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爹短短的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就是他的二儿子。
在那个刚解决温饱,人人都不重视读书的年代,村里人对二爹的二儿子刮目相看。我们并不知道他的学习成绩,只知道他考上了初中,考上了高中,这就很了不起了,大家想当然地认为二叔的成绩非常了得。
二叔是二爹的骄傲。二爹常坐在我家的堂屋里,翘着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说:“培养孩子比什么都重要,老二可是我们村第一个读高中的人,考上便罢,没考上肚子有货也是硬本领。”
我父亲只是抬了一下眼皮,并不回应。他背后总是说二爹讲话是演讲,听众是不用回应的。
二爹继续着他的“演讲”:“老大跟着汤师傅学手艺,真是找对人了,他师傅木工活儿可是方圆几十里手艺最精的。家有万金,不如一技在身。等到明年老二考上大学就好了。还是那句话,培养孩子比什么都重要。”
我父亲背地里笑他:“我叔天天说个原话,碰到个树桩子也要说半天。就他家的孩子读了高中,他好像要把牛吹破似的。到处吹牛,好像他很有本事。”
我想起父亲背地里说的话,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父亲敲了一下我的头,骂我是个小疯子,然后裂开嘴笑了。一家人仿佛受到感染,都笑了。
二爹也笑了,话题转移到四个儿子身上:“这四个孬种成天在家读诗,作诗。诗是个什么玩意儿?能当饭吃吗?”
读小学三年级的我说了一句:“人活着不能只知道吃饭,还有比吃更重要的东西,比如说作诗。”
二爹把我的话当做奉承话,他满面生辉,哈哈大笑。那笑声,用我父亲的话说,满含着得意,全村的人都听到了。
二爹是村支部副书记,利用职务之便聊他的家事是他最热衷的事。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齐祥平有四个儿子,二儿子齐志华是我们村的第一个高中生,也必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二
1985年的夏天,高考发榜后的日子,二爹不说话了,也不敢串门了。二叔落榜犹如一记重拳狠狠打在他的心上,他感觉全世界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他那令人骄傲的二儿子齐志华躺在开满蒲公英的山坡上,任凭八月的太阳暴晒,任凭蜜蜂在耳边嗡嗡地飞来飞去,任凭蒲公英的黄白色的绒球漫天飞舞。
二爹说:“你这个孬种,成天躺着算什么?站起来,复习,明年再考!”
他的儿子不屑一顾:“休想叫我再看什么他妈的破书了,我不复读!”
他的母亲我叫二奶奶的担心极了。看着一向聪明幽默的老二突然不言不语,做母亲的任凭秧把打在田里,每天不即不离、小心翼翼地陪伴着儿子。她把插秧用的大伞留下来为儿子遮太阳,陪着儿子,坐在蒲公英花丛中,轻声说:“儿啊,没考上大学不算什么。活下来的路千万条,哪条路不养人?你这样也不丢人,我们周边几十里有几人读了高中,你已经很了不起了。谁说读了高中就要考大学?”她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原话。
几个兄弟围上来,老大说:“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
老三说:“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
老四说:“好马不停蹄,好牛不停犁。大不了重来,失败是成功他妈。”
他们的母亲问:“哪个是哪个他妈?”
老大、老三、老四笑了,笑他们的妈太可爱了。
老二也扑哧一声笑了,坐起来:“快马不用鞭催,响鼓不用重锤。”
他的兄弟都笑他:“说你是属牛的吧你不信,又吹上了?是英雄是狗熊,明年见分晓。”
老二回敬他的兄弟:“我看你们都是属猪八戒的,人长得难看,说话也难听。”
兄弟们又打闹到一块儿。他们的妈听不懂他们的话,也笑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
二爹戴着一顶干净的草帽,穿着一件雪白的汗衫,夹着公文包匆匆地回来了。他冲着蒲公英花丛里的那几个人吼道:“这还得了!晒腊肉干吗?田不种,地不耕,坐在这儿谈人生。这是唱的哪一曲?”
