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男人的尸身重新搬回到万骨窟的坑道边。小公主累得直喘息,但令男孩奇怪的是,即便她累得提不动手的时候,她也没有抱怨过一句。
“我们埋了他吧?”小公主擦了擦额头的汗,试探地问,她现在有些害怕这个小男孩。
男孩摇头,“他说过,这里就是他死后该来的地方。以后我死了,也会被扔进这里。”
小公主眼中有些不忍,问道:“可是在这里的都是没有亲人朋友的人,这个叔叔不是还有你在么...”
“我不是他亲人。”
“那是不是他把你养大的?”
男孩沉默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隐约感觉自己在逃避这个问题,那就是他和这个男人的关系并不对等,他其实是被男人“养”大的,否则以自己的年纪,早就死在其他流民之手了。
“那又怎样?”
女孩有些生气了,“你是不是他亲人有什么关系?你要做的事是埋了他,又不是继承他家产!”
男孩看着小公主,她好似得了理,突然又不怕自己了。
小公主气鼓鼓的,便去找那柄杀了两个人的匕首,她找到一处颇为干净的地方,着手用匕首挖了起来。
“哪有让熟人暴尸荒野的...”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竟然把自己给说哭了,“你不愿意做,我来做...”
男孩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一边抹泪,一边略为笨拙地挖着坑。他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哭?也许正如她所说的,她是和那个男人一类的好人,而自己是坏人,所以永远不会懂他们怎么想的。
“喂,你挖的坑太小了,连你都埋不下。”男孩毫不留情地道。
小公主似是被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男孩在身后。她回眸看了过来,精致完美的脸已经被她的袖子擦成花脸,虽然穿着男童的衣服,但弯弯的眼睛里含着泪水,配上她那倔强的神色,却有说不出来的动人。
男孩与她对上视线,忙将眼睛移开,指着她挖的坑,道:“不信你试试。”
小公主喃喃念叨着:“胡说...”自己竟真的躺了下来,整个身体躺了进去,两只小脚却伸了出来。
男孩见她认真,不由得偷笑一声,待她满脸不甘地爬起身的时候,他伸出手来,“我来吧。”
小公主看了他一眼,也不客气,重重地将匕首柄处拍在他手上。“哼,这本来就是你该做的。”
男孩苦笑一声。小公主坐到旁边石头上休息,他便动手挖了起来。
小公主坐在石头上,无奈地看着全身脏兮兮的自己,叹息了一声。
男孩道:“江岸边的火光还在,说明那些人还在找你,你现在找到他们就行了,也不用被带去毒窟,还叹气做什么?”
小公主本还不想理他,可这里除了他便只有苍蝇是活的了。
“好累...”
“那你还帮他挖坑干嘛?”
小公主白了他一眼,男孩也未看见。“那个叔叔死得可怜,你又不肯葬了他。”
“他只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民,这是他的命,他自己都不想改变。”
“你没有感情吗?”小公主问道,男孩没有答话,她忽地觉得自己说错了,男孩为了那个叔叔将毒窟三使都给杀了,这么说有些伤人。
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有匕首挖土的声音回荡着。
“为什么不让阴渡带走他呢,在那里他说不定会醒过来,虽然不算是活人了。”小公主问道。
“他不喜欢那儿。”男孩停下手,看着手中的匕首,“他说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所以才珍贵。”
小公主默默念着他的话,说道:“看得出,你挺敬重他的。”
“我不知道。”男孩继续挖了起来,“是他救了我一命,没有他,我早就饿死在明龙城的大街上了。但我也讨厌他,他太迂腐,太恋旧,连活着都是为了自己死掉的家人,这样的人现在才死,也算是运气好。”
“你为他报了仇...你若是讨厌他,就不会为他报仇了,你想去毒窟的,对不对?”
