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君承上学的时候,益秋已经由青年人演变成了中年人。岁月是把杀猪刀,这话不假,反正益秋是没有躲得掉。
事实证明,那些轻盈、膨胀、扶摇直上的希望只能使人身心不畅。益秋已经没有吹牛的精力了,脑海里的虚幻逐渐尘埃落定。现在那些蠕动的希望就好像燃尽的火柴,仅剩下跃动的不肯熄灭的小火苗,以表示这希望还没有完全断绝生机。
益秋的同学在小镇里为官,作威作福为祸一方。益秋为人事,仰人鼻息日久,心中大不快。同父债子偿一个理,益秋希望儿子把自己多年摸爬滚打的辛酸讨回来,所以现在他换了个理由强逼君承学习。
他的人生经历告诉他一个公式——好好学习等于上大学,上大学等于当官,当官等于所有一切。
虽然益秋连班干部都没当过,却是个十足的官迷。
暑假过完,君承开学便要成为人人敬怖的高三学子,可他天天在家里摇头晃脑的不学习,卫父卫母干着急却没办法,私下里益秋夫妻常常相对望子兴叹:“踫上这么个软硬不吃的东西,可怎么办。”
说是暑假过后开学,其实不然。这年头补课成风,暑假如同菜市场里刁钻大妈手下的大葱,被掐头去尾后所剩无几。
就补课这件事来说,除开那些社评刊物里的评论家。对于学校、家长甚而学生实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学校作为一个企业,能开张营业,自无不快。家长看自家孩子在家里蹉跎时光,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他们猜想并且十分肯定孩子在学校里同在家里不一样,起码会写作业。像君承这种也很开心,他猜想并且十分肯定自己回到学校一定会好好学习。
对这件事唯一不快乐的评论家们,当然要谈到素质教育与袓国未来,沉重的后果让人痛心疾首。评论家的言谈,大多正确不容许别人反驳,起码咋一听是如此,但却毫无用处。
然而“咋一听正确”因其简单易懂,往往会成为社会的群体意志。要绕几个弯才能让人接受的道理,自然是知之者知之不知者不知。
而在君承这个年纪的里,这条道理大多会化成文艺少年人大半天的忧伤。
儿子在临行前,母亲的责任不只是“密密缝”还有“早早睡”。卫母说君承瞌睡了,君承就只好躺在床上。
只不过今天在大巴车上确实是瞌睡,这瞌睡无可抗拒,就像被巨人一棍子打昏过去,灵魂离体。君承也试图抵抗一下睡意,但是眼睛无抵抗地闭上,接着就是合情合理的幻想,这幻想常常和身体的感官联系在一起,成了睡梦的一部分,耳边嘈杂没有意义的音响在沉梦里全成了有故事的声音,皮肤的触觉也为这幻象提供了真实的素材,没有几分钟就开始做梦,往往直到被惊醒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居然又睡了一觉。幸运的是君承一路上都是终点站下车,悠悠荡荡的睡几觉就到了终点,所以能安心享受这灵魂离体的安适。
大同这个地方煤多,所以拉煤车也是成正比的多。在这里没有一辆拉煤车是不超载的,因为沿途有种种巧立名目的收费站,在这里有一个专有的名词叫做煤检站。
如果按照要求做一个诚实的车主,恐怕赔的除了“诚实”什么都剩不下。前几年车主们与煤检站各种斗智斗勇,把围追堵截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煤检站的人开始不懂兵法地势,贪图享乐,只在大路上守株待兔。煤车主起码比兔子聪明,不会笨到被逮着,他们专拣小路走。煤检站看大路是守住了,可是财路断了,于是不再死守大路,开始在小路上设伏,强收买路财,他们倒是比粗鲁的煤车主更像是绿林好汉。
在这之后,车队鸟枪换炮,都装备望远镜用来观察敌情。根据进化论,煤检站的公\务\员也要进化,他们的隐藏技术越来越高,差一点就研究出魔法把自己彻底隐身,使人当面对眼但对他们视而不见,方便他们抓人。后来望远镜的作用已经微不足道了。
于是又产生了一个附属职业——斥候,他们骑着摩托车负责探路为后边开道。双方的智斗势均力敌,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还不知道要衍生出多少高科技、新职业呢。
说不定就会有几部书流传后世——战略家会写《从煤车逃亡解析孙子兵法》;文学家会写《煤浒传》;成功学家或许会写《追寻煤检站的发财之路》;经济学家要写《势不两立与经济平衡》;想象力再丰富一点,说不定他们的争斗还能引发第三次工业革命,从而推动人类进步呢。
可是这个行业逐渐规范,私家车彻底没有了生存的机会,煤检站这个曾经肥的流油的部门也自然而然地跟着一起衰落。可见“势不两立”的人也“势难独立”。
最后一段去学校的路,是曾经的见证。它还没有来得及被修缮。由于经常走煤车,路上沟壑纵横,大巴车在上边走成了过山车。
不断地自由落体运动让君承睡意全无,不能例行睡觉的公事,只好盯着窗户发呆。
在理想中或者浪漫的散文中,旅途上窗外的景色总是唯美而又诗意的。君承不由失望了,现在他只觉得太阳咄咄逼人,就像站在烧的发红的火炉旁边,脸被烤的生疼,阳光明晃晃的刺眼不让它睁开。路旁的杨树野草积满了灰尘,仿佛刚被考古队发掘出来的遗迹。
在太阳的高温下,人的生机理智不能洋溢在体外,它们不知道躲在身体的那个角落,任由肉体受高温炙烤。生物之间被热流隔开了,树林不能称之为树林,充其量只能叫做一棵一棵树,人与人擦肩也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苦尽甘来,越过怀仁县城路况平稳了许多。近处是大片的农田,异常醒目;远处有隐约的青峰,分外提神。
车子上的人又开始昏昏欲睡,不过有几个校友头抵着前座的靠背玩手机,手机键盘噼啪作响,气氛异常的诡异,好像是黑客作案。
君承瞳孔涣散,继续盯着窗外发呆。现在窗外的美景与君承相看两不屑,他没有别具诗意的去观赏这青山农田。
君承嘲笑自己没有情调,可是转而一想,美景再美也只能是背景而已,就好像恋人在月夜里打情骂俏,月夜是不错,但高兴是因为谈恋爱又不是谈月亮。
只是奇怪的是,回忆起来人们买株还珠,总说当晚的月色不错。可见美景这东西只能存活于回忆、想象或者惊鸿一瞥之中,在当下它不像美酒,可以仔细推敲。
强扭的瓜不甜,强做的诗意也不自在。自己也没有必要为了所谓的情调,把这青山盯成一朵花,想到这里,君承异常自得,学着“举杯邀明月”的意境对日饮水,可惜这水被太阳晒得温热。
君承是中午从家里出发,在下午三点左右到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