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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选择,李代桃僵

宣政殿里,武媚娘拿着手帕轻轻地擦拭着李治的额头。转眼之间他已经昏迷三天了,却没有一丝醒来的迹象,他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憔悴,脸颊也清瘦了许多。武媚娘心中绞痛,若是李治继续昏迷,极有可能在昏睡中虚弱而死了。

难道就要这么失去他了?早知是这样的结果,武媚娘宁愿当初骑上那匹马的是自己。此时的她深深地后悔着,俯下身,轻触在他冰冷的唇上,她试图用自己的热度,融化那片冰冷。

“娘娘,淑妃娘娘来了。”殿外传来元修的禀报。

武媚娘起身,面上一片冷然,“不过三天,她就忍不住了吗?”想起在马匹上动的手脚,她心中满是愤恨。这是从小公主死后她从未有过的愤恨和疼痛,想不到这辈子还能感受第二次,锥心刺骨,痛不欲生。

萧淑妃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三天不见,她的脸色也憔悴了不少,只是不知有多少是因为悲伤,又有多少是因为那见不得人的心思。

武媚娘抬手止住她的行礼,径直问道:“有什么事情?”

“娘娘,皇上已经昏迷三天了,什么时候醒来也不知道。”

“那又如何?”

“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很多大事等着要处理,大臣们纷纷上表,要求立太子。”说着她转身从随侍宫女手里接过一摞奏折,递到武媚娘面前。

还真不少呢,看来这些天她也费了些心思。武媚娘笑了,“这也是应该的,只是不知道该立谁才好。”

萧淑妃笑道:“皇上昏迷不醒,未免国事动荡,自然应该立长,雍王素节是几个皇子里年纪最大的,不立他立谁?”

武媚娘眉梢一挑,“大臣们都是这个意思?”

萧淑妃自信地道:“没错。”

“可皇上不是这个意思。”武媚娘站起身来,盯着她。

萧淑妃顿时愣住了。

武媚娘缓缓说道:“几年前,皇上曾跟本宫说过,为免嗣位之争,宜早立密诏,如今密诏还在洛阳行宫里放着,妹妹就要先立雍王,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

“密诏?”萧淑妃皱起眉头,“本宫从来没听过什么密诏。”

“这几年妹妹也没见过皇上几面,自然不知道。”武媚娘冷冷地说道,直戳萧淑妃心窝。

想不到她这么不给自己面子,萧淑妃脸色发绿,冷哼一声,“皇上现下正病着,你自然说什么都可以。”

武媚娘慢慢地走到萧淑妃身边,冷冷地望着她,“密诏有皇上的印记,是真是假,大臣们一看便知。妹妹没听说过皇上曾立遗嘱,本宫也没听过大臣们上折子会上给淑妃娘娘的,既然本宫都没怀疑这堆奏折怎么会到妹妹手里,妹妹又凭什么怀疑本宫呢?”

萧淑妃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终于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好,本宫即刻派人去洛阳行宫拿密诏……”

武媚娘打断她,“不,本宫要亲自去盯着……免得被人做了手脚。”

萧淑妃盯着她,终于展颜一笑,“好吧,既然姐姐那么有把握,那妹妹就在宫里等姐姐的消息了,告退。”说罢,她转身离开。

武媚娘神色叵测地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她转头看向元修,面无表情地命令道:“去准备一下,告诉裴少卿,本宫今晚就动身去洛阳行宫。”

漆黑的夜幕上月色亮得出奇,冷冷地挂在天边,映照满地清霜。田间浮起白茫茫的雾气,仿佛轻薄的细纱,笼罩着前路。

一支队伍正形色匆匆地奔驰在大道上,几十个人皆骑着西域快马,护卫着中间一辆轻便马车飞驰而去。这次出宫,武媚娘凤驾出行的仪仗一概没带,只匆匆点了几十个禁军护卫随行。

行至下半夜,队伍逐渐拐入山道。一夜的紧急奔驰,却没有任何人放慢速度。密诏之事十万火急,连深宫中尊贵的皇后都不辞劳苦,护驾的侍卫又怎敢怠慢轻忽。

树木愈发浓密,遮天蔽日,月光从缝隙中透出,映着冷寂的小道。

忽然,一匹马惊叫嘶鸣,竟是一支利箭从密林深处射出,刺入马腹。

“遇袭!保护娘娘!”

护卫们迅速反应过来。同时无数利箭呼啸而至,如飞天蚂蟥,遮天蔽日。箭雨之后是一群黑衣杀手,明晃晃的长刀在月色下泛起森冷的光。

侍卫们围在武媚娘的马车周围拼杀突围,却终于不敌对方人多势众。

厮杀半夜,天边一道曙光闪烁,映照着遍地血迹残肢,昭示着这残酷的一战到了终局。

几十名精锐禁军已经尽数阵亡,而地上的黑衣杀手尸体只多不少。残存的杀手们心有余悸地站起身来,慢慢向被围困在中间的马车前进。

“娘娘,得罪了。”终于,领头的黑衣人狠下心,一刀劈出。

刀光圆润,亮如闪电,坚硬的马车顿时一分为二。

车内空无一人。

怎么可能?众人面面相觑,惊惧不已。

领头的黑衣人霎时反应过来,“遭了,中计了!”

而这个时候,裴少卿正带着武媚娘奔驰在狭长的小道上。

“娘娘,还撑得住吗?”一边策马疾驰,一边转头望向背后的人。

“还撑得住。”武媚娘将头压低,回答道。呼啸的风声擦过脸颊,如同沙粒碾磨一般刺痛,虽然裴少卿宽广的胸膛为她遮掩去大半风霜,连续的颠簸还是让她脸色发白。

此人两人正共骑在一匹马上,虽然武媚娘马术不错,但长途奔波显然不是她能驾驭的,危急之下,也顾不得礼教之防了。

前面远远出现一栋黑影,

“娘娘,前面有间破庙。已经赶了一天一夜了,还是休息一下吧。”

从未骑马奔波过这么长时间,武媚娘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她点点头,“也该休息一下,吃些东西了。”

“也不知道另一队人马如今怎样了?”