男孩点头,“就在昨天,我还期待着今天会有什么不同,没想到到最后,唯一的不同就是他死了。”
小公主眨了眨眼睛,眼眶又红了起来,“我也是厌烦了家里单调的生活,偏要来明龙城,他...算是被我害死的吧,如果我不来的话,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男孩停下手中的动作,冷笑道:“你这样的千金大小姐想做什么是你的自由,但是人是谁害死的便是谁害死的,你别以为我们这些人的命不过是像你犯个小错那样轻贱。”
小公主撇着嘴,他说得伤人,她反倒倔着嘴不肯哭了。
“你怎么还不走?”男孩道。
“我为什么要走?”
“你刚从毒窟三使的手上逃出来,现在还不快回去?外边的肮脏世界不是你这样的人该待的地方,你要是不想再被人拐跑一次,就赶紧回去。”
“我要葬了那个叔叔再走。”
男孩“呵”地一声笑了笑,自己跟那个男人相处四年多都没有叫过叔叔,她倒是叫得亲切自然。
当下也只好由着她,她无非是怕再走一次万骨窟那漫长的坑道,反正自己也要走,那时陪着她便是。
坑挖好,他们又费劲全身气力将男人的尸体搬了过来,一捧土一捧土地将男人安葬。
男孩看着尸体有些陌生的脸,不由得有些相信了人有灵魂的说法,这个男人才死没多久,他的脸已然变得陌生,如同躯壳一般。
小公主则一边念叨着:“药主庇护,天长地久,万物生灵,无不施救。”一边双手捧土散在尸体上,认真地像是一个巫女。
“入土为安。”小公主有些高兴地拍了拍土,好像在安抚一只入睡了的小狗,“然后还需要一个墓碑,只能找块木头来了...”
“不必了,埋在这里又不能太明显。”男孩看着葬好的土堆,也莫名觉得心安,“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小公主有些失望,但似乎也没什么办法。“你看这样不是很好么,以后每年你还能来祭拜他。”
“人都死了,祭拜还有用吗?”男孩问。
“其实是因为有人记得他的呀,不然这就是个土堆而已,若是有人记得他,他就在人世走过的路就有了痕迹,这里便成了能看得见的证明。”
男孩胸中一空,他如受重击,仿佛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男人想认他做儿子——亲人就像草的根,是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联。
可是他没有答应。
“是啊,挺好...”男孩喃喃道,“我死了,估计还是会被扔到万骨窟里,没人来埋我祭拜我,因为没人会记得我。”
男孩出神地看着那个男人的坟,小公主则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悲怜。
“不会啊,你才这么大,就算没有亲人,未来也会交到朋友,娶妻生子什么的...这位叔叔在遇见你之前,也不会想到死后会有人安葬他吧?”小公主朝他笑着,仿佛明媚的花,“只要好好活着,一定会有人会记得你的。”
那一刻,他感觉胸口发闷,热流自脖颈涌上眼睛,热泪盈眶。
那是他印象中第二次哭,也是最丢人的一次。
在万骨窟的坑道上,两人一前一后,借着尸坑里微弱的磷火前行。
男孩走在前边,神色冷漠,一如他杀了毒窟的那两人一般,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受不住,停下脚,回头道:“喂,你笑够了没有?”
小公主没有回答他,但脸上的表情和动作显然是告诉他没有。
男孩冷冷看着她,直到她走到身边。
“哈,对不起,我以为你真的没有感情呢。”小公主笑着道。
“你先前不是怕我的么?”
女孩笑得更厉害。男孩摇了摇头,便继续走他的路。
小公主快步跟上,“别老用‘喂’称呼我了,我有名字。”
“哦?昔花公主?”男孩似乎没半分兴趣。
“我叫楚灵奚。”说着,她比划着手,在空中写出字来。
男孩瞥了一眼,道:“别写了,我不识字。”
小公主有些丧气地停下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她本想说谁都应该有名字才对,但一想男孩的身份,便没把话说下去。
“哦,对了!”她忽地想起什么,便去怀中找,“那个叫阿幽的女人在破庙里捡到的玉佩是你的吗?那上边...”
