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有劳了。”
裴生倒也懂得找个台阶自动下了。沈娇鸾睁圆了眸,连个不字都没曾说出口的,就被拉扯着出了门。
房里又静了下来。
其实,若真用了心来分辨,多少还会听闻些浅淡吐纳。床榻上躺着的,是他沈由检的妻妾,沈家的主母,一个多年来始终小心侍奉在身侧的女人。如今,吊着一口气不肯离了这俗世,不教人觉可怜,只想着,怎的就不干脆进了黄泉从此无事一身轻?
床上人孱弱,沈由检亦是拖着病躯费力前来。门槛到床前也不过短短几步路,竟也教沈由检走出一世沉重。真个儿到了床前却也不肯坐,只僵着身子看那人费力吐纳,许久,干裂的唇扯出一丝苦笑。
“荷珠,落得今日这般下场,你咎由自取。”
没得半点回应。定是不会有回应的。当死之人,却又被强自留与俗世,留了那一口气,也不过是等最后时刻。如此,还能要那人做出些什么回应来?
“不过是一介妇道人家呢,心竟毒如蛇蝎,不,是比那蛇蝎都狠毒了几分。生儿不肯教你如此容易死了,我也乐意。你犯了错,该是要好好偿还了才能踏上黄泉路。”
言及此,沈由检倒是自个笑了起来。
“我又何尝不曾错呢?该罚,我也该罚。”
床上人眼睫儿不着痕迹颤了颤。
“明儿是娇鸾的大喜日。你苦心积虑争了多时,为的,也不过是这一刻。好生吊着那口气罢,看你的宝贝女儿是怎的戴上霞帔轰轰烈烈地出嫁。”
说着念着,声却愈发低了下去。
“看你我的罚,是如何来到。”
这一年,是平成熹宗三十八年。暮秋。朝野之内纷乱迭起。天子身患奇疾,朝臣分立,储君之争愈演愈烈。朝野之外,虽不说天下太平,倒也算国泰民安。平成三十八年,注定为史书中一笔带过之年。
更何况一个民间的沈家。
这一年,沈家灰飞烟灭。
当然,这些个出自民间野史的轶事,本就只当做寻常百姓茶余饭后乐道的谈点。天下首富如何?一夜落败又如何?纵是究其沈家人,大约也不曾生过些许惑。
实际上,沈家落败之日,恰是沈府运势落低多时后难得的好日子。只因他们的二小姐,终是要出阁了。说来亦是怪,平成三十八年三月三后,沈府便似触了霉头,当家老爷病重,二奶奶与大小姐相继往生,府中鬼魅作祟,二小姐险遭不测,最后,就连当家主母都险些赔上自个性命。接连出了这些个白事恨事,按理,是要请寺中师傅来做做法事,阴阳先生改改风水,再设了香案灵台日夜祭拜冥奠才是。
可沈家是何种地位?不在朝野,却有那敌国的财富,就不是寻常百姓家,哪里能任由些旁门左道之事坏了门风?他们只道,一场逢时而生的喜事,便是最大的运。
所以,纵是那主母奄奄一息躺在床间,沈府的家仆们依旧欢天喜地得置备着酒宴装扮着喜堂。二小姐要嫁去礼部尚书府呢,天大的喜事呢。
所以,纵是那喜事办在沈家府邸,也不曾有人跳出来疑问着,怎的二小姐出嫁,偏就在自家府宅里行大礼?
其实,就算是生了惑,也无人有那心跳将出来。太多的活计,只恨不得分生了三头六臂。几个时辰内便要将婚宴准备妥当,哪里还有那闲心去操劳主子的成婚所?
也就在众人忙成一团时,裴生偏安一隅,不言,不语,不动,面苍苍,人怔怔。都不知枯坐了多久,桌上烛火一跳里,身前赫然多了个小丫鬟。
“姑爷,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您换上喜服吧?”
裴生这才回了神。是呵,要成亲了呢,总归是少不得那些个繁文缛节的。只是,心底百转千回间,一点不欲就滋然而生。
总不想披了那大红的喜服上身。
“你,今年多大了?何时进的沈府?”
莫名其妙一通问话,教小丫鬟着实愣了一番。只是愣归愣,主子的问话还是要规矩答。
“回姑爷的话,奴婢今年十四欠三月,春上进的沈府。”
“这上京城里多的是富贵人家,怎的就想着进沈府呢?”裴生自言自语的,道是发问,倒不如说是自问。
“可沈府是最富贵的。工钱也是高的。”谈及钱物,小丫鬟笑得灿烂。“当初为了进沈府做奴婢,爹娘可是费了好些力呢。”
“是吗?”裴生若有所思着。“都是这般啊。罢了,你下去吧。”
“可是,那喜服……”小丫鬟有些生急。
“不过是个过场。”
裴生笑,略带疲惫样闭了眸。
“下去罢。”
这次,倒是不再听闻小丫鬟争辩,反倒是些个悉索声不断入了耳。本不欲再理会,偏生鼻腔子里就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有些熟悉,却一时忆不起是何时嗅过。心间一跳,下意识睁开眼,裴生倒是意外,眼前站着的,竟是那日自无由居带回的老妪。
这些个日子心不在焉的,倒是忘了自个还曾想着将那擅自烧了至爱的老妪带回沈府受一遭极刑。念及此,裴生又扯出点浅淡笑,烛火影影绰绰的,那笑也失了真。
“不曾找你麻烦的,倒是自个寻上门来。何事?”
“应春阁沈素卿的闺房旁,有道暗门,直通沈府外围半里处。”老妪简言。“当初,沈素卿便是藉由那暗门自如出入沈府往返无由居。这会,良驹就留在暗门外。行礼在午夜,还有两个时辰。”
裴生眯了眼。
“你,想做什么?”
这是一场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的大婚。
府门紧闭,偌大庭院里摆满喜宴,见礼人却悉数为沈家奴仆。静静悄悄,有张灯结彩,却不曾闻喜竹丝乐。高堂在首,一个病恹恹,另一个,却干脆是教人抬了出来。
最最古怪处,新郎倌,着的是一袭白衫。
没有人跳出来诉诸异议。他们只是垂手安静杵在院中庭下堂内,瞧着霞帔在身的新娘子由丫鬟搀了缓步而入,瞧着新郎倌木然近前执了佳人的手,瞧着一对新人沉默祭拜了天地再拜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