老大说:“你呢?穿着这么好,刚去约会了?”
二爹说:“龟儿子!”
大家背过身去不理他,偷着笑。他火了,讥讽二奶奶:“好一个穿红戴绿的美人,还坐在花丛中,比太阳还亮些!”他又吼他的儿子,“是男人就站起来,一个个坐在这儿算什么?一群狗熊!都给我下田插秧去!”
二叔腾地站起来,逼视着他父亲吼道:“不用你吼,我又不是不会插秧!”他奔向田间,脱下外衣,打着赤膊下到泥田里。几个兄弟不约而同,迅速脱下外衣。四个打着赤膊的男子汉甩动着他们结实的臂膀。
二奶奶瞅着四个儿子,又瞅瞅她男人,她淌到二儿子面前,柔声说:“儿啊,你不要怪你爸,他就是这个脾气,他心里比你更难受。”
四个儿子并不理会他们的母亲,他们大声吼着自编的《齐家的狼歌》:
金梧桐的齐祥平啊,
养了四犬子嘿,
个个赛似狼哦。
大狼齐志荣,
谁也瞄不得。
二狼齐志华,
谁也沾不得。
三狼齐志富,
谁也骂不得。
四狼齐志贵,
谁也打不得。
瞄不得沾不得骂不得打不得。
打不得骂不得沾不得瞄不得。
他们的父亲坐在田岸上哈哈大笑:“得得得,你们是土匪?你们是强盗?”
赤着上身的四兄弟齐声唱着:“我们是土匪的种,我们是强盗的儿。”
他们的父亲又是一阵大笑,周围干活儿的人全笑了。二十年过去了,齐家的四个儿子早已是西装革履,穿梭在各个大都市中。当年的田地现在一片荒芜,走到田埂边,几只鸟雀忽地窜上天空飞远了。
二奶奶破涕为笑,她站起来,看到了可先生,一个走村串户的算命先生。可先生戴着一顶半新的草帽,上穿白色的棉绸,下穿黑色长裤,摇着一把折扇正一摇一晃地走在田埂中。
田畈里的人全部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向可先生问好。
三
这位可先生可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可受我们村的人欢迎啦!我们村里,每个人喜欢听算命先生谈自己的未来,特别是处于人生的转折点时,希望听到一些遇河架桥、逢山开路的吉言。不要错误地以为算命的人都是瞎子,可先生双眼炯炯有神。记忆中,可先生最有本事了,双眼一闭一合,说话一惊一乍,到末了,他会压低嗓子告诉你解决问题的办法。父亲说,可先生读了很多的古书,因为成分不好,所以耽搁了。他来我们村时,总是住在我家,和父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算父亲的寿命总是哈哈大笑:“八十六岁!”父亲也哈哈大笑。在后来的岁月中,父亲病重时,他勇敢地与疾病作斗争,因为他始终记得可先生的话:“我能打过去的,可先生说我能活八十六岁。”可先生早已不在人世,但他的话支撑着父亲度过最艰难的岁月。他给我算命时,闭着眼睛,突然惊叫一声:“好命!有贵人相助!非同一般啊,当官的命!”父母赶紧问多大的官。他闭着眼算了算,说:“小官。”我父母仍然满心欢喜,许多年过去了,这些话依然留在我的记忆中。我当上了小官么?如果说是,不知一个学科的小组长算不算?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因为我永远记得可先生说我“非同一般”。
可先生的出现让二爹、二奶奶仿佛遇到了救星。二爹上前拉住可先生的手,两人大笑着。二奶奶热情邀请可先生今晚在他们家吃晚饭,可先生爽快地答应了。二奶奶赶儿子们洗脚上岸,他吩咐老大去小卖部买酒割肉,老三、老四去我家门前池塘里罾鱼虾,老二回家和面粉擀面。二奶奶喊着:“买肉要买瘦的,罾要下到阴凉的地方啊,和面粉要搁鸡蛋里面啊!”