“不是,你收着吧。”男孩打断她的话。
“不是?”楚灵奚将信将疑地收回手,她本想再念出那个名字,但既然男孩不认,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来找你?”
楚灵奚撇了撇嘴,道:“我以为我说了自己名字你就知道的...我家在南兆国的百草谷,算是南兆最大的药堂吧。”
男孩“呵”地一声,暗说了句:“难怪。”
说百草堂是南兆最大的药堂实是谦虚了许多的说法。百草堂总堂开在南兆百草谷,同时在五域九州各地开设了三十多家分堂,连北域的朔国也有三家分堂,是当之无愧的九州最大药堂。百草堂济世救人,更有其它药房想都不敢想的稀世药材,医师之能世间罕有,无论达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无一不尊其为医家圣地。瘟疫三年间,若不是百草堂各分堂控制,只怕天下死在瘟疫之下的人还要多上半数以上,男孩身处明龙城,也听男人说起过百草堂的功德。
南兆国册封百草谷之主世代为“济师药王”,在天下广受人尊崇,这个楚灵奚相比出自百草谷的宗家,也难怪被称作公主。
“那你为什么来这儿?这里到处是瘟疫和死人。”仙女就该生活在天上才对,来水深火热的人间来做什么,男孩想。
“九州瘟疫都快三年,天下其他地方都控制下去了,只有禹国的明龙城迟迟控制不下。”楚灵奚回忆道,“那天我爹跟几位叔叔商讨,说是要差遣人过来调查一下,我心中想出门,便求着我爹让我过来了。”
“你爹这也能放心你过来?不怕你染上瘟疫?”
楚灵奚有些得意道:“别看这次的瘟疫染病广,但其实很容易治,所以才能得以控制。我自小在百草谷里长大,百毒不侵,从小到大连风寒都没得过,叔叔们也劝着爹,说这瘟疫再厉害一百倍,也奈何不了我。”
男孩想到那个叫做阿幽的女人说这个小公主吃仙草、沐仙露长大,见她自信满满,总算是理解了阿幽的嫉妒,同样在世为人,不公平在所难免,但这位小公主同他的境遇说是天壤之别也不为过。
“你来这边的明龙城分堂也算是大驾光临吧,怎么会被这三个小角色给抓了?”
楚灵奚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这边的分堂主也的确加派了许多人看管我住的地方,但昨天晚上我突然醒了,发现那三个人站在我床前,他们还很奇怪,说我应该在昏睡才对。”
“那就是他们事先给你下了迷药?”
“嗯,可是不管用,然后他们就把我带了出来,很奇怪,一路上也没碰到有人阻拦。”
男孩犹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觉得啊...”楚灵奚也有些犹疑,“也不知道我猜的对不对,我总觉得明龙分堂里有毒窟的内应...”
“这不明摆着吗?”男孩道。
“可是明龙分堂的人都对我挺好的,不像是坏人,我不应该怀疑他们才对...”
男孩笑了笑,“那个阿幽还觉得我挺乖的,结果呢?”
楚灵奚瞪了他一眼,想到他刺尸体的那几刀,又默然不语。
“难怪你迟迟不肯走。”男孩道,“你是怕那个内应?”
“我不知道,就是觉得该等等。”楚灵奚道,“我失踪的消息应该传到我爹那儿去了,他们赶过来最快也要五天的时间,那时候我再去找他们比较安全。”
“你这样的大小姐,能在外面活五天?这一天的事怕你这辈子也忘不了吧?”
楚灵奚看着他,好似一只好奇的小鸟:“有那么难吗?”
“我不知道。”男孩说着加快了脚步。
“难道你不帮我?”小公主又快步追了上来。
“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也没有去处吧,在外边一个人生活挺...无助的,到时候我爹过来了,你跟我们一起回百草谷怎么样?”楚灵奚喃喃道。
“你这么确定你爹会来?”
“当然!”楚灵奚得意地扬起嘴角,“他就我这一个宝贝女儿,怎么会不来?”