料想幕后那神秘的势力多半要派人截杀,刚出京城,趁着休息停顿的空隙,武媚娘就秘密地上了裴少卿的马匹。两人撇开大队人马,转入小道,用这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成功地躲过了伏击,却也是孤注一掷。

接过裴少卿递来的干粮,武媚娘虽觉难以下咽,还是用力啃了下去。

“娘娘,喝口水吧。”

又接过水袋,武媚娘喝了一口,转头看向裴少卿,他正坐在火堆旁,手里把玩着一只耳环。

武媚娘笑起来,“心上人的?造型倒是别致。”

裴少卿点点头,“是我捡来的,可惜一直送不出去。”

武媚娘似有所悟,“是贺兰心儿吧。你们好像闹别扭很久了。”

裴少卿哑然失笑,“算是吧,让娘娘见笑了。”

武媚娘打起精神,“你别不服气,本宫怎么说也比你年龄大些,感情这种事情,总比你看得深点儿。”

裴少卿叹了口气说道:“从认识的那一天开始,她就隐瞒了我很多东西。感情这种事儿,最根本的不就是信赖吗?若是连信任都没有,何必继续相处?可是真的想放开,却又总是放不下。”

武媚娘笑了起来,“有时候瞒着你并非因为不相信你,只是兹事体大,不敢冒险。在对方看也许是不信任,殊不知,隐瞒者本身要承受的压力更大。”

裴少卿一怔。

武媚娘继续道:“人生中有很多东西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假如下次再遇见这样的情况,不管怎么样,这耳环先送了再说。”

裴少卿若有所思,“多谢娘娘提点。”

武媚娘点点头,遥望着门外幽深的夜色,她站起身来,“咱们继续赶路吧。”

无论前面多少波折险阻,为了那个人,她都一往直前。

皇上,等我回来……

夜晚的清思殿里,一声尖锐清脆的破裂声传来,守在门口的小宫女打了个哆嗦,不知哪个花瓶又遭了娘娘的毒手。

“什么,让皇后逃跑了?她才带了几十个人,你们那么多杀手,怎么会让她逃了?”

空无一人的大殿内,萧淑妃的声音尖锐得可怕,带着狂暴的气息,仿佛要把这殿内的一切化为齑粉。

刀光剑影中拼杀了一辈子的黑衣杀手都忍不住畏缩,却还是如实回禀道:“皇后只怕早有预料,提前在路上就溜走了,我们的人拦下的只是一辆空车。”

萧淑妃急躁地徘徊着,“这下怎么办?你们这群饭桶,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她将手中的金簪重重地扔在杀手身上。

黑衣杀手连连叩头,“属下知罪,娘娘饶命!”

正在暴躁地发泄着,忽然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声音虽然被压得极低,听在萧淑妃耳中,却如惊雷般刺耳。总算她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长吸了一口气,终于平息下怒火,对黑衣杀手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杀手立刻离开了。萧淑妃这才转过身,冷冷地盯着水墨青莲的屏风问道:“你是来看本宫笑话的?”

面对萧淑妃的恼火之色,屏风后的黑影却不紧不慢地答道:“娘娘言重了,咱们现下在一条船上,你的笑话,不就是我的笑话吗?”

“那你笑什么?”

“我在高兴,你的酒囊饭袋没有成功。”

“你……”

“别急,听我说完。截杀皇后一事我本来就不同意,偏偏你不跟我商量就将人派了出去。皇上的密诏始终是一个后患,这次杀了皇后简单,但万一密诏将来被别人找到,雍王登基后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万一让她将密诏带回来,岂不是更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从长安到洛阳,快马不停也要数日时间,而这些日子里,你我难道就干等着不成?哼,等她将密诏带回来,这个大明宫,早不是她的大明宫了。”

萧淑妃顿时心领神会,豁然开朗,“果然有你的一套。”

深秋的阳光暖暖的,照得人懒洋洋的。并州城北部的一家客栈里,这个时间并没有多少生意,一楼的酒桌上只有几个外地客商要了饭菜,不紧不慢地用着。

而在这样平淡的氛围中,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她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容色俏丽,正神色焦急地望着店门口,不时抚着自己肚子——那高高隆起的腹部昭示着至少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

这是谁家的小媳妇呢?怀了身孕还来这边,也没个陪伴的人。周围的人忍不住悄悄猜测着,甚至忍不住在脑中构想某些非良家的桥段。

而出人意料的是,半个时辰之后,这些臆想竟然成真了!

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袍的年轻男子走进了客栈,轻车熟路地往楼上走去。这男子生得极俊秀,朴素的衣饰掩不住清雅风流的气度。

看到那男子身影,等待良久的女孩子忽然站起身来,神情激动地喊道:“聂如风!”

名叫聂如风的男子一愣,目光落在女孩身上,问道:“请问姑娘是谁?找在下有事?”

“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你明明说要来娶我的,可如今我肚子都那么大了,你一点动静都没有,你到底想怎么样?”那年轻女孩一听他的话,就哭了起来,一边扑上去撕扯住他,用力捶打着。

客栈里众人顿时竖起了耳朵,这种薄情男子负心汉的桥段向来是街头巷尾的最爱。

聂如风又气又急,“你胡说些什么呀?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天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这天杀的负心汉啊!”女孩子一把扯住他,死死不放。

一时间,连客栈外的路人也纷纷挤上前来观看这场闹剧,楼上的房客也不免被惊动了。

聂如风脸色发红,气急败坏,“你胡扯八道什么?我真的不认识你!”

两人正拉扯着,忽然一个带着面纱的女子从楼上冲了下来,蹿到聂如风面前甩了一个清脆的耳光,厉声哭诉道:“聂如风,好啊你,我费尽心机都要跟你在一起,没想到你居然已经有相好的了,你……”话未说完,她哭着往外跑去。

聂如风大惊,连忙一把拉住她,“倾城,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不是!”

