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欣然今天没有进教室,身体不适,任苇给她打来一瓶开水,她吃了药,躺在床上眯一会儿,看一会书。课间休息的时候,田真真上得楼来,关切地问:“欣然,吃早餐了吗?”
任苇打着招呼:“她还没吃呢?”龚欣然坐了起来:“田老师,我不大想吃,没有胃口。”
田真真掏出五十元钱,对任苇说:“任老师,麻烦你去外面给欣然买点小吃,她是四川人,偏爱吃辣。”真真清楚,龚欣然今天状态不好,一是身体欠佳,二是想念家乡的食物了。
“田老师,钱,你收回。欣然的事你放心,你去忙,我来解决。”任苇风风火火地往楼下走。
来到小屋,任苇从菜地里摘了几个小米椒,掐了几段葱叶,割了一把韭黄,挖了两个土豆。
切好姜丝和蒜蓉,先将油烧热,再放入小米椒,瞬间,一股呛人的辣气幸福地扑鼻而来,再放入姜丝和土豆丝,反复翻炒,淋点水,立即有浓稠的汤汁出现,再加上少许的米醋和生抽,撒上鸡精和葱叶,一盘酸辣土豆丝大功告成。
昨晚的半碗米饭,她早已放上电饭煲上蒸热了。碗里打入两个鸡蛋,韭菜叶切细,两者搅拌为一体,发出独特的香味,再将米饭倒入,用锅铲翻来覆去,不一会儿,一份正宗的扬州炒饭出锅了,金黄的鸡蛋,白色的米粒,翠绿的韭菜,令人馋涎欲滴。大学时,任苇偶尔吃过一次,便难以忘怀,她记下了操作程序。
整个过程,只花了十五分钟。
生怕饭菜变凉,任苇用小盆将饭菜扣着,迈着碎步直奔宿舍。龚欣然看到任苇端着饭菜,连忙下床:“大姐,辛苦您了,多少钱,我来给您!”
“不必花钱,是我自己刚才做的,很多菜,都是我小屋门前菜地采的,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好香啊!”欣然嗅了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大姐,这真是您亲手做的吗?”
“是的,不信你闻闻,我身上还有油烟味呢,欣然,慢慢吃,不要噎着了。”
龚欣然刚尝了一口,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来到春雨读书已有一年多,这是第一次尝到这种味道,酸辣土豆丝,这是地地道道的家乡菜,童年时,妈妈经常做这道菜,这种味道早已刻在她的骨头里。“欣然,趁热吃吧,有什么话吃完了再说。”任苇递过毛巾。
不知是太饿了,还是饭菜太香,欣然在任苇面前顾不上矜持,先夹上一筷子土豆丝,再扒上饭不停地往嘴里塞,极小幅度地嚼着,几分钟后,碗盘里空空如也,连汤汁也所剩无几。
龚欣然放下碗和筷子,面对最信任的人,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的老家在汶川,2008年她刚4岁,在读幼儿园。那场灾难发生时,她和小伙伴们在操场上玩,躲过一劫,可是爸爸妈妈和弟弟全部遇难,一瞬间,她成了孤儿。
此后,举目无亲的她被政府安置到成都去读书,从小学一直读到初中毕业。初三毕业时,由四川籍的丛海军老师牵线搭桥来到春雨,她成绩优秀,高一时,与另外20名和她一样从大山深处走出的孩子,开启在春雨的读书生活。从山间深处到沿海诸城,她的未来因为一项叫“春雨雏鹰高飞”的助学计划而改变。根据该计划承诺,春雨集团将为他们提供一切生活和学习所需,直至他们的最高学历。
高中一年多了,无依无靠的她没有回老家一次,暑假和寒假,她都会去当地的福利院,陪伴那些老人们。
同是天涯沦落人。听了龚欣然的故事,任苇的鼻子酸酸的,“欣然,我和你一样命苦,在我三岁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双双溺水身亡,不过,我比你幸运,我现在有奶奶和叶叶的陪伴。以后放假,如果你不嫌弃,就去我家小屋,我给你做爱吃的川菜。。”
“谢谢您,苇姐。”她停顿了一会,“许美云老师和我聊过几次,她说观察您好久了,特佩服您,说您肯定上过大学,姐,您上过大学吗?”