男孩轻笑,他反正是不懂这样被别人盛宠下的自信,这个世道下,什么亲人反目、父子成仇的事他可见得太多了,高估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地位会死得很难看,那个白宽就是如此。
可又不得不承认的是,以这个楚灵奚乖巧可爱,别人怎么宠爱应该都算不上奇怪吧?
真是天差地别啊,他想,自己一定是心生嫉妒了,他头一次幻想自己成女孩子,想象着这个小公主锦衣玉食的生活,想象如果是他出生在那样的家庭里,身受着所有人的宠爱,他还会如今天这般心狠手辣吗?
好像是没意义的想象。
“这算是交易吗?我收留你几天,你要收留我好几年,这对你来说不划算。”
“怎么算是交易?你帮我,我帮你,算是...相互帮助吧。”她仿佛抓住了重点,赶紧道,“我们算是萍水相逢,就应该相互帮助对不对?”
“为什么?”
“像是...朋友一样。”
“我不知道,我没有过朋友。”他想起男人临死前,说是他的长辈和朋友,那算是朋友吗?
楚灵奚欲言又止,轻声道:“朋友之间是不计较得失的,如果是这样,那这世界也太没意思了。”
“也只有你这样身份的人敢这样说了。”男孩笑了笑,“九年的大灾,这世上不计较得失的普通人早就活不下去了。”
楚灵奚不依不挠道:“那就是这个世界生病了!”
男孩看了看她,觉得这女孩虽然身份尊崇许多,但跟城中那些成天幻想拯救世界的小孩没什么不同,根本不着边际。鉴于她出生名门世家,可能她的不着边际还要更离谱一点。
她可能觉得百草谷救治一个病人太简单了,所以拯救世界也不在话下吧。
见他不说话,楚灵奚问道:“那你答应了吗?”
“我连毒窟都肯去,怎么会不愿去人间仙境百草谷?”
楚灵奚笑了起来,明媚地好似没有任何烦恼似的。如果她知道她接下来几天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她一定笑不出来,男孩想。
果不其然,楚灵奚看到在破庙看到自己“床”的时候,就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慌张,但还是一览无余。“以后几天...就睡在这里啊?”
所谓的床,不过是些茅草铺垫在较为平坦的地上,枕头是个比她腰身还要粗的圆滚滚的木头。她抬头看了看,屋顶一半遮着,一半是绚烂的星空。
“你那个是好一点的,以往都是我睡的。”男孩看了看自己要睡的地方,茅草少了许多,也不平坦。那个男人以往就睡这儿,他却从来都没有去认真想过,原来男人一直都把好的东西让给自己。
“那...谢谢你。”她慢腾腾地坐下,整理起她的“床”,想让它变得舒适些。忽然,她想到什么似的,跑到破倒的龙王神像后面翻翻找找,找到了之前换下的衣服。
楚灵奚皱眉:“身上的衣服在尸坑里弄脏了,要不是味道难闻我差点给忘了。”
“你穿那衣服太招摇了,很容易被人发现。”男孩似不经意道,的确楚灵奚如果穿着她原来的粉白色的裙子,即便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以她的相貌气质想要不引人注意却很难。
“哦...”楚灵奚含糊地答应了一声,翻看她的裙子有没弄脏,确认完好无误后,问道,“这儿哪里有干净的水?”
“你口渴?”
“我身上脏了,要洗一洗。”
男孩一阵沉默,心想到底富贵人家的小姐,到哪都要打扮得干净漂亮,叫她忍一忍脏臭不如让她去死。
“今天你们不是去了吗?”楚灵奚有些急切地问道。
“当然有,我们这样的流民乞丐想要活下来,首先就得找到干净的水源。”男孩说着,找到摆放在墙角快发黑的竹筒递到她面前,“顺着路不远有棵大树,你往江的方向走,有条流向江的小溪,水很干净。”
楚灵奚的目光盯在了男孩手中的竹筒上:“这个...是给我洗浴用的吗?”
