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的瓦片还带着白天烈日炙晒的余温,暖暖的,李然躺在瓦上看月亮,夜风轻飘飘的吹拂着,一双与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在风中闪着荧光,柔顺的长发随风拂舞扰乱着脸部线条。她的眼神有些忧郁,一些既伤感又有些高贵的忧郁。她脱下了那身妖艳的异族女人的装束,换上一袭洁白的长裙,坐在屋脊上伸长双腿,脸颊上有两条银亮亮的东西,若隐若现,好像刚刚才哭过。
李然不止一次偷看这个女人露在裙外纤柔的脚,视线偶尔相遇,女人嫣然一笑,他就咧咧嘴,匆忙移开目光。
女人说:“你打赢了。”
李然抬眼怔了一下,“嗯”了一声,又移开目光。
女人却一直望着他,毫不隐讳地说:“你答应过你师父会照顾我。”
李然说:“你也说过你能照顾好自己。”
女人说:“你师父那是在交代身后事,我不想让他伤心,你也不应该让他失望。”
李然摇着头苦笑。
女人说:“你来这里多久了?”
李然说:“三年多一点。”
女人说:“你第一天到这儿好像就是这个时候,我那天穿的好像也是这件裙子,还记得吗?”
李然有些不安:“嗯,好像是那样。”
女人笑吟吟地望着他说:“那你还记得我们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吗?”
李然说:“记得,你让我把眼珠子放老实点,别贼溜溜的老是盯着你。”
女人笑着说:“你现在也不要老是偷看我,可以光明正大,肆无忌惮,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没有人会说你什么。”
李然说:“从你说过那句话之后,我就再没那么看过你,因为你是我的师母。”
女人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李然说:“鼻子底下有嘴,打听,碰到人就舔着脸凑上去问,虽然他们都没听说过‘昶生寺’,但是‘李缅’这个名子这些人却是如雷贯耳。”
女人笑眯眯地说:“那你很快就比他更有名了。”
李然摇摇头说:“我连给师父提鞋都不配。”
女人一笑:“你也不用太客气,你赢了,你师父输了,这是事实,他也应该能含笑九泉了。”
李然下意识闭上眼,过了一会才说:“你就一点都不伤心?”
女人说:“伤心,当然会伤心,人心都是肉长的,跟他生活了这么久,不能说一点感情也没有,可我不能指着伤心活着,总要找个靠得住的男人,我们已经这么熟了,熟人好办事,我就不再抛头露面到外边找了。”
李然看了她一眼说:“你目光还挺长远,拿得起放得下,没看出来你还是女中豪杰。”
女人慢悠悠地说:“我们什么时候走?”
远方弧长的天际线渐渐清晰,天边的云已经红了很长一抹,天空的颜色在晨曦中慢慢变化,开始呈现蛋青色,不知不觉一切都亮了,可太阳仍未出来。
李然望着嫣红透明的云,屏息凝视半天,惘然地说:“天亮了,我们该下去了。”
女人看着他站起来说:“你一点都不激动?”
李然说:“激动。”
女人一笑:“没看出来。”
旭日从地平线飞絮般的乱云中冒出来,变成耀眼的一轮,迅速上升,他们伏下身子撅着屁股在阳光下手脚并用沿着房顶龙骨爬向支在房檐下的梯子,身上罩了一层毛茸茸的金子般纤细的光芒。
明亮的天空迸射出霞光,呈现出一个硕大无朋、斑斓无比的美丽光环。
女人哆嗦着向前爬,左顾右盼,不时美滋滋地发出尖叫,李然跟在她身后,看着薄裙翘臀下笔直的双腿不断在交替,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女人回头莞尔一笑,继续爬,头上的天空纯净、透明、恒久、执拗地培植、唤起人们美好的情感。
天已经完全亮了。
一个身材纤细苗条但凹凸有致的女人紧绷着身上火红的旗袍,手里拿着鼓槌,清了清嗓音,绘声绘色地唱着京韵大鼓《大西厢》,随着剧情发展她也顾盼流转媚态横生;旁边坐了个嘬嘴巴瘪腮帮子扁太阳穴窄脑门的小老头儿翻着白眼拨弹三弦,不时抽空朝脚边的痰盂啐口唾沫,也不知道是什么习惯。
这是个档次还算过得去的说唱茶馆,不算太简陋,在座的都是饱食终日且心驰神往并企图复兴八旗子弟传统文化的有识之士,稀稀拉拉坐在一张张紫红色圈椅里,袖着手晃着二郎腿揉大个儿核桃,戴得珠串也个个是乌黑锃亮蹭饱了油泥,拖着口涎直勾勾地盯着唱大鼓的女人身上看。在徐疾有致的鼓点声中,李然容光焕发地带着师母一本正经的走进来,那风采活像个死而复生的八旗王爷大张旗鼓的带着妃嫔出来微服私访,使每个注意到他们的人都为之精神一振。
百无聊赖的掌柜和伙计一见到他们两个人,立时眉开眼笑,齐刷刷迎上去,拉拉扯扯,亲切的就像一家人,嘴里不停地说:“来了您,老没见了,这是上哪儿刚发财回来。”
旁边的小伙计帮腔说:“一看就是发了大财,都瞧不上咱这嘎达了吧,一会儿您可得多赏下几个。”
只有穿紧身旗袍怀抱大红菜单挡着嘴偷笑的女服务员始终规规矩矩地站旁边一言不发,李然坐下来向女服务员伸手,女服务员刚要递菜单就让小伙计拦住抱怨说:“您看那玩意儿干嘛,交给我了,我给您安排,保证伺候得您二位舒舒服服的。”
李然还是坚持接过菜单翻看,师母也凑过脸一起看,最后指着右面一排说:“我看就这个吧。”
小伙计伸头看一眼,扭脸一迭声高喊:“一壶高末儿。”
听到有人答应就扭回来不耐烦地说:“我们这是先付钱后喝茶,请您破费。”
李然掏出一百元递过去,小伙计也不瞅就揣起来,唱大鼓书的女人看到这就立马停下唱,满脸堆笑地朝李然说:“这位先生,还有我们呢,我们爷俩儿就全指着您赏活着呢。”
李然看了唱大鼓书的女人一眼,又掏出张一百的钞票,那个女人疾步过来掖了钱报以一笑,嗲嗲地说:“谢谢,您看我们伺候您哪段儿好?您吩咐。”
李然看看师母,师母想了一下说:“就来段‘白蛇盗丹’。”
唱大鼓书的女人答应一声笑眯眯地回去重新击鼓开唱,声音明显妩媚,这一乱一停然后又改书,听客中有人就不乐意了:“我这儿刚听到你唱‘磨砖对缝缝磨砖,里生外熟,挑灰灌浆……’听得正起劲呢,怎么就变成大长虫了,你这玩意儿还能分开腿叉吗?”
唱大鼓书的女人捻出钞票冲人晃了晃又立马塞回去,俏笑着说:“人家这位先生专点了这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