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建个无由居,教宋云儿落脚。
那人道,做张老道的脸,教宋云儿隐姓埋名。
那人道,昇儿,你那师傅,是你娘亲。
那人道,昇儿,你剜了身上血肉做毒做药,起了一身的脓疮,烂了,便会烂至身骨,直至一副皮囊烂透。
那人道,昇儿,茶里放着的是些温柔的药。你饮了,至少,还能留具尸骨,不至于烂成一滩血水灰飞烟灭。
沈娇鸾听到一声叹息。
明明是低叹,却能那般清晰地入了耳,刺进心,狠狠生痛。
沈娇鸾听到他在笑,在低言。
他道,尚在襁褓时,便日日对着你的眉眼。不是生父,却更胜。
他道,方能言语,学会的词,便是恨。
他道,手能执物,先拿起的,是利刃。
他道,这沈云昇的皮囊里,住着两个魂。我是无恤,我是沈云昇。
他道,无恤要沈云昇放下仇恨,师傅要沈云昇放下仇恨。独独你,要沈云昇去恨。
他道,穷其一生,你教会我的,只有仇与恨。
他道,百般算计,逐了无恤,离了师傅,为的,只是恨。灭沈家,灭裴家,灭扈家。
他道,如今,你却在言,沈云昇的娘亲,从来不曾离过这人世。她近在咫尺,她隐了身份做了沈云昇的师傅,义父。
他道,你知前因后果,你知一切计,却独独将我瞒在鼓里。那莫须有的恨,到底,是沈云昇的恨,还是你的恨?
他道,平一川,你为的,是什么。
突然就没了声响。沈娇鸾愣,愣过便觉颊上多了几分麻痒。下意识抬手来拭,才觉竟是热泪溢了满颊。眼前突地黑下来,抬眼,十三年前最最不喜乐见的人,如今,却又再度出现在身前。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过来,隐在斗篷后的脸模糊难辨。沈娇鸾却就敢肯定了,那人在笑。笑得狰狞。
“嗯?”
意义模糊的一声轻哼,铺天盖地的讽。
“为什么。”沈娇鸾吱呀问声。
“哈。”
那人甩袖而去。
心里像是积了一团火。
平舟微垂了眉眼细细瞧自个的指尖。那一双染满鲜血的手,却依旧白皙。几近透明的肌,纹路清晰,更难掩其间青紫的血脉。他知道,那是因着血的停滞。停滞,消殒。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身子很痛。皮肉腐烂的痛,骨里针扎的痛。一直痛,痛了十多载。从前,因着心中有名曰恨的一把火在烧,痛也成了狂热的催符。只为仇恨,所以能轻松剜了身上皮肉制毒。痛加倍,人更狂,自虐里有解脱。如今,突然发觉所谓仇恨不过是闹剧一出时,那痛居然就不能忍受了。
只恨不得登时绝了气息好从此解脱。
“茶里,我没有下毒。”细柳低言。
“哦?”平舟抬眼,似笑非笑。“不肯?不敢?”
“总该有些代价的。”细柳别开脸。“你害了那么多的人,总要死。死得痛苦些,多少也能教那些个冤死的人息怒。”
平舟笑了。姣好的眉眼微微颤起来,有种惊艳的美。其实,一直都是英俊的皮囊,只是往日里那笑总是充斥着阴谋与讥讽,才会平白毁了俊容。如今浅浅淡淡的笑,瞬时便能夺了人光芒。
细柳垂眼,掩去眸底一点湿意。这是她的公子,她的先生,她此生唯一的依靠与牵挂呢。
“义父,他。她的身份,你知道?”平舟瞥向窗外。“我记得,七年前你被她领回无由居时,状似与她极其亲近。”
“不知道。只是,我知道,自己的这张脸,像极老夫人年少时模样。”
一语出,又似天惊。
“哦?”平舟挑眉,不经意里却又死死盯着细柳的眉眼。
“那时被爹爹拉去青楼卖身,恰逢老夫人途经。瞧见了,就救回我一命。又说,与你早年离世的母亲长得像。我就求她带我回来。想着,做个丫鬟来报答也好。”
“是吗?”平舟低声叹,笑得愈发浅了。“只在年幼时见过她几次,容颜早就模糊了呢。原来,是生得这幅模样呵。”
自言自语样说罢,平舟又抬了头,笑里多了解脱。
“你走罢。沈娇鸾也在这居里,是不?带她一道走罢。若还乐意追随,就随着。若不乐意,便径自离去了。沈家灭了,名下产业倒还众多。若随她一道走了,日后也不用忧愁吃穿用度。”
“她就在门外。”细柳瞥一眼门边,隐约可见衣角。“不再见她一面?”
“没必要……”
“哥。”
倒是那门外的人儿自动现了身。脸上还有残存泪痕,站得也勉强。唯有直直投来的视线,坚定不移。
“我不是你的兄长呢。”平舟笑着摇头。“你从来就没有兄长,明白吗?沈家,从来就不曾有过男丁。”
“哥。”沈娇鸾固执着,泪又掉下来。
“走罢。在我没改主意前,走。否则,我会杀了你。”
平舟转回身,不再多看。也因着转身,脊背展露出来。白衫染成暗红,血流得多了,衫子担不住,滴滴答答地就坠到地上。已经不再是脊背了。
那个人,已经烂掉一半了。
沈娇鸾愣愣瞧着,忘了言语。
“沈小姐,我送你出去。”
细柳突兀出声,更上前一步踏出门外,掩了门扉,一并将平舟的身形遮住。
“他要死了,是吗?”沈娇鸾愣愣出声。
“对。很快。你应该觉得开心。他害你家破人亡,死了,是谢罪。”
细柳冷着脸,自动拉扯着沈娇鸾的衣衫便朝外走。沈娇鸾三魂七魄丢了泰半,无意识里随着细柳踉跄前行,一直走,直到出了无由居。
“走罢。”
细柳道完,折回身便走了。沈娇鸾还是愣,呆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只有脸上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沈家灭了,所有人都死了。爹,娘,名义上的姐姐,心爱的男人。全都死了。
从此,只有她沈娇鸾一人独活。
不,还有哥哥。她沈娇鸾还有兄长,还有那个从来都善待自己的兄长。猛地回神,沈娇鸾提了裙摆便往回疾走。她还有亲人,还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