四兄弟早就跑远了,可先生先来我家喝茶,陪我奶奶聊天。多年的交往已使这位跑江湖的算命先生俨然成了我家重要的亲戚。
密密的大梧桐树犹如一把巨型的伞遮住了炎热的太阳,伞下凉风习习,浓荫一片。奶奶总是坐在这里干家务活,看来往的行人,跟他们说上几句话。可先生坐在奶奶旁边,喝着凉好的绿茶,听奶奶唠叨村里的家长里短。风一阵阵地吹过,知了此起彼伏。
二爹、二奶奶急不可耐地上岸回到家里,洗刷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夫妻俩一前一后地恭恭敬敬地把可先生往家里请。二爹紧紧攥住可先生的手,好像两人有一百年的交情。
二爹家的房子在我们村的矮山坡上,一栋低矮的三联土砖瓦房,灰不溜秋的,孤零零地与村子保持着一点距离。屋子被大片的蒲公英、粉色的野蔷薇包围着,还有无数的叫不出名的野花散落在草丛里。一条踩出来的小路一路蜿蜒到二爹的家门口,路旁缠满了深绿的马鞭草。
一大群人跟在后面慢慢爬坡,炽热的阳光也比不上人们的热情。
二爹的四个儿子站在门口,已穿上了干净的衣服。
虽然已是下午五点多,但八月的太阳依然烧得正旺,二爹家的房子被滚滚热浪包围着。孤零零的房子四周开满了大片大片的蒲公英,朵朵绒球在阳光的照射下光彩夺目,发出银色的光芒。
可先生站在蒲公英花丛前,久久凝视着这片银色的海洋。
多年过去了,可先生那振奋人心的话语依然在我耳边回想,如滚滚春雷:“大富大贵啊!大富大贵啊!”
二爹、二奶奶、四个儿子看着可先生,满怀期待。人群全部静下来了。
可先生大手一挥:“看这漫山的蒲公英发出金光,把你的家包起来,这是家庭大富大贵的预兆啊!蒲公英虽然长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但它们有鸿鹄之志,一生都在为改变命运而奋斗。这里是留不住它们的,它们必将飞遍天涯海角。人应该像这漫山的蒲公英一样离开这里,飞得高,飞得远。”
突然,一阵风吹过,山坡上漾起了银色的波浪,朵朵绒球随风摇曳。风越刮越大,满天都是蒲公英的银色的绒球,它们飞舞着,盘旋着。齐家小屋被银色的光芒包围着,显得特别壮观。银绒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飞向那看不见的天边。
所有人都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可先生大呼道:“老天显灵了!老天显灵了!文曲星下凡了!看啊,齐祥平家的屋顶上,祥云高照,文曲星下凡了!”
我痴痴地看二爹家的破屋顶,朦胧中,一簇祥云缭绕。云雾中,文曲星穿着红色袍子,手拿着一本书,凝神思考。
多少年后,人们依然忘不了,齐家的人闪闪发光的脸。
大家待要追问谁是文曲星时,他摇摇头:“滴水能把石穿透,万事功到自然成。难说,难说,天机不可泄露!”
