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下,明龙城里的灯火相继亮起。大洪水之前,这里曾是江州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即便是晚上,也有众多的商贩摆着摊子卖各色的吃食,那时渡江的行人众多,往来的商客也不计其数,明龙城的繁荣和这些人息息相关。到如今,这座城市已经如垂垂老去。
百草堂在南城的中心处,外边围着一座宽广的院落,院墙却不像豪门富家的那般高,这里是明龙城里备受尊敬的地方,里边的药师更是慧心善德,往往对贫苦人家只收极少的诊金,所以即便是小偷也不敢昧着良心去偷这里。
阿福和曲缜坐在门前的两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堂里的药师都去南兆了,留下几个人看门,刚换过班,轮到他俩看守。院门也是大开着的,因为百草堂的规矩之一就是“医堂不关门”,为的是任何时候来求医的人都不会落空,所以即便药师都走了,这个规矩却还在。
阿福打了个哈欠,眼睛扫了扫四周,道:“真无聊。”
曲缜随口应和了句:“谁不是呢。”
“中午的事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
“中午的时候卖包子的老陈跑我家,跟我在渡口处找到昔花公主了,我那叫一个高兴,一路跑了过去,结果你猜怎么着?”
曲缜笑道:“还能怎么着,要是真的找到昔花公主了,你还能在这守门?”
阿福骂了一声,接着说道:“我去那一看,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怎么都不敢说话,身边也没大人在,所以渡口的官兵就异想天开找到小公主了,要我去认...认个鬼,小公主那仙女模样,还用去认?”
“结果呢?”
“结果那个小女孩的爹娘找了过来呗,说原来是在渡口把孩子给弄丢了,小孩子怕生,人家说她是昔花公主她也不敢否认,结果弄成了这样。”
曲缜“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这还算好,前些天还有几个小孩说看到昔花公主和个小乞丐在一起呢,更离谱。”
阿福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想起什么似的,又叹息了一声。
“你叹气做什么?”
“我是想药堂里的药师都去南兆了,人也不找了,小公主那样柔弱的小女孩,不知道要在外边吃多少苦...”
“昔花公主是百草谷药王爷的女儿,整个南兆国的掌上明珠,人家不比你心疼?”说起药王爷的名号,曲缜立马坐直了身子。
“那是啊,有个这么乖巧好看的女儿谁会不心疼啊?巴不得把天上月亮都摘给她。”
曲缜撇了撇嘴,“反正我是没见过...你瞧前些天那两位贵客带来的两个小公子,不也是挺好看的吗?结果那两个贵客和药师们一起去了南兆,把那俩小公子给丢在这儿了,也不怕再给弄丢咯?”
“那两个小公子可不容易弄丢,一个抱着剑不离手,一个看起来比大人还稳重,未来都不可估量啊...不过依我来看嘛,还是小公主比较讨人喜欢。”
曲缜听他三句不离吹捧昔花公主,翻了个白眼表示不屑。
忽地听见院内一声轰鸣,红色的霞光骤现,接着“嗡嗡嗡”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个不停,两人慌忙堵上耳朵,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惊恐的神色。
“怎么回事?”
“好像是那两个小公子!”
“要是这两人又弄丢了那可就糟了!咱们过去看看!”
两个面对着面大喊,却仍是听不清声音,只能从对方的口型读知对方的意思。
看着守门的两人慌忙进了大院,楚灵奚暗暗舒了口气,蹑手蹑脚地钻进了大门。
她本不必这么小心,但想着自己是来偷东西的,心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每走一步,就好像黑暗里有几百双眼睛在盯着她。
药堂正对着院门,却是紧闭着的,像是葵灵芝这样珍奇的药物,一般只会放在药仓里。楚灵奚才来的时候,这里的药师曾带着她参观过这里,她记得药仓前有个小小的花园。
循着印象中的路,她沿着不算很长的廊道小心翼翼地往药仓方向走去,心中忽然感觉到不对,那阵引开看门人的剑音似乎也是从这边传来的...剑音对她没什么影响,但如果有人在那儿的话,该怎么办?
