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山县地处三镇交界之处,又是三江汇合之地,所以便理所应当的成了蜀中重要的水陆转运码头。来自各地的新鲜玩意儿都要先在这里转上一圈,之后才会流向蜀中各地,所以这里常年聚集着来自天南海北的商旅、镖行。这些人走南闯北,带来的除了商品还有各种消息。
无论三教九流,人们最大的消遣始终是聊天,聊天最好的场所便是茶楼。广和楼是璧山县最大的茶楼,自然也就成了本地最大的消息集散中心。广和楼之所以有名,除了它可以远观嘉陵江的绝妙位置之外,研雪斋的新茶也是这里的特色之一。原本来这里的多是些文人骚客,在这里喝茶作诗好不优雅。可自从“独泛扁舟映绿杨,嘉陵江水色苍苍。”的诗句传开之后,便引来了许多商贾来此附庸风雅。
广和楼有三宝,江景、新茶、何氏老。江景和新茶不必多说,何氏老却是孙老板重金请来的老活宝。何老先生专在广和楼讲古,别人讲古无非是些秦汉三国时期的旧事,而他则偏重前朝往事,有时候也会说些江湖传闻、点评武林人物,他的点评十分犀利,可谓口舌如刀。
今天是霜降,广和楼的大厅座无虚席,人们品茶聊天之余,总要不时地往楼梯口的方向瞄上一眼,那里设有一处平台,台面上放着一张椅子,平日里何老先生便是座在那张椅子上讲古,只是今天他似乎来迟了一些。
梁书仗着自己官家的身份让伙计找了一张即临江又靠前的位置。他和江屿要了一壶蒙顶甘露,一碟桂花糕和一些应季的零食,伙计十分麻利的上茶添水,两个人还没说几句话的功夫,两杯汤色黄碧清澈明亮的茶水便摆在面前。茶香伴着热气氤氲而上,江屿品了一口,确实滋味鲜爽浓郁回甜,不由赞道:“都说旧谱最称蒙顶味,果然露芽云腋胜醒醐呀。”
梁书笑道:“喝茶就好好喝茶,说这么多酸话干嘛。你先喝着,等会儿茶汤淡了我再请你尝尝他家的红茶。又是一番滋味啊。”
此时的广和楼可谓人声鼎沸,梁书放下茶杯,给江屿和自己又各倒了一杯。
“这茶可还合先生的口味?”
江屿笑着点头:“这么好的茶自然喜欢,不过梁大人今天怎么有兴致找在下喝茶啊?”
梁书似乎早就在等江屿有此一问,不由笑的有些得意:“你知道何先生今天要讲什么吗?”
江屿摇头表示不知,离开鲍家之后,他这些日子一直都在东市曹家酒铺的门口摆摊给人看病,毕竟一天五十文的店饭钱总要赚出来的。
梁书往前探了探身,压低声音说道:“何先生今天要说的是《都监府喜宴双杀案》。”
”啊??“江屿惊讶的指了指鲍家的方向:”这么快就传开了?“
江屿的眼中闪烁出金光:“这么说我要成名人啦?梁大人你说明天会不会有很多人排队找我看病啊?”
梁书耸了耸肩:“明天的事情还是留待明天再说吧。”
趁江屿喝茶的时候他又小声嘀咕了一句:“没准儿会有很多人排队找你验尸也说不定呢。”
有些慕名而来的商客已经开始抱怨,孙老板也不止一次的派人到门口迎接,却总也不见人影。孙老板心里嘀咕,这何老爷子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儿吧?虽然平日看起来身子骨还十分硬朗,可毕竟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万一这棵摇钱树真的倒了……自己还真要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梁书远远看见孙老板也是一副焦急的模样不由皱了皱眉,江屿倒是悠闲的很,他已经沉浸在名传四方的喜悦中,呷了口茶,悠然问道:“对了,梁大人何时回京啊?”
“回京?”
江屿捏起一块桂花糕:“对呀,你不是请假出来的吗,不用急着回京复职?”
梁书往嘴里丢了一粒豆子,漫不经心的说道:“我不打算回去了。”
江屿听得一怔:“不回去了?什么意思啊?”
“怎么说呢,简单地说吧,我想在地方上历练历练,老实说这次对我的打击挺大的。”梁书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那模样倒像是喝下了一杯苦酒:“一想起李公甫那张看不起人的丑脸老子就生气!最生气的是在破案上老子好像还真的不如他!”