村子沸腾了,人们议论纷纷。
老二默不作声,他全力以赴挑灯夜读,准备为高考再来一次冲刺。
老三暗暗较劲,他的成绩中等偏上,他开始自学高二的课程。
老四不甘落后,他的成绩平平,但他也在自学初三的课程了。
老大嘀咕着:我高二辍学了,这文曲星……唉!他闷闷不乐地背着斧头和师傅走村串户去了。
二爹开始在城里活动开了,他要让老二进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级复读,参加明年的高考。可是要进去何等容易?他带上孩子做得最好的试卷,找到了校长,苦苦哀求。校长心里同情却也无奈。
二爹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放悲声:“校长,你就可怜这这个想读书的穷人家的农村孩子吧!没有书本,他可以抄;没有桌子,他可以趴在凳子上;没有床铺,他可以打地铺。只要给他一个角落听老师讲课就行了。”四十多岁的二爹,头发已是一片花白。
校长也是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他搀起了二爹,认真地检查二爹带去的试卷,脸上有了笑意。
临上学前,齐志华说:“学习不立志,一切成空谈。”三兄弟头挨头作了一首诗《奔跑吧,农村的孩子》:
我们是农村的孩子,
我们的爹戴着大斗笠,
扬着赶牛条,
行走田地间。
没有钱,
没有权。
水车有一台,
破屋有一座。
我们是农村的孩子,
我们的娘披着尼龙纸,
系着尼龙绳,
穿梭在风雨中。
会识字,
会书写。
认识的是正字,
会写的是一字。
我们是农村的孩子,
我们没有时间叹气,
只有卯着劲奔跑,
没有伞往雨缝里钻,
没有帽子在太阳下跑。
我们是农村的孩子
我们没有退路,
只有卯着劲奔跑,
冰层断开我们跳跃前行,
开弓出箭我们勇往直前。
我们是农村的孩子,
我们没有时间叹气,
我们没有退路,
只有卯着劲奔跑,
只有卯着劲奔跑。
奔跑吧,农村的孩子!
奔跑吧,农村的孩子!
他们站在蒲公英花丛中仰天长啸,那声音震得蒲公英花朵飘然起舞,一个银色的美丽世界包围着三兄弟。他们的父亲站在后面大声说:“小子,你们说得比唱得好听!齐志华,你听着,明年的这个时候,你考上了大学,我不但要把所有亲戚接来喝酒,还要当着亲戚的面给你鞠躬,就站在你现在站着的位置,算你狠,老子佩服你!”
三兄弟哈哈大笑,齐志华冲着他的老子打了个漂亮的响指。
“奔跑吧,农村的孩子!”多少年过去了,这句话犹如编钟时时在我耳边敲响。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它就提醒我,你是农村的孩子,你没有退路,你必须奔跑在前行的道路上。我奔跑着,哭过痛过,擦干眼泪继续奔跑在人生的道路上。
叔叔们后来回忆道,不管经历怎样的严寒酷暑,不管经历怎样的挫折磨难,我们默默念叨着:我们是农村的孩子,我们没有时间哀叹,我们更没有退路,只有奔跑,奔跑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奔跑吧,农村的孩子!他们还把这句话写在了书包上,涂在了家里的墙壁上,刻在了书桌上。
奔跑吧,农村的孩子!它像一股清泉,给人以活力;它像一株青松,给人以力量;它像一座灯塔,给人以信心。
我相信这句话成就了他们,也成就了我们村的孩子。
四
1986年的夏天,眼看着发榜的日子已到了,二爹一趟趟地跑县城,一次次地失望而归,失望化成了满腔的怒气。二爹的心就像田间跳跃的黄鼠狼扑腾扑腾的,时时放出一枚烟雾弹,熏得整个屋子乌烟瘴气。那时节,身材娇小的二奶奶总是坐在我家门前的大槐树下,向我母亲倾吐着心声,说起二爹,她的泪水夺眶而出:“齐祥平疯了,像个疯狗一样总是无缘无故地吼我,我恨死他了!”