不一会儿,看到药仓前边花园里的松树,那棵松树如同一位躬身撑伞为人遮阳的侍女,是小花园里最为特殊的一景,树下有石桌石凳供人下棋,往前是个种着荷花的小池塘,绕开池塘,便能到那个药仓了。
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楚灵奚心里一惊,果然有人在!她慌忙躲到木廊后边,等着这些人离开,却见是那两个看门人,他们一脸无奈地站在一边,所看的却是他们讨论的两个小公子——红衣的萧远和黑衣抱着剑的易承羽。
“两位小公子,刚刚是怎么一回事啊?”阿福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两位贵宾来的时候,堂主亲自出城去迎接,这待遇向来只有药王爷亲临才有的,现如今贵宾和堂主都不在,他们也不敢怠慢一点这两个小祖宗。
萧远笑了笑,“没什么,我想找这位易公子切磋一下棋艺,结果易公子误会了...”
“误会了?”阿福和曲缜两人面面相觑,“那刚刚...”
萧远指了指易承羽抱着的剑,“刚刚是易公子的神剑出鞘,厉害吧?”
这话说得颇有些孩童心气,两人虽都一致觉得萧远沉稳地像个大人,可现在看,他到底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偶尔也会说说异想天开的话。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曲缜说道:“两位公子没事便好,我们就不打搅你们下棋了。”
说着,两人识趣地走了开去,路过楚灵奚躲藏的地方,也没发现什么,还在那讨论着那声音究竟是什么,又说好像闻到什么香气。
萧远手指一弹,一道火光瞬间点燃石桌上的蜡烛,火光之下易承羽背靠着松树,脸上有些轻蔑的笑容。
“你倒是挺会说谎的。”易承羽不冷不热道。
这话在别人听来或许很刺耳,不过萧远一点也不在意,他坐到石凳上,一边微笑着一边摆着棋子,“还下棋吗?”
易承羽摇了摇头。
“刚刚我说易公子的神剑出鞘,似乎惹得公子不太高兴?”
易承羽眯着眼睛,“你现在才知道?”
萧远失笑,在石桌上摆下一颗棋子,“我做得太刻意了吗?”
易承羽走了过来,坐在他对面,“我一开始就不想和你下棋,你也一开始就知道我最不想谈论这柄剑。”
萧远只有点头,“是...”
他忽地加大了声音:“姑娘别躲了,出来吧。”
楚灵奚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忽然听到萧远这样说,吓了一跳。
他们是在说我?她捂着嘴,尽力不发出声音,但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打鼓一样...这总不会被他们听到吧?
但不一会儿,她还是自己站了起来,在两人不同的目光下走到松树下。
萧远冲她笑了笑,道:“花不知己香,但在别人闻来,这香气却是很明显。”
楚灵奚垂着头,“这么说你们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这样独特的异香加上姑娘的相貌,我也只能想到百草谷的神迹‘今昔花’楚灵奚了。”萧远又指了指易承羽,“这位易公子也是神迹之一,想必姑娘也有耳闻吧?”
楚灵奚轻声道:“大名鼎鼎的‘巫羽剑’嘛...”
她一说起易承羽,易承羽冷冷的眼神便看了过来:“你来这儿做什么?”
楚灵奚被他这么一看,便觉得浑身不自在,支吾着半天,忽地眼睛一亮,义正言辞道:“天下的百草堂都是我家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易承羽皱了皱眉。
“我是主,你们是客,应该我问你们才对吧。”楚灵奚得理不饶人。
萧远赶忙赔笑道:“楚姑娘,我们没有恶意...”
楚灵奚可不管这些,心中想着男孩生命垂危,虽然预期上还有三天的期限,她也不愿再等片刻,于是不理两人,径直便往池塘那边走去。
“楚姑娘...”萧远说着便跟了过来。
“我在这边逛逛,别跟过来了。”楚灵奚有些焦急地回了这句,头也不回的便走了好几步。
“站住!”易承羽忽然冷冷呵道。
这呵声威严无比,完全不似九岁的小男孩说出来的,就连萧远也吃了一惊。楚灵奚愣愣地站在原地,她什么时候被人这么大声呵斥过,即便是南兆国的皇帝,跟自己说话也是小心翼翼哄自己开心...
楚灵奚看着似乎融入黑夜的易承羽,忽然感觉很生气,“明明不关你们的事,为什么非要拦我?”
易承羽冷冷道:“你为什么愿意留在破庙里,还有今天为什么来这里,我不想管,不过既然在破庙里吃过你们的东西,我就不妨提醒你一句,百草堂里还有一个药师没去南兆,留在这边找你的下落,你要是觉得这也无所谓的话,那就当作我多管闲事。”
还有药师留在明龙城——这在不明就里的人听来或许还是个好消息,楚灵奚只身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若是有个药师在,还能带着她回百草谷,岂不是件好事?