戴面纱的女子哭泣不已,“人家肚子都大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二人正纠缠着,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倾城姑娘,这一切还是让在下来解释吧。”

那怀孕的女子又惊又喜,“明公子,您可算来了。”再不过来,她都不知道这场戏要怎么继续下去了。

来的人正是明崇俨,看到舞倾城出现,他立刻从隐藏的角落站了出来,而怀孕的年轻女孩自然是袁春雨了。演这一出戏,不过是为了尽快将舞倾城引出来。而事实证明,这也是最有效率的法子。

他上前拍了拍聂如风的肩膀,笑道:“辛苦你了,聂公子。倾城姑娘,请你看清楚。”

他一示意,旁边袁春雨立刻从衣服下拉出了一个枕头,扔在一边。

聂如风和舞倾城都愣住了。

聂如风警惕地看着他,“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明崇俨摊开双手,“不想干什么,在下只是一个戏法师,想要知道倾城姑娘为何好好的人不做,却要做鬼?”

舞倾城理了理垂下的面纱,低头道:“你说什么?我不懂。”

明崇俨笑道:“事已至此,倾城姑娘只怕不懂也要懂了。”

“谁是倾城姑娘,我不叫这个名字!”

明崇俨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倾城姑娘是鸣翠坊的第一号舞姬,本来应该入宫伴驾的,可惜却爱上了乐师聂如风,不愿进宫,无奈之下只好诈死逃走,并找了袁春苗姑娘的尸体来代替,不知道在下说的对还是不对?”

聂如风大惊失色,匆匆拉着舞倾城和明崇俨一起上了楼,回到房间里。

聂如风也不再掩饰,望着明崇俨,“不错,她的确是倾城,你想怎么样?”

舞倾城冷笑一声,“你是鸣翠坊派来找我的人吧?要我回去,除非我死了。”

聂如风紧紧握住她的手,神情坚定,“我跟你一起死。”

两人深深对望,无限信赖,一切尽在不言中。

明崇俨笑道:“两位放心,在下并不是鸣翠坊的人,而且也没想让那么多人死。我也有一位重要的姑娘,牵涉进了这件事情,甚至还传出借尸还魂的谣言,所以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两人一愣,明崇俨的笑容温和亲切,没有一丝瑕疵。

舞倾城愣了愣,顿时了悟,“你认识水红姑娘?”

明崇俨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吧,这下两位肯相信我没有恶意了吧。其实,我只想……解开这个谜,并且讨杯喜酒喝。”

他们喜出望外地对视了一眼,双双拜倒在地,“多谢成全。”

明崇俨赶紧扶二人起身,问道:“既然倾城姑娘没有死,那么所谓的借尸还魂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明崇俨赶到水老爷府邸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听说明崇俨拜访,水老爷连忙迎出了门。

“明大人,事情可有线索?”

“线索是有了,只是需要水红姑娘出门一趟。”注意到水老爷面色有异,他又问道:“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唉,实不相瞒,今日那鸣翠坊派人来了,是一个叫香意如的管事,说什么听说了我们家水红自称是她们的舞姬,要派人来接呢。我本来一口拒绝,奈何水红那丫头直接跑了出来,口口声声地说要跟着回去,还要入宫献艺什么的。你说这可让我怎么办啊?”

明崇俨轻快地说道:“水老爷勿急,让我带水红小姐去一个地方吧,相信她必能想起旧事。”

明崇俨亲自驾着马车,很快来到了城西。他笑着对车内人说道:“水红姑娘,到地方了,下车吧。”

水红掀开车帘,望着眼前的杂物房和空地,皱起眉头,“你不是说要带我回鸣翠坊吗?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你不认识这里吗?”

“当然不认识,我要走了。”

水红转身欲走,被明崇俨一把拦住,“可是有人认识你。”

他一拍手,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望着水红的面容,立刻惊异地指点道:“没错,没错,就是这位姑娘,租了我房子跳舞的两位姑娘中的一位。”

明崇俨微笑地看向水红。

水红又羞又恼,“我说过了,我是舞倾城,我……”

话音未落,一个女子从房内走出,柔声道:“水红姑娘,对不住了,明公子太聪明,我已经承认了。”那女子身段窈窕,容姿秀美,正是真正的舞倾城。跟在她身后的是聂如风和袁春雨。

水红顿时面如死灰,“你……承认了?”

若要说还有谁自始至终摸不着头脑,那么非袁春雨莫属了,看着场中神色叵测的四人,她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明崇俨含笑解释道:“很简单,倾城姑娘爱上了聂如风,不肯入宫,可是鸣翠坊的势力又很大,若贸然出逃恐怕会有性命之忧,所以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什么万全之策?”

“正巧,这时有个叫水红的姑娘要进歌舞坊却没有门路,被倾城姑娘遇到。倾城姑娘发现这位水红姑娘身段窈窕,同自己一样很适合学舞,便想了一个瞒天过海的妙计。两人一拍即合,先租下这里,倾城姑娘每天夜晚偷偷溜出来,教水红舞蹈,等水红学得差不多了,二人便约好同时死去。倾城姑娘借着一具尸体证明自己死了,而水红姑娘又凭着倾城的记忆和舞蹈死而复生。再过不久就是入宫选舞姬的日子了,对于鸣翠坊来说,要找个代替倾城姑娘的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既然有人肯出头,可谓失而复得,哪儿还管是不是真有借尸还魂这回事,对倾城姑娘之死的追查自然也就松懈了。同时水红姑娘也能达成心愿,顺利进入鸣翠坊。

“而你的姐姐袁春雨因为病重自杀,恰好被香意如得知,当然,倾城姑娘的这个计划,早就买通了香师傅,不然也不可能这么顺利。香师傅出面,联络你舅舅,重金将尸首买了回去,才完成了这个借尸还魂的妙计。”

水红不甘心地咬着唇,“你凭什么猜到这些事的?”

明崇俨笑着解释道:“就凭一张租契,我找到了这儿。通过房东的介绍,我知道有一男二女总来这里跳舞,而根据他的形容其中一个是你,另一个舞蹈跳得很好,我就猜是不是倾城姑娘,后来我挖了春苗姑娘的坟,就更加确定了这件事。”

水红咬牙跺了跺脚,“明崇俨你怎么总是这么好管闲事?”