这是我听到的很多的农村女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可是她们却和那个她们“恨死”的男人过上一辈子,直到死去。在受到病体折磨的时候,她们对那个她们“恨死”的没有陪在床边的男人望眼欲穿。
二爹身材高大伟岸、声音洪亮,爽朗的笑声从村子东头传到西头。但他也是只一言不合便暴跳如雷的狮子,可是他的四个儿子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个个身材高大,血气方刚,脾气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暴躁。眼看老二第二次考大学仍然无望,憋着的满腔怒气无法从儿子那里占到任何便宜,他便全发到他们的母亲身上:“看啊,你这个蠢货,养了一群狗崽子!”儿子们誓死保卫家里的唯一女人。当父亲向母亲抡起拳头的时候,四个高矮不齐的男孩站在母亲前面,怒视着父亲。做父亲的尊严受到了威胁,一场大战开始了。男孩们绕着屋子跑,一边跑一边故意唱着歌儿。父亲抡着拳头后面追赶,他怒吼着,暴跳着,冲他们挥舞着双手,嘴里骂不绝口,抡起的拳头最终没有落下来。
村里的孩子奔走相告:齐祥平家又打架了!大家撒着欢儿跑上山坡,后面跟着鸡呀,猫呀,狗呀。一时间,山坡四周成了村人聚会的场所。他们兴致勃勃地看着,两眼放光,生怕错掉一个字,漏掉一个情节。
二奶奶站在人们面前,哀求大家:“大家行行好,散了吧,这都是家丑,没什么可看的。”
就在这一天二爹追着四个儿子跑,二奶奶央求众人散去的时候,村口传来了惊天动地的锣鼓声。村里人惊呆了!
早有隔壁塆的邻居跑来了:“齐书记,你家老二考上大学了,听说县长亲自送录取通知书来了!”
仿佛施了一道魔法似的,二爹和他的儿子们都定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送榜的队伍敲锣打鼓来到面前。县长把录取通知书送到二叔手上,局长把一朵巨大的红花戴在二叔的脖子上,校长拍了拍二叔的肩膀。
二爹突然蹲下身子抱头痛哭,哭得酣畅淋漓。二奶奶走过去,抱着二爹的头,泪流满面。
多少年后,关于录取通知书迟送的故事人们依然津津乐道。那年八月,我县教育局局长出席了省里年度高考专题会议。那一年的高考成绩让他满面生辉,返程的路上,他特地把县前几名的录取通知书夹到了公文包里,以便亲自派送。尽管回来时已是晚上,他仍然去了办公室。办公桌上摆了一份又一份关于党员干部下乡镇抗旱救灾的紧急通知。他把其它录取通知书交给秘书后,就夹着公文包匆匆下乡了。这一去,就是五天。这五天,像是一把利爪,抓碎了多少人的心啊!这五天,二爹家上演了多少闹剧啊!
金梧桐沸腾了,沸腾了好多年!金梧桐出了一个大学生!栗子坳出了一个高考状元!那个绿树掩映、小河潺潺、庄稼环绕的小山村竟然飞出了一条光彩夺目的龙!
当初笑我二爹的人都不笑了,末了,有一个人强词夺理:“这也不是他的本事,可先生说了,是文曲星下凡。”大家又笑了,笑得酸酸的。
五
办酒的事在拿到通知后就成了二爹全家最热衷的话题。办酒的日期,办几桌,请哪些人,每桌几个菜,有几个热盘,几个冷盘,每桌鱼几斤,肉几斤,大家热烈地讨论着。二爹每天早上又出现在我家桌子旁,说得津津有味,并一再听取我父亲的意见。
一直闷闷不乐的老大开口了,他像一只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好啊,你们将来都能飞黄腾达,就我一辈子困在这个鸟也不生蛋的地方。”然后他一脸悲壮,背着一个木头工具箱跟在师傅后面出门了。他耷拉着脑袋,穿着一身破衣服,拖着一双露出脚趾头的鞋子。这次他们师徒俩要坐船去河那边为一对新人打结婚家具。