任苇点点头,终于说了实话:“是的,我和你们田老师是大学同学,一起就读于武汉江城师范大学,我和田老师在同一宿舍生活了近三年。”
“您一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为何做生活老师?您看看,您的同事可以对您任意欺侮,学生也对您呼来唤去,您是怎么忍受下来的?”龚欣然惊奇地张大着嘴巴,“我一直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痛苦,现在才知道,您比我更忍辱负重地生活。”
任苇笑了笑:“欣然,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们脚下的路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当苦难来临时,我们要积极应对。不尝苦,哪有甜?人生本来就是甘苦与共的一段旅程,幸好,在这儿,我遇上了田老师,还有懂事的你们,在我很多次焦头烂额之时,是田老师和你们,扶我走过一程。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要保持内心的善良。”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任姐,您的话有疗伤的作用,现在我的身体好多了。”龚欣然发自肺腑说道。
任苇一边收掇碗筷,一边说:“所以,我们不要屈服于命运,好好活下去。”当她疗愈他人时,最终也在疗愈自己,因为她疗愈的能量和语言先要经过她自己,再流向他人。
“大姐,这是我用过的,我来收拾吧。”
“你看看书,这些粗活我来。”任苇一眨眼将宿舍收拾得干干净净。
龚欣然看到任苇的布包里露出一本书,她有些好奇,抽了出来,仔细看了看封面:淡花色的底色,中间有一盏咖啡色的花瓶,花瓶上插着一朵素色的花,上面有三个黑色的中文小字“洛丽塔”。
“大姐,这本《洛丽塔》您看完了吗?看完后,借给我看看。”她走到洗手间门口说道,她听同学们说过,这书很神秘,心里想一探究竟。
“已看了一大半,不过,作为一名高中生,这本书你尽量不要看,等你读大学时,再来品读。”任苇洗好了碗筷,走出门来。
“大姐,怎么了?我现在为何不能看?”
“这本书是俄裔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著的。叙述了一个中年男子与一个未成年少女的恋爱故事,这个故事过于离奇忧伤及残忍,令人看后压抑。”
“大姐,我们都十六七岁,成熟了,班上已有同学在谈朋友,但并没有影响她们的学习成绩啊。”龚欣然的语气里,有对爱情的蠢蠢欲动。
“比如李圆圆?胡敏之?”任苇狡黯一笑。
“哈哈哈,我们所有的秘密,在您眼里都不是秘密了。”
任苇猛然想到了自己的十六岁,和杨驰相处的那段岁月,人生,究竟有多少关卡啊,谁也数不清楚,一腔热血地出发,遍体鳞伤地结束。
“朋友这个词,有时候听起来像承诺,而有时听起来像符咒。”她望着龚欣然,“在年少的岁月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地,我们可以满心欢喜地为它添上色彩,蓝天白云,长虹贯日,空间中也可点缀简单的友谊,还有必要的课业,可是,如果其中充塞了爱恋,你就会发现,这块天地瞬间会变得负重不堪,难乎为继。”任苇深有感触。
龚欣然刨根到底地问:“任老师,您高中时是不是有过一段刻骨铭心又无疾而终的爱?”