明崇俨笑出声来,“哎,这就奇怪了,无论你是倾城姑娘还是水红姑娘都跟在下不熟,怎么知道在下总是好管闲事,难道你的真实身份是……”

水红扭过头,气呼呼地说道:“不是……”

明崇俨也不急着追问,反而转身拉住袁春雨的手,笑道:“春雨姑娘,这一次你受惊了,你帮我这么多,我之后会好好补偿你的。”

“什么?”水红的眼睛瞬间睁圆,死死盯住两人的手。

袁春雨点了点头,明崇俨本就说过事后会给她银子酬谢,此时再提起,并不意外。

水红却瞪得眼珠子都红了,猛地冲上前,一把推开袁春雨,“谁让你靠的这么近。谁要补偿你了?”

舞倾城忍不住低笑起来,聪慧如她,早已经看出两人之间的玄机。她拉住袁春雨的手,笑道:“看来明公子跟水红姑娘有很多话要聊,春雨妹子,我们先走吧。”

三人连同房东转身离开了,寂寥的院子里只剩下明崇俨和水红两人。

“你还不承认吗?”明崇俨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对不起,那件事是我鲁莽了,之前我真的没料到你会有危险……”

水红,也就是玉麒麟,忽然扑到他的怀中,红着眼眶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他的肩膀。

明崇俨身体一僵,终于没有推开,只是轻轻拍了拍,温声道:“放心,以后不会了。”

“还说不会,你看你,把所有的一切都破坏了!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玉麒麟气急败坏地说道。伏在他的怀中,嘴上骂着,心中却满是甜蜜和安心。

明崇俨问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变成水红的?”

玉麒麟静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那天,我奉皇后娘娘之命去感业寺暂避,走到半路,忽然被几个黑衣人截走了。他们带着我到了一个地方,见到了一个人。”

明崇俨灵机一动,“是皇上?”

“你怎么知道?”

“猜到的。除了皇上,还有谁能命令你这个禁卫军统领潜伏行事,还有谁有这么大的力量,让你毫无破绽地变成另一个人?而皇后娘娘那边已经派了心儿,自然不会给你重复的任务。”

玉麒麟点点头,“正是皇上。他给我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命令我设法潜入并州鸣翠坊中,探查并州的鸣翠坊究竟是何人所开,而坊主频繁往宫里送人究竟意欲何为。倘若办好了,女扮男装的欺君之罪就免了,倘若办不好,二罪并罚,绝不宽待。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里,可惜我根本没有舞蹈底子,报名舞姬甄选根本进不去。正烦恼着,那天晚上我在鸣翠坊外围徘徊,结果遇到了偷偷跑出来与聂如风私会的舞倾城。于是有了后面这个借尸还魂的计划。”

讲明一切后,玉麒麟抬起头,望着明崇俨,“这是皇上交代的任务,你一定要帮我。”

明崇俨点点头,“我自然要帮你,可是心儿也来了,跟你一样来查鸣翠坊,不过她是皇后娘娘派来的。”

玉麒麟连忙问道:“她已经查到了吗?”

“没有,什么都没查到,还被诬陷是杀死舞倾城的凶手,所以我就很为难了。假如我替你隐瞒借尸还魂的事,心儿那边就危险了;假如我将此事揭破,你的罪名又洗刷不了,还赔上了舞姑娘的终身幸福……”明崇俨也很头疼。

玉麒麟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先把心儿救出来再说。你揭穿这件事,舞倾城自然要回来,心儿根本没机会探听秘密;你不揭穿这件事,她是凶手,自然也没有探听机会的秘密。倒不如先让她脱险,赌在我身上。毕竟香意如已经去过水家,不久就要接我进鸣翠坊了。而你现在在坊内教授戏法,我们两人联合,何愁揭不开谜底呢?”

明崇俨想了想,点了点头。

鸣翠坊的大厅,素日里规矩森严,但今日却有些消息灵通的舞姬甘愿冒着被责骂的风险,悄悄聚集在门前探头探脑。

香意如带着玉麒麟走进来,见状沉下了脸,“都不去练习,围在这里干什么?新教导的戏法学会了没有?舞跳不好,戏法也不出彩,到时候怎么去京城献艺?”

将几个舞姬赶得远远的,香意如这才带着玉麒麟进了大厅。

明珠夫人正坐在椅子上,见到两人进来,她身体微微前倾,紧紧盯着玉麒麟。

玉麒麟有几分紧张,连面对皇上时都没有这样的紧张,眼前这个女人的眼神总让她感觉不安。

香意如上前笑道:“坊主,就是她了。”

明珠夫人收回了视线,感慨万千,“这世上居然还有借尸还魂一说?”

香意如笑道:“起初我也不信,可是问了她好些小时候的事,她都知道,而且她还会跳倾城自创的舞蹈。”

玉麒麟也上前一步,泫然欲泣,“坊主,我确实是倾城,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明珠夫人不置可否,问道:“你先跳一段倾城最擅长的绿腰给我看看。”

玉麒麟立刻扬起水袖,轻舞起来。绿腰是舞倾城最擅长的舞蹈之一,也是这一个月训练的重点,玉麒麟早已熟极而流了。

几个动作之后,明珠夫人轻轻地一笑,“行了,先住下吧,等回头我再细细问你。”

玉麒麟一愣,停下身形,这算是过关了?

那边香意如已经忙不迭地点头,拉着玉麒麟笑道:“姑娘可算回来了,可惜以前的房间还未收拾好,你先到后堂的空房间住下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带着玉麒麟离开了。

屋外的明崇俨正在教授舞姬们几个简单的小戏法,房内的一切自然都瞒不过他的耳朵。看着玉麒麟出来的身影,两人相视一笑,看来,是时候把心儿救出来了。

空无一人的大厅里,明珠夫人纹丝不动地坐着,明媚的眼眸中闪动着深不见底的光芒。

当晚,明崇俨拿着蜡烛,身着夜行衣跃入山洞中。

轻车熟路地来到心儿被囚禁的地方,他目光一紧。

心儿不见了!

他连忙来到巨石边,锁链并无砍划的痕迹,应该是打开锁脱身的,是心儿自己?还是鸣翠坊的人将她换地方关押了?