清澈的河水在小船的滑动下缓缓向后流去,两岸的树木慢慢向后退去。齐志荣背向着前方,悲哀地看着船刚行驶过的路,好像看到自己的未来就像自己的过去一样。
在主人家里,齐志荣一言不发地和师傅忙开了。他们一会儿拉大锯,一会儿刨木头,一会儿钻眼。齐志荣累得眼睛眨呀眨的,像一只猴子。
新郎官的父亲是一个瘦瘦高高的老农民,他坐在旁边吸着烟,得意洋洋地讲着闲话,他儿子曾经辍学回家务农,因多次与父亲发生矛盾而重返校园,最终考上师专,现在是吃皇粮的国家教师。
这个普通的故事却在齐志荣心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为什么,总是要我把机会让给弟弟?小时候,我该上学了,爸爸要我带弟弟们,一直等到大弟上学。我读书年年拿了奖状,可是前年,退学让大弟读书。现在,他们读书,我要用斧头砍来的些许钱供他们。结果呢?天上地上。瞧我过的什么日子,天天跟着师傅走村串户,师傅对自己不是骂就是推,吃饭多夹了菜还要给脸色。早上起来给师娘倒尿桶,晚上还要哄孩子睡觉。他想入了神,一斧头劈过去,把一块好木头劈坏了。
主人惊叫一声,师傅气冲冲冲过来,狠命推了他一把。他倒在地上,斧头碰了他的脚,血顺着破烂的鞋流出来,染红了脚趾头。
师傅不依不饶,仍然骂骂咧咧。
他一把扔下斧头,大喊一声:“我不学了!”他飞快地跑出去,任凭师傅在后面喊破了喉咙。
齐志荣奔跑着,穿着那一双破烂的鞋子,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奔跑在乡间的小路上。他像一只被关押的狮子冲出了牢笼。风在他耳边呼呼地吹着,他仿佛听到禾苗拔节的声音,花儿绽放的声音,蚯蚓松土的声音。
我们村里引起了小小的骚动,一家三个儿子读书等着钱用,在外当学徒工的老大也跑回来加入了读书的行列,大家都等着看二爹的热闹,“钱啊”,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大家的心。
二奶奶又坐在我家门前那株茂盛的梧桐树下了,记忆中的二奶奶是个身材娇小的中年妇女,长相美丽,能说会道,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几天的时间,她似乎老了一截:“四个都要读书,老东西唉声叹气,今年又碰上干旱,吃饭都成问题,还哪有钱读书?把我卖了也不值钱,难道要把我捂死?我也急得团团转。老东西又吼我,这不是你着急的事,做你的饭去!这几个孬种还有心思在家里作么事诗。”
他们的四个儿子作了一首诗《人生》,每天早上念一遍:没有挥汗如雨的人生不叫真正的人生。没有拼搏的人生不叫真正的人生。没有大哭大笑的人生不叫真正的人生。
他们站在蒲公英花丛中高声朗诵着,声音极有穿透力,随着蒲公英的绒球飘向远方。
他们的父亲也站在蒲公英花丛中,等他们念完了,骂一句:“活现宝。”
他们的儿子补上一句诗:没有本事的老子就不是真正的老子。
他们的老子大声喝道:“敢说老子没本事的人还没出生呢!”他脱下一只破拖鞋扔过去,儿子们躲开了。老四捡起拖鞋,扔到花丛里去了。他气呼呼地又脱下另一只扔过去,老三也把它扔远了。他们的老子气呼呼地追赶他们,刚跑两步,脚就被扎得龇牙咧嘴。四个儿子哈哈大笑,跑远了。二爹叉着腰骂骂咧咧,二奶奶站在门口微笑。
五
二爹要去三十里外的朱店请可先生。那天早上,他穿戴一新,神采奕奕,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父亲:“我要请可先生来坐上席,一要感谢他,二要请他给我拿主意。”末了,他反复叮嘱我父亲一旦白莲河水库的水轮到我们村了,一定要指挥那四个孽种灌好他家的田地。
奶奶坐在梧桐树下看着远处蔫巴巴的禾苗,对我父亲说:“我感觉眼皮在跳,你去跟你二叔说,叫他明天再出门吧!”