“当然不是,我口渴了,你带点水回来。”
楚灵奚张了张嘴,小声道:“你不去吗?你身上也挺脏的。”
“你一个女孩去...我跟去干什么?”男孩话刚说出口,忽地感觉耳朵被火烤似的发烫起来。本来他脏习惯了,不打算跟去,所以也没想那么多,话一出口,他才想到这个小公主到底是个跟自己完全不同的女孩,自己先倒是难堪了起来。
“可我不一定找得到,而且...天这么黑了...”
男孩心中暗笑,这个女孩还犟着不肯说自己害怕,可眼中泪光流转,不过以她的倔强,也是万万不肯哭出来的。
他收回递出竹筒的手,朝庙门走去,道:“我可提醒你,水很凉的。”
“这个我不怕。”楚灵奚转忧为笑,抱起衣服立马跟了上来,“我在百草谷也经常用冷水洗,那里有个九个小瀑布,汇流到下面的小水潭,我和阿梅也是晚上偷偷去...哎,你小心点!”
前边快步走的男孩差点摔了一跤。
夜雾早被微风吹散,借着星光,男孩能轻易看清路,得益于他多年在夜晚出行练就的夜眼,他想楚灵奚眼睛那么好看,天知道吃了多少名目的仙草,一定也能夜里看得很清楚,不过也只有天知道眼睛好看和好用之间有什么联系。
幸亏他抢在前边走,否则一定因为脸红被她嘲笑。
那棵大树在风中摆动,繁茂的树叶使得它比周围的事物要漆黑许多,晚风吹动树叶,好似一个巨人站立在夜空之下,黑袍在随风摆动一般。男孩莫名想起那个“阴渡”和它诡异的声音及笑容,身上不免发起冷来,竟然头一次有了退缩的心思。
他都这样,莫要说娇生惯养的楚灵奚了,果不其然,楚灵奚加快几步和他并肩,保持着距离,头垂着看着地面走路。
明明最为恐怖的阴渡都已经见过了,现在却会害怕一棵大树。但恐惧大概是相对的,当觉察两人都有些害怕的时候,男孩反而一下轻松了许多,几次想吓一吓楚灵奚,但还是忍住了。
他有些奇怪自己这些无聊的想法。
“到了。”
果不其然,楚灵奚的脸上还是闪过一丝失望,但转瞬即逝,因为溪水在这破乱的荒郊野外还算清澈,水流颇缓,最深不过三尺,也并不怎么危险。
楚灵奚点了点头,却好似一根木头一样站着不动。
男孩正奇怪,忽然意识到什么,忙道:“我去那边取点水...不远,有事叫我。”
又觉得说得不对,补充道:“也不近。”
楚灵奚点了点头,还是没动,男孩正要离开,她忽然道:“你也洗一洗吧,衣服上臭死了。”
男孩心中一凛,他以往大热天三五日不洗澡也是常事,嫌弃地捂着鼻子从他身边走过的路人他见过无数次,他从来不在意。这世上应该所有人都是相互讨厌的吧,连他和“养活”自己的男人也一样,人又何必在意自己讨厌的人怎么看自己呢?
可这次,楚灵奚略微皱眉的表情刺痛了他,好似在说,虽然他俩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虽然是她要留在这破地方,但同她说话的人就是得体面一点。
他有些生气,但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开了。
相距两丈左右的溪水岸边,算是溪水的下游处,中间隔着杂草灌木,男孩有些固执地想着到底要不要留着身上的臭味故意气她,听到轻微的水声传来。
他拿着竹筒灌了些水喝,仰着头看着星空,想着想着,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既然是同为不相干又相互厌弃的人,生别人的气做什么?即便是她也还是被许多人厌弃吧?比如这人间地狱底层的无数个自己这样的游魂。
哪怕是星星,也被人天天诅咒着。
“喂,你在哪?”楚灵奚有些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见无人回答,她半压着声音又喊了一次。
“怎么了?”
