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正对着铜镜百般小心梳着发髻,可恨老妪推门而入。犹记得是随生哥哥入了府权当见礼之人,不曾生疑,只当生哥哥有事要传述。哪成想,那老妪进了房,挥退下人后,竟是露出个古怪笑。
“娇鸾,你要好好活。”
说完,一把粉末就兜头洒了来。她沈娇鸾也不过一介凡胎,哪里经得住迷物?登时跌落下去,连些反抗都不曾有。也亏了心底多有不甘与愤愤,一路上除了身子动不得,神智倒还持了几丝清明。隐约察觉自个被人搬动出行,耳畔也有窃窃私语。却终究不能睁了眼瞧瞧那可恨人是谁。
如今,总算睁了眼,若不将那老妪身份查个透,当真是死都不能瞑目。
太可恨。
“手放开,我替你擦汗。”细柳皱眉。
“瞧你不过是个下人打扮,哪里来的胆子敢对我高声!”沈娇鸾怒从心起。“那老妪,到底是谁。”
“哼,本来瞧你为救娘亲连性命都不不顾,还当你已经转了性做起善人。如今来瞧,倒还是那不折不扣的刁蛮小姐。”
细柳也生了火,索性狠狠抛了汗巾挣开沈娇鸾的钳制起了身,小脸上怒意横生。
“我就是死也想不透,公子跟小姐怎么就肯为你这么个刁蛮无知又可恨的人白白牺牲。”
说完,竟是转身就走了。
沈娇鸾哪里肯依?
“站住!谁允你走了!”
不说则已,一说,竟是又快了几步,眼看便要出了门。
“你!”沈娇鸾心急。“不是拼死也要留我一命吗?你若敢出这门口,我登时就咬舌自尽。”
话一出,倒真教那人定住脚。堪堪回了神,清秀容颜里居然也能生出些扭曲笑。
“我的主子们要你活,我却巴不得你快死了。想自尽?请便吧。若不敢咬舌,奴婢去帮您寻上三尺白绫也无妨。”
狞笑着说完,细柳呸一声,身子都止不住地颤。
“最该死的人就是你!”
沈娇鸾恼羞成怒,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就此闭气。
“你这狗奴!”
口不择言,换来的便是去而复返的细柳抡圆了膀子甩来的一巴掌。力道大了,直打得沈娇鸾耳中轰鸣眼前发黑。沈娇鸾猝不及防,一口咬破了舌,猩红便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你做反了不成!”沈娇鸾又惊又恼,不顾自个鲜血淋漓的口舌,凤眸圆睁声嘶力竭。
“再多嘴,我割了你的舌剜了你的眼,教你这辈子都做个废人。”细柳发恨。“沈娇鸾,我告诉你,你口口声声骂的老妪已经死了,你的情哥哥也死了,你娘死了你爹死了你全家都死了!沈府已经灭了,没了身家的你,连个下人都不如!”
沈娇鸾气急攻心,眼一翻,登时昏死过去。
天蒙蒙亮时,上京城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可不是。天下第一富贵的沈家,居然在一夜之间尽数毁于火中。都不知那场火生得有多猛,沈家方圆数里的家宅灰飞烟灭不说,但是那腾空而起的灰烬竟都将上京城的天空遮了泰半。在这天子脚下,歌舞升平的年岁里,沈家的这场灭门大火,足以掀翻了整座城池。
无数的人奔走相告,无数的人搓掌嗟叹,乱成一团的城池,乱成一团的人。于是,没有人再留意到那个自沈家废墟方向缓步而来的男人。那个一袭白衫尽数乌黑,背后还有血渍蔓延的男人。
那人是平舟。
平舟走得缓,但若真个用心来瞧了,大约便能瞧出,缓步而行中,有的是不能忽略的颤。颤巍巍的,宛若随时便可倾倒一般。偶尔有莽撞行人急急冲过,每每被碰到,都要好些会才能稳住了身继续抬脚。
短短一条街,竟也走到了太阳当空。
后来,总算在街角处停下来。纵是整座城池的人都为沈家的覆灭而疯狂,却仍旧有两人不为所动。一人是平舟,另一人,便是平舟身前坐着的,缩在墙角抱肩闭目假寐的主。那人身前桌上,摆着卦卜。那人,是三月三替沈素卿卜卦的老者。
“还要装睡到何时?”
平舟冷笑一声,扶着桌边坐下来,眉峰不着痕迹地皱了一番。
老者闻声睁了眼,浑浊眸子里有些许光亮一闪而过。
“这位公子,您是要起上一卦?姻缘钱财皆可卜。若是准了,卦钱十文。若是您觉不准,自行离开就是了。”
“沈家,已经败了。”平舟挑眉。
“哦?道是城中人怎的慌乱成这般,原是为那沈家事,难怪,难怪。”老者摇头晃脑。“那,您是要卜什么?”
“给我做一具皮囊。”
“咦?”
老者愣,浑浊眸子转了半晌,确信眼前的人不是来砸场了,这才抬了手指指街中。
“这,老朽只是个算命的先生,这做囊一事实在是行不得。喏,街中那家皮货店,约莫能解公子燃眉之急了。”
“哼,倒是会装傻充愣。”平舟嗤笑一声,压低了身凑到那老者跟前,眸子微眯。“三月三,你帮沈素卿卜了一卦,真当我不知?虽说那时这身子趴在东四上等死,可惜了,你卜卦之时,不晓得轰走她身边的丫鬟。明上是卜卦,暗地里,却是要她绝了复仇的心。你以为,背后里做这些个动作,真能瞒天过海不成?”
眼瞅着老者脸色剧变,平舟甚是满意地直了身。
“也瞧见了,沈家已经灭了。我想要做的事,没有人可以拦得住。若不想教我连你一并除了,就痛快些做具皮囊出来。”
“可。可……”老者哭丧了脸。
“可什么?”平舟继续相逼。
“可是,三月三,老朽抱恙在家,并未出街啊。”
踉踉跄跄着回到无由居时,日头已经西斜了。推开无由居的门,恰逢细柳端了茶水往正厅里走。听闻声响,细柳回转了身,眉眼里有诧色一闪而过。
两人居然就那般僵着对视起来。
良久,还是平舟古怪一笑,扶着门扉不着痕迹地隐了身颤。
“还当是你这奴才一并殒身那火海中。都不知,原是早先脱开了去。倒比那自愿送命的裴生强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