将山洞细细搜索了一遍,还是寻不到半点线索,他只得返回鸣翠坊。

因为要教习戏法,鸣翠坊也专门给他安排了宿处,趁着夜深人静,他不敢耽搁,朝玉麒麟的居所走去。

到了房门前,玉麒麟竟然还未入睡,正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怎么样了,心儿救出来了吗?”

“没有,心儿不见了。”

“什么,心儿也不见了?”

明崇俨一愣,“还有谁也不见了吗?”

“就是明珠夫人,今晚香师傅到处找她都找不到。而且她去了坊主房间,发现一些日常用的东西也不见了。”

明崇俨皱起眉头,只是人不见了可能临时有事,若连同日常用的东西也一起不见了,必是短期内不可能回来了,再联想到同时失踪的心儿,而且马上就是舞姬甄选的时间了,难道……

“今天你跳舞的时候,坊主的态度如何?”

“没有说好,但也没有否认。”玉麒麟回忆着白天的细节,“只是笑了笑,就让香意如带我下去安置了。”

“马上就是舞姬入宫的日子了,坊主对你这样不冷不热,只怕是根本不看好你。除了你,还有谁能代替舞倾城?”

玉麒麟忽然记起,“那段日子舞倾城教我跳舞的时候,曾经提起过,她们鸣翠坊来了一个做饭的丫头,天分竟然比我还好,她也带在身边教导着……”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答案。

“不行,立刻去追!”明崇俨转身离开房间。玉麒麟飞快地跟了上去。

心儿从黑暗中醒来的时候,只看到四周灰蒙蒙一片,隐约有一点亮光,悬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用力眨了眨眼睛,心儿终于清醒过来。对了,自己不是被囚禁在山洞里吗?好像一阵异香飘来,她一阵困顿,就昏睡了过去。这里是哪儿?

四面环顾,她立刻认出这是一辆马车的车厢,刚才那一点亮光就是挂在车壁上的灯。

“你醒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心儿转头望去,是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美妇。潜伏鸣翠坊一个多月的日子里,见过坊主的次数屈指可数,但那风华绝代的气韵依然给心儿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立刻惊呼道:“坊主?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你不会要我杀人偿命吧?倾城姑娘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

明珠夫人笑了笑,“别紧张,我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见她确实不像有恶意的样子,心儿才松弛下来,“那你……”

明珠夫人慢慢坐到了她身边,“心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并州开歌舞坊吗?”

心儿摇摇头。

“因为我想见我的儿子。”

“你的儿子在哪儿?”

明珠夫人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在皇宫里。”

“皇宫?”心儿心神一颤,直觉感到自己接近了真相,接近了此行的目标。

明珠继续讲述了下去,“事情还得从四十年前说起,那时候还是隋朝,我和去世的长孙皇后一起在宫里做宫女,我们的感情很好,像两姐妹一样……

“当时的皇帝是杨广,他后宫庞大,妃嫔宫女无数,我和长孙无垢一起入宫,一起被分到了司苑房当差,很快就成了好姐妹。直到遇到了他……”

“他?”心儿望着她。

明珠夫人的脸上浮起柔和的光芒,“他就是李国公家的二公子李世民,没错,就是后来的皇上。遇到他的时候,我正在偷偷地唱歌,我从小喜欢歌舞,经常偷偷练习。当时是在御花园的树林中,我倚在秋千架上,周围只有我的好姐妹无垢一个人,我唱歌给她听,唱完了之后,却不料林子外面想起了拍掌声。”

“我吓了一跳,想不到会被人偷偷听去。害怕引来责罚,我拉着无垢赶紧跑掉了。匆忙间,连无垢的鸳鸯手帕掉在地上都未曾发觉。

“几天之后,皇后娘娘忽然宣召无垢,之后无垢再也没有回来。我赶紧去打听,才听说,原来……”她笑容苦涩,每当想起这段造化弄人的往事,她心中总是充满了痛苦,四十年的时光,并未将它削弱半分,反而膨胀成噬人的毒虫,时时啃咬着她残破不堪的内心。

那一日宫人的话语清晰在耳。

“你还不知道,无垢可是有大造化了。李国公家的二公子李世民在宫里听到她的歌声,一下子就着迷了,后来凭着一块手帕才找到她,皇上和皇后要笼络李国公一家,已经封无垢为郡主,明日就要赐婚了。”

那时候的她彻底愣住了,这一切来得实在是太突然。想起那一日她从小树林逃离的时候,背后那一声清亮的呼唤,“姑娘……”想起她最后转头,那俊朗的年轻人就站在树下,隔着重重桃花望向这边,明亮的目光似乎能将一颗心灼烧起来。

隐约之间,她为自己失去这个机会而懊恼,更为自己的好姐妹背叛而心痛。

她以为她与长孙无垢的生命从此不会再有交集,她会继续在司苑房过日子,等到一定的年龄,出宫回家,找个人嫁了……却没想到造化弄人,新婚不久的长孙无垢再一次站到了她面前。

那时候她心中不快,冷冷地讽刺道:“你都已经攀高枝去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长孙无垢却拉住她的手,掉下眼泪来,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她是真的爱着李二公子,这样顶替了自己好姐妹的机会,她也很惭愧。

“所以你就可以背叛你最好的姐妹,用她一生的幸福来成全你的幸福?”

“明珠,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也是没办法,我要报仇,这是唯一的机会。”

“报仇?”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娘就是被当今皇帝强暴而死的,我入宫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杀皇帝,可是这昏君后宫美女无数,他不宠幸我,我没有机会……”

这样的真相让天真的她目瞪口呆。

长孙无垢紧紧握住她的手,“明珠,帮帮我,我需要你的帮助,如今李国公已经准备举事,天下很可能易主,倘若你肯帮我在宫中做内应,等将来我大仇得报,一定会把二公子还给你!明珠,我们是好姐妹,你一定要答应我!”