二爹听了我父亲的话,又是哈哈大笑:“我是党员,信这些吗?”他大踏步地走远了。奶奶盯着他的背影发呆。
那一年正好是数年不遇的大旱,田里庄稼蔫巴巴的,好像二爹说“钱啊”一样说着:“渴啊,渴啊!”大人们说,等到白莲河大水库的水排到我们村子,可能庄稼都死了。
大家热切地盼着可先生的到来,可是我们没等到可先生,等来了一个不啻于雷击的事情:村人用一块木板送来了二爹的尸体,一具被白布包裹的尸体。
全村人震惊了!二爹是为了全村的人英勇牺牲的!县长再一次来到了这个贫寒之家。
那一天,二爹从可先生家返回时,经过我们金梧桐塆的小水库时,村干部正陪着县长商量着水库提闸放水的事。由于多年来风调雨顺,水库一直没使用,排水闸门锈住了,不易打开。当时,几个人正在提闸,可是闸门锈住了,提了一点点上来,就纹丝不动。大家看着水库里流出来的那潺潺水流,急得像猫挠心似的。
书记对二爹说:“老齐,你来得正好!我们在提闸,你也来出主意!”县长也认出了二爹,亲自和他握了手。二爹拉着自己的手,满面红光,难以抑制满心的激动。
大家依然在想办法,这铁闸门仿佛打定了主意,全然不顾大家的咒骂我行我素。
终于,有人小心翼翼地跟县长提议:派一人下去到闸底去看看,排开障碍物。
县长抬起头,看着远处无边无际的田野。此时的太阳像个大火炉蒸烤着大地,禾苗耷拉着头,呈现一片灰白色。近处,几个人正围着一个浅浅的鱼塘大声争吵。县长的目光落在上面久久不肯离开,脸色变得非常严肃。大家沉默了,因为庄稼用水的问题打架闹事闹出人命的事几乎每年都有几起。大家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空气变得异常凝重。
二爹走出来,对县长说:“县长,我会游泳,让我去吧!”
县长吞了吞口水,把手放在二爹的肩膀上:“齐书记,我代表党和人民感谢你!你一定会出色地完成任务,我们等你回来。”
二爹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是党员,为百姓造福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任务。”说完,他提了一把铁锹大步向闸门底下走去。
县长大声对身边的人说:“难怪他家有那么优秀的儿子,原来有觉悟这么高的父亲!”
二爹回过头朝县长笑了笑,没想到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一笑。
大家猜想二爹踩着浅水、踩着青苔一走一滑来到闸底后,用手往上推了推闸门,后者纹丝不动。他看到了铁闸旁边因为生锈而鼓胀的大铁块,便用铁锹一下一下往下铲。锈铁一块一块往下掉落,他应该受到了鼓励,越干越起劲,丝毫没注意到潜在的危险。当他再抡起铁锹铲下去时,随着“轰隆”一声,脚下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将二爹带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不知在那短短的几秒钟二爹是怎么想的,他是忧呢,还是喜呢?
六
二爹下葬的那一天,正是原定办升学酒的大喜日子。
参加葬礼的人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吸足了水的禾苗浑身圆鼓鼓、绿油油的。它们傲慢地挺直着腰板,庄稼人喜欢得不得了:“看这家伙!”放眼望去,整个世界是绿色的,生机勃勃。
可先生夹在人群中,大声惊呼:“啊呀,天妒英才!”
那天,村支部书记主持了葬礼,县长亲自念悼词,悼念这位品格高尚的村委书记,这位优秀的勇敢的共产党员。
棺木要下葬时,二奶奶拦着棺材不让下葬的事引起了骚动。二奶奶声泪俱下:“齐祥平,你这个狠心的人啊,丢下我还不要紧,丢下四个要用钱的儿子怎么得了?老二是全县第一名的高考状元,不要钱读书?老大、老三、老四都要读书考大学,不要钱吗?你倒好,把担子一撂自己走了。我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啊!老齐啊,我不让你走,你不给我们母子一个说法我不让你走啊!”二奶奶这个娇小的女人不知哪里来的浑身力气,把棺木拍得震天响,声音悲戚得令在场的人无不掉泪。
县长和书记走到二奶奶身边。县长说:“嫂子,我代表政府向你保证,安排一个孩子到城里上班,吃皇粮,手续我亲自办。”
二奶奶这个大字不识的女人竟然口齿清楚地说:“县长,我谢谢你!但是老齐生前最大愿望就是培养孩子读书,这也是他的唯一愿望,不然他死不瞑目啊!”