“你没走啊?”
“我走了,和你说话的又是谁?”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大概是被这话吓到了,男孩清了清嗓子,问道:“有事?”
“没有,我以为你走了...”
男孩轻笑一声,没再说话。他脱下外衣闻了闻,即便是习惯了臭味的他,也还是能闻到上面的尸臭味,便没再想什么,放到水里洗了起来。
楚灵奚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还没洗吧?”
“怎么了?”
“你等会儿再洗。”
“为什么?”
“你在下游,水...不干净。”
男孩洗衣的手停了下来,僵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快一点。”
说着又清了清嗓子。
那边传来欢快的应声。
可过不一会儿,楚灵奚大概又有点害怕了,又喊了声:“喂!”
“干嘛?”
“我一直在...奇怪,那个阿幽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刺她几刀?”声音里满是怯弱。
男孩轻笑一声,她一直对自己存有戒心,竟然是因为这个。
“你觉得呢?”
楚灵奚沉默了会儿,“我不知道...你应该很恨他们,但那样做...还是不好。”
男孩笑了一声,道:“我问你,那种情况下阿幽会杀陵百丛吗?”
楚灵奚思索了会儿,恍然大悟道:“那个紫色瓶子里不是毒药,是石僵散!”
男孩看了看楚灵奚的方向,竟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你还不算太笨,陵百丛想骗我紫色瓶子里的药是毒药,他知道阿幽在那个时候不会杀他,否则也过不了江,我要是信了他的话,他和阿幽就都不会死。”
“可用了石僵散,他们两人就全身僵硬如石,没必要再杀他们了吧?”
男孩“哈哈”笑着,没有说话。
“这是你...第一次杀人吗?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你是江州府的捕快?”男孩不耐烦道。
楚灵奚被呛得发笑,“好,我不问了...我老是叫你‘喂’,好像不太好。”
无聊的话题,在破庙里也有过类似的话题,最后不了了之。男孩没有说话。
“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你又不是我爹娘!”男孩这次的声音有些大。
“我...我只是给个建议嘛,你用不用看你自己喜不喜欢呗。”
“我没读过书,不知道名字怎样算好,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楚灵奚不依不挠道:“你觉得好听就是喜欢,不好听就是不喜欢呗,大多数人还没法决定自己名字呢,像是阿梅被带到我们家,就是我爹给取的名字,她好像不喜欢,但是叫习惯了她也不想改了。”
“阿梅?那是你的仆人吧?”男孩手拨了拨水。
听到她生气地拍水声,“阿梅是我朋友!”
男孩忍俊不禁笑了起来。“你打算像你爹给阿梅取名那样给我取个名字?也行,反正我要去百草谷,要去那儿就得听你的。”
“我是在问你,你干嘛这么说?”
不知是不是惹她生气了,男孩也乐得安静,不知道为什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这个千金小姐要折腾这么许多,她要是愿意,叫自己阿猫阿狗也行啊,男孩自己都不在乎。
一段沉默过后,响起水声,又是好一会儿,听到清澈如水的声音道:“好了,你洗吧。”
声音却不像多生气的样子。男孩身体浸在冰冷的水中,一下子清醒无比,仰靠着岸边的石头看着星星,回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恍然如同做梦一般。
生离死别他见过很多,这个世上活着是件很残忍的事,所以即便那个男人一直说活着很重要,但他的死男孩也谈不上多伤心,只是心中空落落的,好似缺失了一块一样。
而取而代之的,他似乎要和这个小公主相处一段时间。
即便他百般挑刺,但也不得不说,这个楚灵奚实在是个难以令人讨厌的女孩。
他以前还在玉清观的时候,受住持喜欢的小孩就学会了欺凌其他孩子,而后他跟随那个男人在明龙城游荡,城里不算富裕权贵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拿石头砸自己的。他并不觉得孩子坏,只是天性使然,骄纵的孩子都觉得自己是所有人的中心,将来是出来杀死魔主、拯救天下的英雄,所有人都讨厌低人一等的任何事物,却因为他们是孩子,所以会把厌恶摆在脸上。
他设想自己若是他们其中任意一个,当其他孩子拿起石块砸小乞丐的时候,他也没法不那么做。
而这个楚灵奚,却是全天下人都骄纵宠爱的孩子。南兆的皇帝将她视作掌上明珠,而诞生在医家圣地百草谷,她更被视为灾难之中的长庚星,是被当作未来希望的象征。众星捧月里长大的她,就算是被打磨温润,也一定是居高临下姿态的善良,在她心里,怎么可能会将她自己同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视作同一类人?更何况是在她面前杀了两个人、被她称作坏人的男孩?
