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黄昏时分，一半橘红仍在天际遥遥挂着，朔方城已经点燃满城花灯，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
洛长歌换回红色的女装，长发斜编成一股辫子垂在胸前，出了房门。枫无痕已经等在外面了。
洛长歌：“无痕，我好了，走吧，去看盛会。”
枫无痕转身，见她的装扮愣了愣。
洛长歌之前一直扮男装，可是轻易被识破了。她有些窘迫，“我扮男装不像，与其不伦不类惹人怀疑，不如就这样，反正不是都说我已经死了么。”
枫无痕温润地笑：“长歌这样也很好看。”
洛长歌在二楼走廊上倚着栏杆极目眺望，十里长街一片火树银花，集市熙熙攘攘，各式灯笼映得街市亮如白昼，热闹非凡。夜色已经降临，这里却灯火阑珊。
洛长歌被这繁华夜景迷了眼，面对此情此景不由自主地连连喟叹：“真美……”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见到了真实的场景，才知道古人诚不欺我。
枫无痕：“长歌不下去看看？”
“去，这就去。”洛长歌哒哒哒向楼下去，“一人高处独赏终究不如置身其中感受来的快活。”
花灯满长街，灯火阑珊，人群如潮，热闹非凡。有赏灯的，也有放灯的，猜灯谜的，现场展示做花灯的，斗文斗武的。洛长歌沉迷于看各种花灯看灯展几近入迷，种类之繁多，做工之精致，头一次近距离观察花灯就被震撼了。醒过神来才发现枫无痕一路无话，大概对这些女孩子喜欢的东西没兴趣。
洛长歌：“不好意思，我看迷了。”
枫无痕摇摇头：“你很喜欢？”
洛长歌笑逐颜开，“喜欢。”如此美景，如此热闹，使人忘却烦恼。
远远看见一处搭起来的高塔上放着一个两米高的走马灯，上下六角，中间灯罩不知用什么材质做的，琉璃晶透。其内已经点上烛火，气流带动叶轮旋转，渐渐的灯罩上映出一幅幅姿态各异小人图。离得太远，洛长歌看不清，“无痕，我们去那儿看看。”
还未走近，就听台上一人中气十足道：“诸位，此灯就是今天武会的奖品，灯是宫老所制，灯上之物是千秋派提供。话不多说，有意者请上台挑战，但今年依旧请诸位注意，以武会友，点到为止。”
擂台下的人很兴奋，几乎台上人话落瞬间就有两人上台开始比武，洛长歌看看花灯，确实精致，可也不至于让这些习武之人激动难耐吧？
洛长歌看了看枫无痕：“你不去试试？”
枫无痕摇头。
洛长歌奇道：“你对那奖品没兴趣？”明明那些人都很想要的样子。
枫无痕：“长歌知道奖品是什么？”
洛长歌：“不是那盏灯吗？确实很漂亮也很特别。”
枫无痕笑笑，“宫老制的灯虽然一难得一见，但盛会上什么人没有，一盏灯做武会奖品分量可不够。”
洛长歌：“那这些人？”
枫无痕：“吸引他们的是那灯上千秋派拳法。”
洛长歌：“你是说那些姿势各异的小人儿是武功秘籍？很厉害吗？”
枫无痕：“……尚可”。
洛长歌想了想，觉得这个枫无痕“尚可”翻译一下就是一般，不过既是正派的东西。难怪枫无痕不感兴趣。
当然，也可能是他眼界高，在他眼里尚可的东西对普通的习武之人或许是难得一求的宝贝呢，没见台下众人热血膨胀的激动样么？
众人摩拳擦掌，还有得了消息不停赶来一争高低的人，那奖品的最终归处一时半会儿是没有答案的，两人看了没一会儿就逛去别处了。盛会花样多，洛长歌玩的尽兴，直到深夜，人群渐渐散了，行人归去，明亮的长街唯有花灯仍旧守在原地，照亮行人的归途。
洛长歌正与枫无痕闲聊着一前一后慢慢往客栈走，突然......