江屿微笑着说:“听说那李捕头破案的本事乃是家传,从他祖父那辈开始就是捕快。而梁兄你的家学乃是用兵之道。倘若两军对敌想必十个李公甫也打不过你的敌手,可你干嘛非要跟他比破案呢?”
梁书两手一摊:“你知道我爹是谁吧?像我们家这种有爵位的将门在外人看来威风八面,可是等我大哥集成爵位的时候,武英候就变成了武英伯。而我则什么都没有。大哥自幼跟着爹爹行军打仗,他总说让爹爹把爵位传给我,他的前程他要用手里的刀从敌人身上砍下来。在下虽然没什么本事,可审时度势的能耐还是有一些的。眼下四海升平,天子又是个疲懒性子。只怕十几年内都没仗可打。所以我就求了个刑部的官儿,想着要是能在断案一途上有所成就……唉,没想到出师不利。不过还好,总算让我遇到了你啊。”
“我?”
“对呀,我看你简直就是个断案的天才啊,你才去了一天,就能把那一堆七零八落的线索拼凑个七七八八,我看那李公甫比你可差远了!不如这样,你也别去当什么郎中了,你给我当师傅怎么样!”
江屿指着自己的鼻子诧异道:“我?当你师傅?”
“对呀,我认你当师傅,你教我破案!”
梁书这样的人高门子弟能和自己聊起这些心中的隐秘,他江屿心中自然很是感动,可他此次下山也有自己的目标,若是跟着梁书到处破案,只怕师傅交代的任务就要完不成了。想到这里,他的头摇的像个拨浪鼓:“不可不可,我哪里会什么断案啊,不过就是运气罢了……”
原本嘈杂的大厅突然安静了下来,大家注视着一个老迈的身影走上平台。孙老板一见何老先生来了,赶紧让人上茶伺候着。这位何老先生虽然长得清瘦些,看着却是精气十足。虽然眼皮有些下垂,可目光所到之处,谁都要说一声精神矍铄。老人喝了茶,清了清嗓子,对着台下抱拳拱手。
“对不住各位客官,小老儿今日来迟,这里先给大家赔个不是。只不过小老儿此番来迟也是有些缘由的……”
何老先生的声音虽然不算洪亮,可穿透力十足,满是烟火气的嗓音恰好能让最远处的客人听清。茶客们听见老者开口便都住了口,安心听候下文。
“原本今日是要说那北境孤狼深夜暴毙的秘闻,只不过适才小老儿得了个更大的消息。据说,那司空易要来了!“
梁书和江屿都是一怔,原本以为能听到自己的传奇故事,没想到竟然临时改换了题目。江屿一阵黯然,看来自己离神医又远了一步,可梁书的表情为什么这么古怪呢?
老人顿了一下:”可能有人要问了,这司空易是何许人也呀,怎的他就比那北境孤狼还要有名不成?嘿嘿,说司空易这名字或许有些陌生,可提到空空妙手四个字……敢问谁人不知啊?礼王府的夜明珠,王尚书的玉笏板,还有岳崇山岳大人的兵符哪样不是手到擒来?”
“这司空易的手段高妙,动手之前必会发出发出通告,明白告知他要在哪年哪月哪日去谁家拿取何物!试问江湖上谁人还有这等手段?要说此人的来历,据说他幼年出家道门得了仙人点化,能飞天!能遁地!探囊取物自然不在话下。而且还有一十八种变化!男女老幼高矮胖瘦,无不转圜自由。传说自他出师之日起,便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了……”
老人的讲述代入感很强,三言两语便让人感受到妙手空空的手段是如何高妙。台下听客叫好声不断,也有人三三两两的交换意见,有人点头赞许有人摆手不屑。江屿注意到邻桌那位青袍相公的反应格外激烈,纵使隔了好几个人也依然能听到他”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评语。茶馆里聚集的都是三教九流自然什么人都能遇到,所以两个人倒也不以为意。
梁书呷了口茶:“江先生以为如何?”