鬼使神差,那时候的她竟然傻傻地答应了。从此以后的日子,她每天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中,刺探消息,传递情报,她成了大唐势力安插在旧隋皇宫中的一个内应,却甘之如饴。每天在恐慌中入睡,想起他模糊的身影,那一声清亮的“姑娘”,那一道灼热的目光,心就莫名地安宁下来,任何恐惧都变得能够忍受了。

也许她就这样爱上他,爱上了那份渴望的感觉。

“物换星移,时光荏苒,终于大隋没有了,大唐建立了,那人成了秦王,而秦王妃也把我忘了……”

她唯一改变的,就是将大隋的宫女服饰换成了大唐的宫女服饰。

她终于发现,原来自己只是一枚棋子,有用的时候拿来用一用,没有用的时候就弃若敝屣。这个发现让她痛苦,痛苦得几乎发疯。她无法忍受,甚至想着,也许当初在大隋的皇宫中,她即便残酷地死掉,也胜过如今这样在绝望中慢慢腐朽。

这样的痛苦中,她终于决心报复,想尽一切办法来报复……而这个机会来临的时候,又是很多年过去了。

那时候秦王登基成了皇帝,她依然是司苑房一个小小的宫女,她距离他更加遥远了。就这样几乎遥不可及的距离,却终于有一天,被她找到了机会。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似乎心情不好,独自一个人在花园的凉亭里喝酒,也给了她久违的机会。

满园的桃花中,她再一次唱起了歌,几十年的时光过去,她的歌喉依然婉转清丽,甚至更加圆润成熟。

喝醉的他站起身来,如同当年一样,他走了过来,见到了她,“你是谁?”

桃花树下,秋千架旁,她盈盈拜倒,“皇上,奴婢是司苑房的宫女陆明珠。”

“明……珠……”他踉跄着走近她,抚上她的脸颊,痴痴望着,“你真美,如同朕梦中的美人一样。”

“皇上,奴婢就是您梦中的人……”她低低诉说着,紧紧地抱住他,一起跌进了花丛。

微风吹过,桃花零星落下几瓣,落到他的肩头,留下淡薄的香痕,

她终于成功了!她憧憬着,希冀着,那人很快会纳她为妃。不用长孙无垢的帮忙,她依然能来到他身边。她会迎来崭新的生活,无上的荣光,甚至总有一天,她会让他知道,那一日的初遇,那一日的歌声,还有那让她铭记了一生的呼唤。

可是她的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迎接她的不是封妃的旨意,而是彻头彻尾的漠视。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在他的眼里,自己只是一场春梦?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他酒醉之后的玩笑?

最可悲的是,皇帝再也没有召见过她,而她的肚子却开始越来越大了。

一直大到再也掩饰不住了,终于有人找上门来。

“真没有想到,明珠,在这样冷僻的地方,还是被你找到机会接近皇上。而且只是春风一度,就有了龙胎。”

站在她面前的大唐皇后仪态端庄,容姿高贵,更有绝世贤名传播天下。而她不过是个卑微的奴仆,她瑟缩在床头,无助地抱着隆起的腹部。

“过一会儿本宫会安排人送你去杂役房,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吧。等事情被人淡忘了,本宫就放你出宫……”

出宫?她恐慌地站起来,“不……娘娘,你不能这么对我……我功在社稷……无垢,不要这么对我。”她跪倒在地上,紧紧抱住她的腿,苦苦哀求。

大唐的皇后慢慢地蹲下来望着她,“本宫当然知道你功在社稷,不然就凭你勾引皇上一条,就罪该万死了。”

“皇上后妃千千万万,娘娘为何独容不下我?”

“皇上的妃嫔们都有各自的作用,或要笼络官员,或要有利边关,本宫就算心里不舒服,也要为皇上,为大唐着想。可是你不一样,你的歌声太动听,你的舞姿太美妙,就算皇上向本宫许诺,心里只有本宫一个,可他依然还是要了你。你说本宫不自信也好,说本宫卑鄙也好,本宫不能冒这个险。”

“就这样,我被送去了杂役房,在绝望中生下了一个男孩。”

整个讲述的过程,明珠夫人的语气一直清冷淡然,仿佛在讲述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心儿却能听出隐含在其中深不见底的仇恨,也许沉淀得太久远,那些激烈的情感已经凝固成坚硬的冰层,带着吞噬人心的绝望。

咽了口唾沫,心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个孩子呢?”

提起孩子,明珠夫人的眼神终于变了,亮光浮现在眼眸里,带着热切的温度。

“世事难以言喻地玄妙,你永远也猜不到,我的儿子竟然会有那样的造化。

“当我怀孕的时候,其实长孙无垢也有了身孕。我顺利产下了男孩,她却是难产,命悬一线,这让我疯狂的计划变成了现实。

“其实在宫里那么久,我也有自己隐秘的关系,其中司药房的一位姓宋的医女,我曾经对她有过救命之恩,她与我关系极好。我被禁足在杂役房,她偷偷来看过我好几次,还给我准备过安胎药。而这一次皇后娘娘生产,她正好是接生的稳婆医官中的一员。

“我生下孩子的当晚,她又偷偷来看我,告诉了我皇后娘娘难产的消息,孩子生了一天一夜才出来,却气息微弱,几近死亡,御医都束手无策。

“我忽然就想到了这个计划,没错,我哀求她,将我的儿子抱去,与那位垂死的皇子换一下。”

心儿大惊失色,瞒天过海,混淆皇室血脉是灭族之罪,纵然她所生的也是皇子,但庶子比起皇后嫡子来可是天差地别。想不到鸣翠坊的阴谋涉及这种宫闱隐私。而那个宋医女也是胆大包天,竟然犯这种欺君大罪,一旦被发觉,必定满门抄斩。

“也是苍天助我,宋医女将我的儿子放在随身的医箱里带了进去,趁着内中无人注意,将我的儿子与她的儿子换了过来。

“后半夜,她抱回了一个死婴给我。长孙无垢难产,婴儿生下来不久就奄奄一息,所以医女才能那么容易得手。

“抱着婴儿,我上了长孙无垢早就为我安排好的车驾。她原本允诺,等我一生下孩子就送我出宫,而孩子则抱给无子的宫妃抚养。掌事的内监听说我所产的是死婴,自然没有将婴儿抱走,而是留在了我的身边。

“出了宫门,我却发现,原本僵死的小婴儿竟然还有一口气。我连忙找了医生来看,冒险用了重药将他喉咙中的恶痰逼出,竟然挽回了一条性命。这般死里逃生,连诊治的医生也啧啧称奇。

“然后我带着这个婴儿来到了并州,开了鸣翠坊,而这个儿子也被我渐渐抚养长大了。”

心儿一愣,鸣翠坊中并无男子,她忍不住问道:“这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吗?”