哒。
有人落在身后的青石板上，枫无痕的右手瞬间按到剑柄上。
“师弟原来在这里啊。”
那人轻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枫无痕顿住，走在前方的洛长歌听到熟悉的声音，一转身就与明月星打了照面。一袭白衣，墨发飞扬，熟悉的容颜正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明月星！”
明月星懒懒地掀了眼皮看她一眼，“贵妃娘娘竟然也在。”
每次听到“娘娘”这个称呼都略感不适，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个身份，结果冷不防又听见这称呼，洛长歌抖了抖鸡皮疙瘩，连连摆手，“别叫娘娘，我不是。”
这个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更让她不自在了。
明月星眉梢微扬，“你竟然没回皇宫，我也很意外呢。”
洛长歌想起如归客栈起火那夜他离去的背影，“你当时一声不吭丢下我就走了我才意外呢，简直混蛋！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明月星：“等我？”
洛长歌上前几步，“是啊。你去哪儿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是不是忘了我跟说过会等你的？”
明月星皱眉，枫无痕突然问道：“师兄来此所谓何事？”
明月星看了看不远处的屋顶，轻笑，“本来是来找你的。不过，师弟似乎还有客人呢。”
明月星的话音未落，屋顶那人已经飞身落地，一言不发就向明月星攻去。招式凌厉，来势凶猛，却连明月星的衣角都没碰到就被一脚踢出去撞到路边的树干上。
明月星收回腿，漫不经心地笑，“原来是冲本大爷来的。”
袭击之人来势汹汹却被明月星一脚倒踹出去，站着的三人一时谁也没动。
直到那人扶着树站起来，在沿着长街悬挂的各式花灯的照耀下洛长歌才看清，来人是个着鸦青色衣裳的清秀年轻男子，身材瘦削，腰间佩剑。
“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人面色眼眶红红，眸中的仇恨几乎燃起火焰，清秀的面孔有些狰狞，声音艰涩又沉重，“明月星，你这魔头！”
洛长歌皱眉打量那人：“你这人什么毛病？无缘无故的上来就杀人！”
“哈哈哈……无缘无故？！”清秀公子似怒似嘲，只恨恨地盯着明月星，“这个魔头杀了我全府上下百余口，难道我还杀他不得？！”
“这不可能！”洛长歌想也没想就觉得反驳，看看那公子，仇恨狰狞。又看明月星，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她看着明月星：“明月星，这事儿是有什么误会吧？”虽是疑问，分明神色笃定。
洛长歌也见过明月星杀人，虽然芳草那一次他蒙住了她的眼睛，可是第一次见他杀那两个武林人士时，他可看得清清楚楚，那两人是要取他性命的，他手起刀落十分利索，可眼神却很淡，没有恨，也没有报仇的快感。而且他也是出于自保，后来的事也证明了他并不是那么冷血的。
那公子仇恨的双眼紧紧锁着明月星的身影，哑声道，“误会？明月星！五年前，沧州秋府，为了一本剑谱你屠我满门，你可还记得？！”
“沧州秋府？”明月星思索片刻，轻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呢。所以，你这是死里逃生又赶着来送死？”
这是确有其事？！
洛长歌不可置信，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不…不会吧……”
“好…好…好，”那公子戚戚地笑，又恨声道：“你承认了就好，你记住了，我是秋家唯一后人秋静远，此生我必亲手取你性命！”
“这几年，我苦学武艺，就是为了今天。”秋静远抽出长剑，直指明月星，“今日，就用你的血祭我的秋家冤魂！”
寒光闪过，秋静远持剑刺向明月星，明月星一脚将人带踢飞出去，接着转身一跃，便将长剑握在手中，“剑不错，可惜你师父似乎没好好教你呢。”
秋静远不可置信，有些呆愣愣的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不！……怎么会这样？”
明月星目光一寒，剑锋一转：“还是我来教教你，怎么用剑吧。”
秋静远颇受打击，竟呆愣原地，忘了躲闪。
“等等！”洛长歌飞奔过去拦在明月星跟前。
剑势停下，却未收回。明月星歪头打量着洛长歌：“你拦我？”
洛长歌看着他：“你不是故意的吧？你一定有什么苦衷对不对？我认识的明月星不会这么做的，桃花村里你帮助村民，又几次救我……”
“是吗？”明月星轻笑，“那看来我们并不认识呢。”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洛长歌也生气了，“混蛋！你这意思是要同我绝交？”
明月星只是轻点手中长剑：“让开。”
洛长歌不退反进，昂首又向前走了一步，眼睛直直盯着他的脸，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明月星持剑的手纹丝不动，洛长歌再要上前，一旁的枫无痕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向后拽了几步，远离了剑锋。他看向明月星，说：“师兄，放过他们吧，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
“师弟真是聪明，可惜了，师父对你的行为很不满，差我收拾了你。不然，我倒是愿意多留你些时日，毕竟，师兄我更想看师父亲自动手处置你呢，那场面一定更有意思。”
明月星一甩长剑，“争”的一声，那剑准确地插在秋静远脚边的石板上，剑柄还在微微晃动。
洛长歌不可置信：“你要杀无痕？！他可是你师弟！”
明月星淡淡地瞥她一眼不予理睬。
洛长歌：“你不能这么做。”
明月星眼角微挑，似不屑：“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洛长歌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道：“凭我相信我认识的明月星不会这么做，就算你说……我们不认识，可我认识你。虽然你杀人的时候手上染血，可是眼中却无恨。所以，我要阻止你。”
不管是枫无痕还是秋静远，明月星动手时眼神平静，分明没有什么情绪。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杀他们，但她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便不能看着他滥杀，人不怕犯错，只怕一错再错，再也无法回头。
明月星眸光微凝，飞快闪过什么，很快，他嗤笑一声，面带讽刺：“哦？你凭什么阻止我？”
洛长歌张开双手，挡在二人之间，“无痕是我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朋友了，我不能让你伤他。”她咬了咬牙，心说反正也是捡了一条命，这个世界她只来得及叫了两个朋友，现在一个要同她绝交，她不能看着帮她良多的枫无痕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要杀他，先杀我。”
反正这个世界里她也没什么牵挂，枫无痕要不是为了帮她跑路，可能也不会遇上这一遭了，多多多少也是被她牵连，她现在最怕连累别人了。
枫无痕：“长歌！”
洛长歌：“无痕，你带着秋公子先走吧。”
枫无痕上前两步：“说什么傻话，我绝不会丢下你独自离开。”
听闻此言，不知为何洛长歌莫名想起那夜她在如归客栈看着明月星离开的背影，没有一丝犹豫。
“呵。”明月星凉凉道，“唯一？可真是郎情妾意。”他看向枫无痕：“就这么杀了你，我岂不是棒打鸳鸯了。”
枫无痕：......