但楚灵奚听到这话,却紧紧握住了拳头,手心被冷汗浸湿,她轻启嘴唇想要道谢的时候,易承羽的身形早已完全消失在黑夜之中。
楚灵奚呆呆站在那里,原本来的路上想好的怎么进百草堂,拿了药怎么走掉,或者有机会的话还能留个字条——到现在听到这个事之后,忽然一下不知该怎么做,恍惚了起来。
在萧远看来,却是楚灵奚呆呆看着易承羽离开的地方,他微微笑道:“易公子性格就是这样,不说是面冷心热,至少不像他看起来那样不近人情。其实刚刚我发现你藏在那边,想要支开他,没想到他一早就知道了,不得已我才叫你出来,或许易公子刚才不走,就是想提醒你这件事吧。”
楚灵奚想起他们说的莫名其妙的话,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疑惑,“他说的话你不觉得奇怪吗?”
萧远摇头,“在破庙的时候我就在奇怪,那个男孩根本没限制你的自由,那里离明龙城又很近,为什么你不肯回百草堂,易公子比我聪明得多,自然也看出来了,但我以为的却是另一种原因...不过经易公子一提,你又是这样的反应,多半是因为百草堂里有对你不利的人,对吗?”
楚灵奚心想萧远都这么开诚布公了,于是道:“我之前被毒窟的人掳走,想要把我带回毒窟,是那个男孩救了我,他叫阿陌。”
萧远倒不奇怪男孩是怎么救得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毒窟不过是南兆的邪门小派,他们有胆子挟持你,却一定没能力从百草堂众多高手里带走你,所以有内应...但你为什么回来拿药?据说你是不会得病的呀?”
楚灵奚愁着脸,“是阿陌...他得了瘟疫,我必须来拿一些药救他。”
“哦?”萧远有些奇怪,“这里的药师出发去南兆的时候,我还听他们和我义父说过,如今瘟疫都已经控制下去了,好几天都没有发现新病例,那个阿陌怎么会...再者得了瘟疫没有过治好的例子,姑娘为此犯险,有些不太理智。”
“我相信自己可以救他。”楚灵奚坚定道。
萧远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旋即点头道:“如果楚姑娘坚持的话,我愿意帮忙。”
楚灵奚吃惊道:“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怕你义父回来责怪你吗?”
“我都能知道姑娘的身份,义父岂会不知道?”萧远笑了笑,“再者我这并不是帮姑娘的忙,而是为了救人,是不是?”
听他的话意思是相信自己能救阿陌,楚灵奚感激地点了点头,说道:“谢谢!”
“等拿到药再说谢也不迟,姑娘是在找什么药?”
“葵灵芝和附岩草。”
萧远皱了皱眉,“我对药理之说不太精通,若是没有标注,只怕找不到那两种药...”
楚灵奚道:“我能找到的啊,到时候你帮我从这里溜出去就行了。”
萧远犹豫了会儿,还是点头道:“我原想让姑娘先回破庙,等我拿了药再送过去,看来只好如此了。”
夜色愈黑,小花园里仅有微光的蜡烛也被吹灭,两人绕过池塘,看到了那间锁着门的药仓。
萧远手提起锁,微微一拉,便将锁拉开,看得楚灵奚暗自惊叹,心想幸好有他帮忙,不然自己在锁这儿就要消耗半天时间。
萧远推开门,站在门口,道:“姑娘快些找,我在这儿守着。”
药仓比前堂大得多,深邃幽黑,像是一张张开的巨口等待着楚灵奚进去。
“怕吗,要不要我去取个蜡烛?”萧远问道。
楚灵奚笑着摇了摇头,她在来禹国之前,看到这样的地方,心里一定会打鼓,可这些天经历了这么多,每天在荒郊野外风餐露宿,早就习惯这样的黑了。
楚灵奚慢着脚步走了进去,身后萧远怕吓着她,轻缓缓地合上了门,将锁挂在上面,在外边轻声说道:“找到了就轻声敲门,我就在这边上,不会走远的。”
楚灵奚轻声“嗯”了一声。不知怎么想起那次在溪水边,阿陌明知她很怕,还要故意吓他,那时候她还挺讨厌他的...相比之下,这个萧远成熟稳重得多,不像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这种稳重感有时反而让人觉得很疏远,不过总也比不开口就拒人三尺、一开口就能让人讨厌的易承羽好。
药仓里漆黑一片,但楚灵奚稍微适应了会儿,她墨玉般的眼睛在黑暗之中愈发明亮,便能将一切看得清楚。