江屿笑眯眯的说:“何先生讲古果然……”
梁书皱眉:“谁问你何先生了,我是问你,你觉得这个司空易如何。”
江屿放下茶杯:“夜明珠、玉笏板也就罢了,能把岳崇山将军的兵符盗走,这人总还是有些手段的嘛。”
梁书不以为然的说道:“那也不一定,礼王府接到信的时候压根儿就没当回事儿……”
夜明珠就大大方方的挂在宴客厅里,礼王爷本来就是个爱显摆的,生怕来人看不见他的宝贝夜明珠,就挂在离地七尺多高的地方,任谁过去伸手就能拿走,丢了也不奇怪。王尚书的玉笏板就更别提了,先帝赏识王尚书,特意赏赐’国之柱石‘玉笏板,老爷子那年七十三正活到坎儿上,人早就有些糊涂了,听说司空易要来偷东西,他非要用儒家浩然正气克制魔道邪祟,一个守卫也不要,自己光着屁股抱着笏板坐了一宿,听说下人再见他的时候,老爷子浑身趴在地上发烫,屁股上还分左右写着’中正‘两个大字。
江屿长长吁了口气:“发烫总比凉了强,活着就好。”
“凉不了,老爷子因祸得福,退烧之后神志反倒清醒了些,立志再为朝廷奋斗十几年,说是怎么也要爬过下道坎儿再死。”梁书说到这里耸了耸肩:“这不,这些年每每有他的学生亡故,老爷子还都要亲手写挽联送过去呢。”
江屿挑大指表示了对王老尚书的佩服之情之后,他继续说道:“那盗取岳崇山大人的印绶总要些手段吧?”
梁书点点头:“岳崇山这事儿确实邪性。”
传说岳崇山前脚才领了忠武将军的印绶,晚上就收到了司空易告知书点名要取他的印绶。有前面夜明珠和玉笏板做警示,他岳崇山哪里还敢懈怠,毕竟武将丢了印绶可是要掉脑袋的。他从右骁卫抽调了五百人,把自己家围得水泄不通。可司空易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真的就把印绶盗走了。拿走印绶之后倒也没有私藏,打了个包袱直接挂到了县衙门口。至今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得手的。
何先生口中的司空易不免有些夸张,而梁书所说的便要可信得多。既然他都说不知道司空易的手段,可见此事至今还是个悬案。
江屿在佩服之余想到一个问题:“既然司空易已经得手了,那他为什么要把印绶挂在县衙门口呢?而且他大费周章做这些事难道只是为了炫技或是羞辱岳崇山?这可是在挑战朝廷的权威,岂不是引火烧身吗?”
梁书一边嚼着豆子一边解说,语气中满是不屑道:“岳崇山这事儿也算报应。“
岳崇山自幼从军,可几十年打下来却一直没落下什么实打实的战功,到五十岁了还是个五品中郎将。后来也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被派到到泸州去剿匪,打了半年带了上千颗人头回来,这才换了个忠武将军。司空易得手之后,把印绶和血书一起挂在了县衙门口。血书上写着他岳崇山如何杀良冒功,又是如何陷害县令上官长平,桩桩件件写的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不过啊,这事儿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江屿默然点头,看来这司空易倒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只是不知道他这次来璧山又有何目的。
“据说这妙手空空昨天给刘从雨刘大人下了告知书,约定七日之内取走他家传宝玉!相传刘从雨大人的宝玉非是凡物,乃是在制成和氏璧之后用剩余美玉雕刻而成……”
何老先生正在台上说得口沫横飞,台下突然响起一个激愤的声音。
“哼!无知庶民,你们竟然聚众于此夸赞一个盗贼,真是荒唐!若是有人威胁盗取你家的宝物你们还会这么叫好吗?!竟然把一个毛贼吹成了神仙?”
江屿和梁书寻声看过去,正是之前那个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青袍相公。此人鼻直口阔方脸浓眉,一看就是个中正之人,此刻他拍案而起,横眉冷对厅中众人怒斥他们无视朝廷法纪。
孙老板一见有人来砸场子不由皱眉,指挥两个伙计过去看看,打算把这个没情没趣儿的家伙给丢出去。青袍相公见两个伙计来势汹汹,不急不忙的撩开袍子下摆,露出腰间挂着的一块令牌。
“我乃刑部正六品主事楚天声,今日便在此宣布,刘大人家的宝玉本官保定了!我到要看看司空易这个毛贼到底有什么本领!”
江屿看看梁书,梁书看看江屿,两人都被这人的举动吓了一跳,江屿心里倒是有些了然,看来刑部的官员办事都是这幅德行啊,不由得开始为社稷担忧。
“梁大人,这人是你的同僚?你怎么不认识啊?”
“我才去了半年,有些在外办差的同僚确实还没见过呢。”
两人的话说了一半,就听见一声惨叫。回头再看时,楚天声的手正捂着自己的口鼻,鲜血顺着手指缝止不住的往下流。桌上有一块包着纸的石头还在打转。看来楚天声是被这块石头打在了脸上。
纸上有字,同桌有胆大些的茶客展开纸张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口没遮拦教你做人——司空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