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的小溪沿着两岸人家缓缓流淌,北哀站在自家屋前,背靠着一棵瘦弱的梨子树,遥望着天空的远方。
阳光底下,他小小的身躯套在一件暗蓝色的西装里,显得格外的臃肿。
脖颈漆黑,脸颊通红,额头上还蘸着细密的汗珠,掉进眼里。
他走到村小学,不算宽敞的球场,两边都挤满了打篮球的人,一边是孩子在打,另一边是村里的青年男子在打。
北哀来到小孩子比较多的这边,此时,约莫有数十个孩子在抢着一个篮球玩儿。
大家抢得很激烈,玩得也很开心。
北哀只是站在旁边,没有和其他孩子一样疯狂地争抢篮球。
个子小小却喜欢乱蹦乱跳的纹杰悄悄跟在一个抢到篮球的孩子身后,身形迅速地偷走了篮球,然后跑到一旁哈哈大笑,神色骄傲。被人偷了球的孩子不服气,追着纹杰就跑,纹杰运着球,飞快地奔到篮下,却被人拦住,篮球也被人打飞,滚到了北哀面前。
北哀捡起球,小心翼翼地运起球来,臃肿的身体配合着笨拙的动作演出“憨厚”的舞,他埋头运球,抬眼,却见到孩子们都在认真地盯着自己看,他咽了咽口水,急忙收住了动作,把篮球扔上篮板。
不知怎么,他在害怕旁人嘲笑自己“憨厚的舞姿”,害怕别人的目光。
这份畏惧,不知源于何时,当他发现自己拥有这份畏惧之时,它就已经深深扎根在骨头里,长出了自卑的花,蔓延于身,后来的北哀回顾过往,慢慢发现这份无可救药的自卑,从他尚未记事之时,便已扎根于骨。
北哀出生于1997年。
属牛,丑牛。
暗暗埋怨自己长相的他也曾怀疑自己的长相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属牛。
丑牛,丑牛,他既然是属丑牛的,长相自然也是丑的。
直到他看到同样属牛的人,拥有好看的容颜,他才知道,有些丑牛其实不丑,丑的丑牛是自己。
年幼的孩子其实也会被外貌所困扰,只是那时的注意力最容易分散,没有聚集在一点上,所以才不会因为某一点的困扰而滋生出深深的痛苦,蔓延全身,扎根于心。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会记事了,也大概懂得美与丑会决定很多东西,且自己无能为力。
人们总说,北哀是村子最有福相的几个孩子之一。
起初,北哀以为“福相”是有福气的相貌,还有一点点的小骄傲。
他以为别人说这句话之时不经意露出的笑容,是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笑容。
可当有一天,他看到自己几岁时候的相片,身边的人纷纷露出了不明意味的笑容的时候,他才明白,村里人时常提在嘴边的“福相”,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张相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北哀已经没有印象了,单看相片,是一个肥溜溜,白胖胖的孩子蹲坐在一个蓝色的盆子里。
小男孩狭窄的眼眶里装着一对显得黯淡无神的眼眸。透露出来的眼神,像是对于未知世界的天然的恐惧与拒绝,似乎缺乏了孩童应有的好奇与灵动,也像是企图认清世界的挣扎与坚持的眼神。
脑袋圆溜溜的,是与肥胖身躯相协调的大头,头发和眉毛稀疏,如同细软的绒毛一样。额头饱满,眉头似乎在舒展着,又像在紧紧皱着。脸颊两边是胖嘟嘟的肉,圆鼓鼓的,几乎把鼻子和嘴巴挤到了中间。
似乎因为两颊都是胖嘟嘟的肉,他的嘴巴显得小小的,既像在嘟着小嘴,也像在撅着嘴,还像准备高声呐喊时的姿态。下巴完全看不出轮廓,都是白嫩嫩的肉。
手臂肥溜溜的,看上去就很有肉感,凭想像就知道捏上一捏一定很柔软。左手放在蓝色盆内,右手使劲攥着盆子边缘,肉肉的小手捏成紧紧的拳头,如同一场倔强的坚持,又像是一个濒临坠崖之殆,心怀恐惧地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的孩子。
有人看到这张照片,会在旁边嘻嘻一笑,说他白白胖胖的模样真是可爱,不愧是整个村子最有“福相”的几个人之一!
这时,北哀才晓得,大家口中的“福相”,只是小胖子的另外一种称谓。
五岁之前的记忆大多模糊不清了,认识北哀的人口中,总有北哀的糗事可说。
与北哀家比邻而居的五婶总爱说,有一年河水大涨,小小的北哀站在自家门前,河水漫了上来,已经淹到了他的腰上,可这个傻傻的小胖子却什么反应都没有。怀着身孕的婶婶看到他,急忙跑过来将他抱回屋子,如果没被五婶发现,北哀早去见河神了。
有此先例,妈妈都不敢让小小的北哀一个人呆在河边了。
长大后的北哀似乎也是一副傻愣愣的样子,粗壮的头发,狭窄的眼眶,空洞的眼神,魁梧的身躯,一看就和灵动聪明没啥联系。心底深处,北哀其实很不愿意别人这样形容他。可这是从小就被贴在身上的标签,他始终无法反驳,也不知道如何反驳。
大家还是继续说着他的糗事。
说他总爱爬到煤炉子旁边,用手去掏炉子里面的灰,直到把自己弄成一个灰扑扑的小孩……
好多好多自己模糊的记忆都像一个一个笑话,被不同的人嬉笑着讲出来,惹得大家欢笑不停。
是的,他就像一个笑话一样,似乎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一个笑话。
惹人发笑的迟钝反应与别人时常给予的笑声,混合着天赐的无可拒绝的“福相”,终于沦为诱发自卑的毒药,让他终其一生都在鄙弃自己与正视自己的煎熬当中来回挣扎,无可避免地踏上丢失着自我与勇气却又不断找寻着自我与勇气的漫漫征程。
倘若没有这份“名为福相的臃肿”,让他总以为自己在跳着笨拙的舞,用“憨厚的舞姿”提供大家嬉笑娱乐,演出“丑牛”的丑,或许他就不会掐灭自信,终其一生都在进行着修建心城与解救心灵的斗争了。
天生拥有的肥胖身躯,让他拥有了一张总是显得呆愣的脸庞,狭窄的眼眶里,眼珠儿总是显得黯淡无光。
用家乡话来说,“他的眼里总会射出一道‘憨戳戳’的光”。
配合着这幅躯体的还有他迟钝的反应,在很多方面,他都比别人要慢上那么半拍,完全对得起他那速度时常缓慢的臃肿身躯。
可就是这样一副身躯,却藏有一颗敏感的心。他的心思及其反应都比别人慢半拍,同样,他消化别人的异样眼神与别人嬉笑嘲讽的能力也比别人缓慢得多,要用很长时间,他才能忘记那些刺痛心扉的回忆,以及成长必经的疼痛。
因为敏感,他有时会过分地解读别人的目光,先于别人的角度看待自己,嘲笑自己。
是的,总是站在别人的角度看待自己,嘲笑自己,然后又回到自身,进行深深的自卑。
看似感同身受的换位思考,其实只是敏感作祟的自导自演,唯一得到的结果,便是让自己受伤,主角却控制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地演出。
大多数人永远想像不到,一个敏感自卑的人心里会建着怎样一座规模宏大的剧场,在这座剧场演出的戏剧又是如何的精彩而荒唐。
每出戏的主题永远是伤害。
自我伤害,却又循环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