洛长歌：……
明月星薄唇抿直，脸上没有惯常的笑意，仿佛另一个人，尖锐、凌厉，连声音都是冷冷的：“洛长歌，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碰见他们，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洛长歌失神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明明之前一切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明月星靠近她，弯下腰，嘴唇贴到她耳边，耳语道：“救我，你后悔了么？”
洛长歌耳边仿佛炸开一道惊雷，她猛地想起那时在山洞里，他醒来后问了她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后对她说：“救我，你会后悔的。”
如今，他问这个问题，语气却非疑问，好像已经有了答案，并不在意她的回答。洛长歌楞楞地看着他，所以，他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了？他就那么确定她会后悔？鼻子一酸，心里便无来由的有些委屈又难受。
明月星不知她所想，说完那句话便挥袖消失在夜色中，毫不留恋，一如从前。
“我好像总是看着他的背影，可为何这一次看他离开心里会难过？”洛长歌神情恍惚，眉头疑惑地皱起，眼睛不知为何涩涩的，她捂着胸口，衣裳都被她揪皱了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么难受......”
枫无痕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似叹似忧道：“长歌，别再靠近师兄了。”
洛长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只是失去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按她从前一切随缘的交友准则，怎会因为起争执如此难受？
枫无痕见她面色不好，开解道：“师兄独来独往惯了，一向不会替他人考虑，你别伤心。”
是啊，那个人本就毒舌，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怎么独独这一回就当真了。
伤心？
是啊，因为在意，才会伤心。可是又好像不仅是与朋友绝交的那样。她对明月星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她抱着头回忆着与之相关的记忆，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前。
皇宫初见，她一眼惊艳。
山洞养伤时，两人互相依靠。
树林里面对芳草和众多杀手，他护着她，刀光剑影里，他身边格外让人安心。
她愧疚难过，他默默陪伴着安葬亡魂。
桃李村，他明明生病了却把床让给她，自己在墙角休息。
朔方城里，看他明明很不情愿却黑着脸陪她逛街的样子，其实那时她心底是愉悦。
如归客栈的火海里，她以为死劫难逃，可那人不顾危险迎着烈火来救她了。
后来，他丢下她走了，她执拗地等在此处，说是为了不能失信于朋友，当真仅仅如此吗？
有什么模糊的念头渐渐清晰，“我好像......”
枫无痕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疑惑道：“什么？”
洛长歌突然想起从前被自己忽略的那些东西......
那时在客栈外，慕容钰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其实她真的是个很记仇的人，皇后都动手要她的命了，按自己一向的性格无论如何也要还回去的，哪怕同归于尽呢，纵然她比不得古人的宫斗段数也没有轻轻放过的道理，这不符合她的作风。可是她却没有回宫去找皇后报仇，而是坚持选择远离皇宫的一切。
当真只是因为不喜皇宫不自由吗？
或许有部分原因是她深深不喜皇宫尔虞我诈，这也是一开始她打算离开皇宫的原因，可那时在如归客栈外，慕容钰质问她为何不愿回去时，她那时在想什么呢？
洛长歌的目光转动，仿佛穿过夜色落在当时的如归客栈前。
慕容钰愤怒的质问她是什么让她竟然生出离开的念头，那时候，她满心担忧的是‘明月星有没有受伤？’‘他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全没去想那个人在她心里占据那么重的分量？
原来不仅是为了自由，还因为这个江湖有了她挂念的人。
她喜欢他。
两辈子第一次心动，明白心意在刚和心动对象闹掰后，洛长歌有些茫然，所以她这是在她一无所知地失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