她现今同自己心平气和地说话,不耍小脾气,就如同她愿意在破庙待上几天一样,权宜之后的隐忍罢了。
他并不反感这种伪装,反倒十分佩服楚灵奚的勇气。他虽然没体验过昔花公主的生活,但若换作是自己,各种苦吃不吃得来不说,他肯定没法接受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孩同处在一个脏兮兮的破庙里。
男孩也并不怀疑她的善良,她的条件里带着自己去百草谷多半也是真心话,可若是到时候她跟他名震天下的父亲说了今天发生的事,又会怎样?疼爱自己女儿的药王,恨不能将毒窟三使千刀万剐,到那时会感激男孩救了他女儿,还是会迁怒于男孩竟在珍珠明玉般的女儿面前杀人?
怎么想,药王都不可能容忍这么一个隐患在百草谷。到那时,可能楚灵奚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落得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即便她知道,那时众星捧月的楚灵奚,怕是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会记清吧?这世上成天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和她这个高高在上的昔花公主有什么关系呢?
看似光明未来前景,跟这茫茫无边的星空一样难以捉摸。
他换好事先晾在灌木上的衣服,灌上满满一竹筒的水,心事重重地回到楚灵奚那边。
明亮的星光下,楚灵奚抱膝坐在比她还大的石头上看星星,她已换成初来时那套粉白衣裙,为了装成男童而梳的发髻也半散开,乌黑的半湿的头发随意地搭在肩上,雪白如藕的胳膊上托着她稚嫩而明艳的脸,墨玉般的眼瞳简直比满空的星星还要明媚动人。
她似乎也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但花瓣般的嘴角挂着一丝堪称迷人的微笑。
男孩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面红耳赤,也不知是为什么。但想要移开目光的时候,身体和眼睛却都在抗拒。
然后那双胜过满天星辰的眼睛注视了过来,那感觉好像是在看着一颗明亮的星星,突然发现那颗星星也在看自己,以为那是单纯地注视,却原来是不同世界相互的对视一样。
男孩心中大乱,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身去,口齿不清道:“再不走天就亮了。”
“哦。”
他们回到庙中,一路无话。男孩现在巴不得离楚灵奚远一点,所以快步回到庙中,找到那个差一点的“床”,立马倒头就睡。
而后便是楚灵奚的脚步声传来,轻微而又缓慢,一步之下,男孩觉得自己心跳跳了好几拍。
为什么她要走得这么慢?男孩心烦意乱地想。
“你睡着了?”
“哪有这么快的。”声音有些没好气。
“那个...你没有...”
“没有什么?”
“没...没偷看吧?”
男孩惊得坐起身来,大声道:“你胡说什么!我偷看你做什么?”
楚灵奚舒了口气,还是问道:“那你怎么一副心虚的样子?”
“你扭扭捏捏的样子才更像是做贼心虚,我还没问你是不是偷看我了呢?”
楚灵奚有些好笑地撇了撇嘴,没再追问。她找到属于自己的床,轻轻躺倒在茅草上,虽然很不舒适,但此时此刻总算心里安定了下来。
待听到男孩也在不远处躺下的声音,她道:“其实刚刚我一直在想...”