县长沉吟了一会儿,当即当着大家的面朗声说道:“齐祥平书记为了方圆周边的田地得到灌溉,为了老百姓能及时度过十几年难遇的旱灾,牺牲了自己的生命,这种舍己为人的大无畏精神值得每个人学习,我们要表彰,让英雄死而无憾!他的儿子就是党和政府的儿子,让孩子们顺利求学是政府部门义不容辞的责任。”
二奶奶听了县长的话再一次趴在棺木上放声大哭:“老齐,不要再为孩子的事操心了,你安心睡吧!”
当二爹的棺木被徐徐下葬在开满蒲公英的山坡上时,可先生随着人群面向着那一抔新坟鞠躬。新土一锹一锹地抛撒,撒向新坟,也撒在他的心上,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去年夏天,整个村子还没彻底从睡梦中苏醒时,齐祥平踏进了可先生的家门。早起的可先生见走进门来的齐祥平,眼窝深陷,神情落寞,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飞扬的神采。
可先生打趣地问:“你这三魂丢了七魄的样子,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齐祥平说:“请你救我。”
可先生一愣,上上下下对齐祥平打量了几眼,说:“我只算命,不救命。”
齐祥平说:“命能算就能救。”
可先生说:“那也得看真命和假命。”
齐祥平说:“假命。”
可先生说:“我算真命,不算假命!”
齐祥平问:“难道你算的都是真命?”
可先生如实说:“有时也算假命,但那是为了救人。”
齐祥平笑了,可先生一愣,他被齐祥平绕进去了,便笑笑说:“说说看,看是怎么一个假命。”齐祥平便把老二齐志华高考落榜的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可先生听了,沉吟不语,半晌,缓缓开口说:“真命算不假,假命算不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尽力而为吧!”
阵阵哀乐把可先生拉回到现实,他抹了抹眼泪,走到二叔的身边,低声说:“孩子,你很争气,很了不起,给你的父亲争足了面子。其实,你落榜那一年,你父亲找过我……”
二叔抬起头,看着可先生炯炯有神的双眼。可先生的眼睛又湿润了,两天前,齐祥平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神情激动,脸上写满骄傲:“可先生,借您吉言,老二考上了,全县状元!”他爽朗的笑声犹在耳畔回响。
可先生对我二叔说:“你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你要像你父亲那样激励你的兄弟们努力读书,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其实,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哪里有……”可先生的泪水夺眶而出,再一次对着蒲公英簇拥下的新土坡敬了个礼,转身离去了。
齐志华,二爹最引以为豪的儿子呆呆地站着,突然仰天爆发出最深情的呼喊:“爸——”那种悲痛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老大、老三、老四走上前去,四兄弟手挽着手。那一刻,他们同时想起了父亲的誓言:“齐志华,你听着,明年的这个时候,你考上了大学,我不但要把所有亲戚接来喝酒,还要当着亲戚的面给你鞠躬,就站在你现在站着的位置,算你狠,老子佩服你!”父亲的声音如雷声重重敲在他们的心头,他们一起哀嚎:“爸啊,您是我们见过的最了不起的老子!我们爱您,佩服您!”
四兄弟弯下身去,深深鞠躬。一阵风吹过,山坡上的蒲公英翻起一片银浪,在八月的骄阳下闪闪发光。
兄弟们流着泪,吼叫着,在开满蒲公英的山坡上狂奔着。洁白的绒球飞出无数张“小伞”,飘向空中,借着风力飞向遥远的天际,飞向阳光照射下灿烂的远方……
多少年过去了,二爹、二奶奶的坟头上,蒲公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每年暑假高考发榜的日子,蒲公英开得最美的时候,上海一银行总裁齐志华,武汉一大学教授齐志荣,浠水第一中学教师齐志富,广州一报社记者齐志贵必携妻带子回到家乡。他们恭恭敬敬地围在父亲母亲的坟前,陪伴着父亲母亲,回忆那段最艰难又最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