“自然长大了,而且进了皇宫。”

“进了皇宫?”心儿诧异地望着她。

明珠夫人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在他很小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他是个孤儿,是我救了他,所以他一直心存感激,总想为我做些什么。当他十六岁的时候,我就送他进宫了。现在算算也快十年了,这十年里他作为鸣翠坊安插在宫中的内线,一直把我儿子的消息传递给我,让我孤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

心儿大惊,宫里除了侍卫,不可能有别的男人入宫,而侍卫也是每隔几年就要轮换,难道那个儿子他……

“没错,他做了太监!”明珠夫人大笑起来,声音颤抖,带着妖异的癫狂,“长孙无垢万万都想不到,她所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她的儿子会百倍、千倍地还给我的儿子!哈哈哈……”

心儿望着她疯狂的模样,倒吸一口凉气。

“你说这可笑不可笑,她那样对我,占据了我的一切,却终于迎来了报应,没错,这一切都报应到了她的儿子身上。”久违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滑落,“出宫之后,一开始我觉得很痛快,以后我的孩子就会在她的呵护下慢慢长大,而她的孩子却要跟着我过苦日子,这就是她对我最好的补偿。可是随着日子的流逝,我越来越思念我的儿子,我希望能看到他。于是我办了这个歌舞坊,我希望我一手培养的女孩子能在宫中出人头地,为我和我儿子传递信息。”

心儿已经被这一系列的讲述彻底震惊了,长孙皇后有三个儿子,现在还活着的只有一位,就是如今御座上的那位。

自从武媚娘将任务交给她以来,她曾设想过很多可能,这背后的阴谋,是长孙无忌余党?是旧隋残余势力?但万万没有料到,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和一段陈年的宫廷旧怨。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地说着,消化着这个令人恐惧的真相。

擦干眼泪,明珠夫人也终于从追思中清醒过来,她望着心儿,“所以今年的选舞姬对我来说尤其重要,说不定我们母子就可以借着这一切重逢了。可是舞倾城这孩子鬼点子太多,我培养了她一场,到头来她居然骗我……”

心儿一怔,“她不是死了吗?”

明珠夫人冷哼一声,“鬼才相信她死了,这不过是她和香意如联合起来演的一出戏罢了。还借尸还魂呢,那个女孩子一抬手,我就知道她是个假货,舞蹈的功底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就的,就算形再像,神不像也没有用。罢了,她既不情愿,就算勉强去了京城也不肯替我出力。好在我又遇到了你,倾城将你挖掘出来,又悉心指导你舞技,总算不是太没良心,给我留下了一条后路。”

“我?”

“没错,说实话,你的天分还在当年的倾城之上。只要你听我的,我保证你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心儿点点头,入宫当舞姬本来就是她的目的,只是她脑海中一团乱麻,鸣翠坊的秘密揭开了,还牵扯到李治的真正身世,可是宫中威胁皇上的黑手是谁呢?听明珠夫人的话,不像是她的所为,难道她刚才并未完全说实话?无论如何,幕后之人掌握着翠玉令,必是与她有关。

注意到她的沉默,明珠夫人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心儿笑了笑,“这件事牵扯太多,我很担心啊,万一……”

明珠夫人一笑,“你放心好了,一切我都部署好了。这些年鸣翠坊出了不少人才,京城超过一半的官员后院女眷中都有我的人,还有些我安排在京城各处的酒楼歌舞坊,到时候一定会保护你周全的。”

她的势力竟然这么大?心儿暗暗心惊,不动声色地笑道:“那我就全靠坊主安排了。”

明珠夫人点头道:“那我们就启程吧。”

心儿诧异,“啊,就一辆马车吗?入宫献艺不是需要很多人吗?”

明珠夫人笑道:“傻丫头,这次献艺的主力就是你,只是以你现在的水平还远远不够,等我们去了京城,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我会好好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到时候一定让你大放异彩。而陪同的舞姬等晚些时候再通知意如带她们启程就好。香意如这次跟着倾城胡闹,为了几个银钱帮她瞒天过海,哼,也要晾着她,让她知道厉害。”

心儿连连点头,心中却暗暗叫苦,就这么走了,俨哥哥一定担心,得留些印记给他!眼珠一转,她捂住肚子,“夫人,我肚子饿了,这一路太远,不如让我下去买点吃的。”

明珠夫人笑道:“不必了,这里都有准备。”说着从包袱里取出一盒糕点给她。

这么周全!心儿无奈地接过,打开一看,竟然是玉露糕。

尝了几块,忍不住赞道:“这玉露糕味道真好。”

明珠夫人目光一闪,随口问道:“你喜欢吃这种糕点?”

心儿笑道:“对啊,我很爱吃的。”

这样单纯的答案却让明珠夫人身体一颤,慢慢蹙紧了眉头。

连着吃下两块玉露糕,心儿满意地舔了舔手指,向坐在一旁背对着她的明珠夫人问道:“坊主,你不吃一些吗?”

明珠夫人终于转过身来,“也好。”她俯下身,要去拿糕点,而起身的时候,却带起一道寒光。

看着抵在喉咙上的匕首,心儿睁大了眼睛,“坊主,你这是要干什么?”

明珠夫人眼神冷厉,“告诉我,是皇上派你来的,还是皇后派你来的?”