男孩并无回应。她继而道:“想适合你的名字。”
“你还没放弃?”
“总要有个名字吧...”楚灵奚打了“哈哈”,“不过是我想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男孩翻了个白眼,叹气道:“随便吧。”
“我们陌路相逢,也算一种缘分,叫你‘阿陌’怎么样?”
“阿陌?”
“对,陌生人的陌。”
“陌生人的陌...”第一次有了名字,或者说是称呼,他心中五味杂陈。人真是奇怪,以前没有的时候,总是牵肠挂肚,真的得到了其实也没多高兴——可能还点不开心。
“喜欢吗?”楚灵奚小心翼翼地问。
“嗯。”
尽管男孩的回答可谓敷衍至极,但也足够楚灵奚高兴了,她偷偷笑了会儿,尽力不发出声音,换了个姿势,仰望着披露着半个星空的庙顶,星星好似近在咫尺,她不自禁地朝星空伸出手来。
“你以前每天晚上都是这么看星星吗?”
“不看星星能看什么?”男孩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那你知道它们的名字吗?”
“我连书都没读过,怎么会知道星星的名字?”男孩也看向星空,首先看到了那颗最为夺目的星星,“除了这颗魔星吧。”
“魔星?我爹说它叫紫阙星。”楚灵奚笑了笑,“我在百草谷也经常到外边看星星,尤其喜欢这颗紫阙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颗星星很美。”
男孩好笑道:“你这话让以前住在这儿的听到了,一定会找你拼命的。”
“那个叔叔?我也不知道,就是情不自禁地喜欢,大家都说这颗星星不详,我爹也不让我再出去看星星了,可我觉得所有人都把灾难怪罪到一颗星星头上,有些...不讲道理。”
“反正星星也不会反驳,是不是?”
楚灵奚笑了笑,“你和那位叔叔那么讨厌这颗星星,每天看着它怎么睡觉呢?”
“我倒还好,他是每天都要诅咒这个星星一遍才肯睡觉。”男孩回忆着,轻声道,“我喜欢看着这颗星星睡觉,把它想象成旋涡的中心,有时候也会有月亮,月亮就像旋涡里的一片小船。雨雪的天气里不能躺下,只能缩在墙角,有时风刮的刚刚好,在庙顶的缺口上会吹出挺好听的声音,那个晚上大概都会做个好梦。”
楚灵奚呆了一会儿,好似在构思男孩所说的场景,她抿了抿嘴唇,“我忽然觉得这座庙好像个孤零零的小岛,四周都是茫茫无际的海,而你就在这岛的中心。”
“你不也在么?”
“我?”她眨着眼想了想,“我觉得我应该是路过的船。”
“你是想说我被人遗弃了吧?”
“我只是说出我的想象而已。”
“你见过海吗?”
她支吾着:“没有...百草谷东边有个‘绿盈海’,不过都是花草,一望看不到尽头,它既然叫海,我觉得应该跟海差不多吧...”
男孩有些嘲弄地回了声:“对。”
她接着道:“我后来很少出去看星星,爹说花草是地上的星星,我都还没认全,就不允许晚上出去看天上的星星...”楚灵奚沉默了会儿,低声说道,“以后你可以陪我到绿盈海去看星星...那里很安静。”
男孩沉默。
楚灵奚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忙道:“也叫上我堂哥,还有阿梅,她跟我一起来的明龙城,现在估计在找我...”
越说越跑偏了,她想了想,干脆不说了。
“别多说了,赶紧睡吧,明天还要去找吃的。”
他不说吃的还好,一说吃的,她肚子便“咕咕”地叫饿了,细想来这一整天累得不轻,都没吃什么东西。
楚灵奚脸红到脖子根处,她连忙在茅草上翻过身背对着男孩的方向,不知所措地捂住了脸,虽然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
安静的夜没有一丝声音,只听见肚子又在叫饿,她忙腾出一只手捂着肚子,饿倒还好,但肚子咕咕地叫,对她来说委实太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