药仓左右各有一排十个药柜,从中间看靠近门的药柜比最深处的大上许多,可想而知是按珍贵程度排列的,好的药材往往稀少,是不可能放在大柜子里的。
果不其然,她在第二排的药柜便发现了附岩草,取了一些用纸包好,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然后便快步往最后排的药柜走去。
门外的萧远低着头池塘边踱着步,好似在想什么心思。月黑之夜,四周安静地可怕,六岁的时候他还和爹娘住在南兆国,听爹说起过,明鱼国传说里的妖魔都是月黑之时在灰烬里复苏,活完一个轮回之后,就又会被火主降下焚炎烧成灰烬,如此反复,永世不休...那时的他被吓得不清,不知为什么,爹和他说起过许多可怕的故事,他唯独害怕这个永远不会结束的传说,为此他娘还罚了成功吓到自己而心满意足的爹一天不许吃饭。
不知在药仓里楚灵奚是在逞强还是真的不怕,像她这样从小被奉为明珠璞玉的人,是不是天生就不会害怕?或者这样犯险救人她也会觉得理所当然呢?他看了一眼药仓的方向,忽然有些好奇起来。
“萧公子好雅兴,这么晚了还在这儿赏荷?”池塘左侧处走出一个青衣男子,手持着一直蜡烛,笑着道。
萧远吃了一惊,自己胡思乱想,居然没发觉有人来了!他静下心神,细细一看,却又是心惊不已,这人定是易承羽所说留在明龙城的药师,但他身穿青衣蓝衫,分明是这儿的堂主白委鹤!
他脑中冒出无数个念头,想到经历遇见的种种,忽然明白了许多事,许多他想都不敢想第二遍的事,额头冒出丝丝冷汗。
易承羽之所以不想管还要提醒楚灵奚,就是因为这个吗?他呢?他答应要帮楚灵奚的忙,难道这个时候弃她不顾?
萧远轻叹一声,就算被义父问责,为人处世也不当如此。
他也摆出微笑,朝白委鹤行礼:“见过堂主。”
白委鹤走了过来,微微欠身轻回一礼,道:“公子是贵客,只是我们百草谷有要事召集,所以怠慢公子了,还请公子不要见怪。”
“哪里,我平时也喜欢安静,堂主不必介怀。堂主不是率众药师一同回南兆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白委鹤暗地轻蔑一笑,却还是被萧远看在眼里。两人都不说破,那白委鹤也还是装作客气的口吻:“谷主的千金小姐在我手上弄丢了,我怎么敢回去交差?加上剑仙先生和教主将两位公子留在这儿,我要是没保护好再犯下大错,一下子得罪了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三个人,那时候估计炼狱使也不敢收留我了吧?”
说完“哈哈”大笑,萧远也跟着笑了起来,却暗自握紧了拳头。
这个人有恃无恐...萧远抚平呼吸,不知道和易承羽联手能不能对付得了他,也不知易承羽愿不愿意和他联手,只能期望楚灵奚不被发现了。
白委鹤抬着蜡烛看了看四周,又是摇了摇头,道:“这里景色委实不太好,萧公子在这里徘徊,莫不是对药仓感兴趣?”
萧远愣了一愣,旋即点头:“我一直对百草谷的药材感兴趣,只是今天太晚了,如果堂主明天有时间,能带我进去参观下吗?”
白委鹤微微一笑:“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易公子对这里也挺有兴趣的,还是改天一起来看比较好...”萧远惋惜道。
“是吗?”白委鹤“哈哈”一笑,“那就只好改天了,我是顺便进去拿些药材才邀请公子的,如果公子想和易公子一同进去参观的话,今天就不勉强了。”
萧远“哦”地一声,打量着他这话的真假,脸上不露一点声色,冷眼看着白委鹤走到门前,手刚碰到锁,那锁便掉在了地上。
“哎,药仓的锁都烂成这样了,要是让谷主看见又是罪加一等。”白委鹤哀声道,蹲下身便要去捡地上的锁。
萧远在身后看着,却是眉头一凝,握着的拳也握到了最紧,全身热浪翻滚,如同青色火焰燃烧着他的身体——那片刻的机会是不容犹豫的,不出则与自己相安无事,出则势必要一锤定音!
白委鹤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吱呀”一声,门在这时打开了,白委鹤和萧远一前一后惊讶地看了过去。
“白堂主,好久不见。”
“...是啊小公主,好久不见。”白委鹤眯着眼笑着,他单手撑膝站起了身,从刚刚的仰视变为了俯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