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伏心没有等司空有为的答案,反而继续发问:“就像眼前这片花海,为何我们置身其中,感觉到了美的享受?我们看到花鲜艳的颜色、闻到花芳香的气味,觉得这是一种美;我们去茅房上厕所的时候,闻着排泄物散发出的氨气、硫化氢等,不小心看到那些不想看到的物体的形状和颜色,觉得一阵阵恶心。可是,排泄物的味道至少都是无毒的,而有些极美艳的花却有剧毒。[1]科学能解释我们与生俱来的审美标准么?”
“嗯,科学应该无法解释。”司空有为沉吟了半晌,才喃喃说道。
“我说我们心中的审美标准是被设定的,你同意么?”
“什么?被设定的?被谁设定的?”司空有为觉得这个推测让人毛骨悚然。
“我不知道是被谁设定的。但是这个‘被’是肯定的。你可以认为是被外星高等生物设定的,也可以认为是被至高无上的上帝设定的。总之,不是我们人自己决定的。”
司空有为继续沉默着。朱伏心又继续说道:“你知道马戏团怎么训练动物的吧?”
“好像是通过奖励和惩罚,让动物把表演行为与奖励关联起来。”
“没错,正是这样。比如让老虎钻火圈,每成功一次就立即奖励它一大块鲜肉;失败了就用鞭子抽。久而久之,它看到火圈就流着口水想钻了。”
“你是说,如果把我们看作是老虎的话,美味的羊肉、眼前这怡人的美景,都像那个火圈?”
“是这个意思。”
“那对我们人而言,火圈后面的鲜肉又是什么呢?”司空有为追问道。
“问得好。我认为是人生存的基本的物质和精神需求。基本物质需求包括维持生命必须的食物和水;基本的精神需求,包括解答我们人生的最基本问题,例如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所需要的知识的获取。”
“有没有可能,这些基本的物质和精神需求也是被设定的?”
“嘿嘿,你的问题越来越犀利了。问得好!我们当然可以这样质疑下去。这就是笛卡尔一定要搞出一个‘我思故我在’来的原因所在,否则这个世界太可疑、太可怖了。”朱伏心稍停顿了一下,继续问道:“可是,如果我说这些基本的物质和精神需求比羊肉、美景更接近真理一些,或者说,被设定的成分更少一下,又或者说,是更加基本的设定,你能同意吗?”
“等一下,让我想想……”司空有为转身找了一块平坦干燥的草地坐了下来,抬头望着天边的一朵云出神。朱伏心也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半晌,司空有为说:“你的推测逻辑上是经得起推敲的。我同意。”
“好。你如果能够想通这个道理,那我之前说羊肉、花海是虚幻的,是能够在心中放弃掉对这些东西的挂念的,你能够理解了吧?”
“嗯,虽然还是觉得难,但并不是不可想象的了。”
“我大概用了三天时间,就彻底解决了对这些东西的念想了。那些铭刻在记忆深处我此生此世经历过的重大事件的回忆也不再来打扰我了——说白了,它们性质都是一样的。这时候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内观看自己。”
“啥叫向内观看自己?”司空有为觉得很抽象,太难想象了。
“就像那只表演钻火圈的老虎,它透过火圈看到真正吸引自己的是火圈那边的鲜肉;如果它更聪明一些,它会发现鲜肉背后隐藏着自己的欲望。这个认识路径会引导它一步一步越来越接近真实的自我。就像剥笋一样的,刚开始是外面深褐色的老笋衣,然后是里面的嫩笋衣,颜色越来越淡,最后分不清是笋衣还是笋肉了。剥离了这个花花世界所有的外部条件之后,我们看到我们幸福的决定性因素只有我们自己的欲望而已。”
司空有为似懂非懂地皱着眉点点头,问道:“那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我身体的206块骨头、639块肌肉、36个器官、23万亿个细胞,我看到细胞内tRNA按照mRNA上的碱基序列,将氨基酸按顺序连接合成得到蛋白质,就像我现在看到手中的花瓣被风吹落这样真切。”朱伏心这时伸开手掌,任由微风将他手中花瓣一一吹起散落。然后他补充说道:“当然了,‘看’这个字可能用得不太合适。因为我上面说的这一切场景里面都没有光的参与。不如说我是直接知道这一切的,没有经过任何感觉器官的媒介。”
“就像你当时看到远处松树上每一颗松果里面的松子一样?”
“正是。”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看清楚我自己心中到底想要什么……”
“等等,”司空有为插话问道,“看清楚自己心中所想,难道还要那么费劲去看?我现在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啊!”
“你确定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绝大部分人,他所想要的东西都是外界告诉他的。我们努力念书,考上好大学,因为父母、老师告诉我们说这样有出息;我们立志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因为这是周围人普遍的看法。你想想从小到大,你自己追求的东西变化了多少次,你就知道我说的到底对不对了。”
司空有为回想自己很小的时候想当宇航员,因为爸爸说宇航员能飞上天;后来因为喜欢梅西,想当足球运动员;现在想要出人头地,享受人世繁华。但他确实偶尔会反思:这样的目标到底对不对?是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值不值得自己一辈子去追求?“嗯,你说的有道理。继续吧。”他说道。
“我想看清楚我自己心中到底想要什么,可是这时候我觉得看不确切。我感觉受到了干扰。”
“什么?细胞里面的核苷酸都看清楚了,自己心里想要什么还看不清楚?受到什么干扰啊?”
“我很难用语言准确表达。因为心中所想又不是一个物质实体。我只是觉得我的呼吸、心跳,我的红细胞搬运氧气和二氧化碳,我身体里面一切微观活动,都对我这种向内的观察造成了干扰。”
“那你怎么排除这些干扰呢?”
“我减缓、压制这些生命活动。我的每一个细胞的活动都变慢了。当然这时候我宏观的意识已经消退了,就像挂了好几年的春联纸一样,只剩下淡淡的红色。我也不知道这时候过了多少天了。但我现在想起来,那阵子进食、喝水都应该很少了。”
“然后呢?你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注:
[1]例如,夹竹桃的毒素遍布了各个部位,在树液中的浓度最高,皮肤接触到树液会被麻痹,焚烧一片叶子而产生的烟雾,就有可能使婴儿丧命。曼陀罗花全株有毒,以种子毒性最强,嫩叶次之,是古人制作“蒙汗药”的原料之一。舟形乌头含有剧毒的乌头生物碱,能够导致窒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