“事隔多年,我早已忘怀了一切。”任苇的回答克制而又深情。
事隔多年,丛海军还记得:2010年8月的一个下午,是进入春雨的第一次用餐时间。那餐的菜式,他记忆犹新:一份清蒸鱼,一份炒生菜,一份西施豆腐。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有些菜也可以这样烹制,蒸鱼只放大葱和生姜,不用拌米粉,生菜配蚝油和蒜蓉,豆腐里可加入香菇和肉末。这些做法和他成都的家庭做法绝对不一样。
坐在高中部餐厅的一个角落,他低着头,斯条慢理地品尝着,这绵甜温和且妖娆的味道,给他味蕾异样的感受,这种新奇与神秘他无法直说。
接下来的日子,他渐渐接受甚至迷恋上了这些清淡寡味的菜品,如同徐志摩遇上了陆小曼,似有相见恨晚之感。
然,几个月之后,他突感全身乏力,疲惫颓然。他知道,他我身体里少了家乡的辣食,对故乡食物的忠诚,举世皆然。许多时候,相见不如怀念,食物犹如旧情人。
记得母亲做回锅炒肉的过程:肉丝加入青椒、蒜蓉,再撒上一把干椒,猛火爆炒,淀粉收汁,汁浓味厚。那种舌头和牙齿的缠绵,味蕾与口腔的撕扯,是藏在口内的私情,妙不可言。
一次,趁餐厅无人之际,他取下挂在墙上的意见簿,郑重写下:请厨师增加一些辣菜。后勤人员工作态度非常踏实,第二天,窗口就出现了一盆辣椒丝炒肉,他迫不及待地装盘,椒丝刚入口,他整个人蔫了。看似勾魂的辣椒丝,却没有一点辛辣味,竟然有点微甜。这披着辣椒外衣的圆菜椒,是辣椒中的太监。
为了解馋,他找到了一条好的捷径,从超市买来一瓶老干妈。每次去餐厅必定带上它,几天后就见瓶底了,但他还不舍得扔掉,瓶底仅存的辣油,恨不得当成欧珀莱精华霜涂在脸上。
即使餐厅的菜肴乏善可陈,他也能从中揪出几样他的最爱,比如春雨红烧肉。好多年了,红烧肉是个典型的春雨词汇,也是春雨师生打开这座校园的钥匙。
记得有次学校学考,担任监考的他,有了一免张费餐券,规格是两荤两素。用餐时,他要了两份红烧肉,红扑扑亮晶晶香喷喷的红烧肉幸福地颤巍巍地堆在他的鼻子下,必须趁热拿下。第一口,他抿到了肉皮,软软糯糯的,用牙齿轻叩;下面一层是肥肉,绝对肥而不腻;再下面一层是瘦肉,入口即化。层次分明,又不见锋棱。少许的汤汁拌着米饭,油腻点到为止,有滋有味的底味,明亮的色泽,如同灿烂的红烧人生。
除了红烧肉,其中一款“剁椒鱼头”让他一见倾心。
很多时候,他和章如菊形影不离,一同进餐,丛海军总是负责为章老师打一碗汤,二人衣着讲究,相敬如宾,不少新来的同事,都把两人误认为夫妻,但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歪,依然我行我素。
受丛老师的影响,章如菊老师也开始接受并喜欢上了这款“剁椒鱼头”,这道菜辣中带鲜,鲜中带酸,鲜香可口,鱼骨头上连着的那丁点肉又滑又嫩,不可言状。切碎的青红辣椒和姜丝撒在淋过豉油的鱼头上,像一丛盛开的珊瑚,顾盼生姿,妖娆无比。
如此美味,在丛海军的家乡,惟在酒店里才能品得到,而学校餐厅里蒸制这道菜的师傅,是一位什么样的人?丛海军猜想,这位师傅四十岁左右,有着魁梧的身材,理着板寸,憨厚的笑容,一口整齐的白牙,他的妻子肯定很温婉,他肯定拥有一处美丽的院落,院落里的花朵次第开放,院落中间有一方澄澈的水塘,水塘里倒映着朵朵白云……他在做这道菜时内心里一定唱着欢快的歌。
丛海军很想认识他,和他握握手,来表达自己的谢意,谢谢他能让异乡的自己感受到家乡的温度,感受他乡也有水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