹黑男VS女扮男装感情小白女,结局圆满。新文开坑,欢迎入坑。
  • 霸气少年独宠学霸少女

    霸气少年独宠学霸少女

    林氏集团总经理既霸道又帅但是学渣,霍氏集团大小姐既彪悍又漂亮且是学霸,然而,艾辛格兰学院霍大小姐以平平淡淡的学生入学,而林总经理却总用自己的身份威胁学校内的同学老师甚至校领导,她,看不惯,一段恋情就此开始……
  • 遇见天使,有你守护

    遇见天使,有你守护

    都市悬疑变态杀人狂。(二)秦月,一个小说作家,唯一的爱好就是宅在家里写小说。她住在郊区,四周有山有水,风景优美。一日,她从梦中惊醒,有一个自称是警察的男人闯进了她的生活。然后,一系列的古怪事情开始发生……
  • 高冷校草霸爱呆萌小甜心

    高冷校草霸爱呆萌小甜心

    圣华一年一度的运动会,作为学生会主席的代表——林语馨。怎能不参加呢?林语馨一大早就来到运动会的地点,当着全校的面在场外呐喊助威,坐在他旁边的男子显然被这女子的喊声给惊了一下,运动会结束的时候,林语馨口渴的要命,顺手拿起旁边的水杯,咕噜咕噜的喝下去,旁边的男子看着他,说了一句:“同学,这是我的水杯。”林语馨瞬间暴走,男子在风中彻底凌乱……
  • 爱的陷阱

    爱的陷阱

    我叫赵钱捡到了一个U盘,然后有点倒霉。大学期间的故事结束了,开始了上班的煎熬生涯,在多媒体公司上班,负责广告宣传。我的一幅设计作品被怀疑是抄袭,然后其它的同学也来到公司上班了,孙晓和吴新我的高中同学也来了。我姐姐周离离了两次婚还要结婚,我头很疼。公司的事情也不是很顺利,在公司画画的我,突然想把桌子据了,也真的据了。发现里面藏着一个龙的玉石挂件,很不容易的吧,报警以后展开调查。结果搬桌子的人是我姑父吴刚!我陷入麻烦之中……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