心儿心神俱震,“坊主,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明珠夫人拿起一块玉露糕在她眼前晃了晃,冷笑道:“这玉露糕是皇宫司膳房里的独门秘方,除了贵人,就连一般的宫人都很难吃到,而你居然认识,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心儿心神大乱,想不到竟然在这种细节上露出了马脚,“这……这是因为……”

趁着说话的空隙,她骤然出手,一掌横切在明珠夫人手腕上,同时闪身后仰,错开匕首的威胁。

明珠夫人手腕灵蛇般一晃,躲开了心儿的攻击。两人同时跳出马车。

看着心儿惊讶的脸色,明珠夫人冷笑一声,“我会武功,让你很惊讶吗?若没有这点儿本事,当年在大隋宫廷刺探机密的时候,我早就死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她步步紧逼,招招欲置心儿于死地,而心儿却心有顾忌,不敢轻易伤了她。交手片刻,渐落下风。

危急关头,一声厉喝传来:“心儿,闪开!”同时一道人影飞快窜入,一脚将明珠夫人的匕首踢飞。

同时另一人一掌击在明珠夫人的肩头,将她击倒在地。

正是刚刚赶到的明崇俨和玉麒麟。

三人联手,明珠夫人武功再高也不是对手,很快被玉麒麟擒下。

终于逃过一劫,心儿松了一口气,“俨哥哥,你来得正好,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上次在山洞里见到你,我灵机一动,在你的脚上抹了磷粉。本想着防患于未然,想不到真的起了作用。”明崇俨笑道。

心儿看看脚尖儿,果然沾了些细微的粉末,不由得大为佩服,“多亏了你的细心。”

“接下来怎么办?”玉麒麟上前一步。

望着地上的明珠夫人,明崇俨笑道,“当然是按照夫人的安排,继续上京了。”

夜幕如霜,清冷的月光寂静地映照着高耸巍峨的丹凤门。

门口几个轮班的侍卫正准备休息,忽闻一阵马蹄声传来,在静谧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地平线的尽头,一匹快马拉着一辆轻便马车正如利剑般向宫门疾驰而来。

侍卫立刻横戟立刀,严阵以待。行至门前,骏马一阵嘶鸣,停了下来。

裴少卿跃下马,将武媚娘搀扶下车。

两人取了密诏,又一路快马回京,临到京城,才在驿站换上了马车。经过短暂的休息,武媚娘脸色依然苍白,双眸却明亮如星。

宫门的侍卫接过裴少卿的令牌,恭敬地开门请两人入内,更有伶俐的人赶紧传唤小太监准备车辇。

行至宣政殿,武媚娘下了车辇,步行入内,裴少卿紧随其后,却忽然有侍卫伸手阻拦。

“裴将军,如今已经入夜时分,不经宣召,不得随便行走内廷重地,还请留步。”

裴少卿一愣,看向武媚娘。

武媚娘转身道:“没事,本宫自己进去就可以了。你也一路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娘娘小心。”裴少卿不疑有他,转身离开,准备回侍卫轮值所休息一晚。

武媚娘点点头,转身入内。

“皇后娘娘驾到!”内监尖锐的嗓门在寂静的深宫中格外嘹亮。

进了宣政殿寝宫,武媚娘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一别数日,他的情况怎么样了?还是在昏迷中吗?

寝殿内萧淑妃正带着几个宫人在内中服侍。见到武媚娘回来,笑着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一路奔波辛苦了。”

武媚娘抬了抬手,“如此深夜还来照顾皇上,妹妹才是辛苦。”

“不知娘娘所说的密诏……”

武媚娘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萧淑妃神色一冷,紧紧盯着。

“这便是当日皇上所立的密诏,上面写明了由代王李弘即太子位。”武媚娘视线一转,落到守候在旁边的元修身上,“元公公伴驾良久,最熟悉皇上的笔迹,不妨看看。”

元修赶紧上前接过,看了一眼,点点头,“的确是皇上的亲笔,不过……”

他抬起头来,盯着武媚娘,神色叵测地笑了。

武媚娘未及反应,他已经走到烛火前,将密诏往上一凑。顿时火焰升腾,吞噬着那明黄色的诏书。

武媚娘欲上前抢救,却已晚了一步。看着遍地残灰,她惊怒交加地指着元修,“你……大胆奴才,敢毁坏圣谕!”

背后萧淑妃冷笑一声,“哼,如今这皇宫里,上上下下都是我们的人,别说毁坏圣谕了,就算杀了你,也没人敢过问。”

元修也上前一步,笑道:“娘娘想要问奴才的罪,还是先看清楚周围形势吧。”

武媚娘环顾四周,内监宫女无不低头敛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一颗心如坠冰窖,想不到他们力量这么大!而自己取密诏的行动,反而给了他们掌控内廷的时间。她抬头死死盯着元修,“原来是你。”

“没错,除了奴才,这世上还有谁能那么方便地接触到皇上的纸张和奏折呢?”

武媚娘晃了晃身子,心如刀绞。当初裴少卿交给她的六十七个人的名单中,元修正是其中之一,而且是其中动手最方便的人。但做到御前总管的位置,必定是久经考验,来历清白,是绝对值得李治信赖的亲信。因此在看到名单的时候,她怀疑过每一个人,偏偏没有料到是元修。

“为什么?你一个阉人,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你背后还有谁指使?”武媚娘忍不住追问道。

“阉人”两个字入耳,元修眼中猛地闪过一道寒光。武媚娘一愣,那一瞬间,连一向镇静的她竟也感到冷彻心扉的寒意。

“阉人?哈哈……”元修大笑起来,目光癫狂,“这一切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我只是拿回所有我应该得到的!”

狂妄的嘶喊夹杂着类似爬虫一样的尖锐笑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元公公?是否应该先把武媚娘关押起来?”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发疯,萧淑妃在旁边皱起眉头。

元修瞬间清醒过来,止住笑声,冷冷地望着武媚娘说道:“皇后娘娘是个聪明人,明日早朝还需要娘娘您亲自宣布立雍王素节为太子,怎么可以关押娘娘呢?”

武媚娘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你以为我会乖乖受你们摆布吗?”

元修冷笑,“娘娘当然会受我们摆布,否则谁来照顾代王殿下和小公主呢?”

武媚娘一惊,“你把我的孩子怎么了?”

元修笑了笑,“只要娘娘配合我们,我保证小皇子和小公主全部安然无恙,不然……谁也说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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