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窗外月明星稀,黑夫还在轻声讲述着:
“但也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
“野王城并不是敏犬的阿父带着秦军攻破的。在秦军攻城的时候,敏犬加入了秦军。秦军破城后,敏犬与其他人一起杀进了县丞家。那十七口人也不全是敏犬杀的,他也没有用大石头砸扁狗的头。在其他秦兵杀人放火的时候,他只是扯着沙哑的嗓子哭喊着到处找他的未婚妻。
“又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
“野王城是敏犬的阿父带着秦军攻破的;那十七口人都是他杀的,狗的头也是他砸扁的。这些事情都有人亲眼所见。不过,与那女孩定娃娃亲的不是敏犬的阿父,却是那县丞。敏犬的阿父爱上了那女孩并且诱惑了她。为了得到她,敏犬的爷爷利用与当朝丞相的关系,把县丞一家排挤走了。宫廷斗争形势突变,很快县丞家得势,敏犬的阿父家失势,县丞又回来,夺回了未婚妻。
“总之,关于敏犬的阿父所做的那些事,由于时间已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野王城破后几个月,敏犬出生了。
“有人说,敏犬的阿父从县丞家把敏犬的母亲带走的时候,她就有孕在身了。
“但也有人说这种说法居心叵测。她当时根本没有怀孕。
“总之,敏犬的阿父立了大功,秦军把以前属于他们家的家产全都还给了敏犬的阿父。
“秦军攻占了野王,切断了上党通往韩都新郑的道路。韩欲献上党与秦求和,但上党郡守冯亭则以上党与赵,联赵抗秦。赵孝成王接受上党,遣老将廉颇率军守长平以拒秦。
“于是秦国将战争矛头指向了赵国。赵国一开始任用廉颇为将。廉颇修筑壁垒,坚守不战。
“秦军久攻不下,就用反间计挑拨赵孝成王对廉颇的不满。赵孝成王中计,撤换廉颇,更换赵括为将。
“秦昭王得知赵国以赵括换廉颇,立即任命白起为主将,并令军中严守换帅秘密。
“赵括不知秦军已换白起为将,率赵军贸然出击,被白起分隔、包围在长平。
“秦昭王得知赵军主力被围,亲临河内郡,加封当地百姓爵位一级,征调十五岁青壮年集中长平战场,拦截诸国援军和粮运。
“周赧王五十五年[1]农历九月,赵军主力断粮已超过一个月,人相食。赵括率精锐突围失败被杀。其余士兵投降,全部被白起坑杀。
“长平之战后,白起想要乘胜进击,攻灭赵国。但应侯范睢认为秦军需休整,主张由韩、赵割地请和,秦昭王从其议。
“但此后赵国违约不愿割地,反与山东诸国合纵抗秦。秦昭王大怒,长平之战结束后次年,命五大夫王陵率军二十万兵伐赵,直攻赵都邯郸。
“赵老将廉颇率军守城,秦军多次增兵换将,历时一年,久攻不下。邯郸城下血流漂橹。
“长平之战结束后二年,赵平原君出使楚国,说服楚王出兵救赵;魏信陵君窃符救赵,魏、楚援军与邯郸守军里应外合夹击秦军,秦军大败而归。
“秦军与赵、魏、楚军激战这几年,敏犬长到了五岁。秦军从邯郸败退后,各国都元气大伤,整个上党地区没有再发生大的战事,敏犬度过了一个比较平静的童年。
“他还有一个比他小四岁的妹妹。他很爱他的妹妹。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爱妹妹胜过爱他的父母。他跟妹妹之间心灵相通、亲密无间,他感觉妹妹就像他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
“他的父母也非常爱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单独与母亲相处的时候,总感觉到温馨的关怀与慈爱;可是只要阿父一出现,阿母脸上就会显出隐隐的愧疚。
“他的阿父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地溺爱。不过,阿父关爱地看着他的时候,有时候眼神中会突然闪过一丝刻骨铭心的仇恨。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但这在敏犬敏感的心灵中却造成了巨大的恐惧。
“富足的生活中虽有诸多不足,但这个家庭在战争恶魔的短暂喘息中生活得还算幸福。
“可惜平静的日子并不长久。秦昭襄王三年[2],秦发兵攻魏。这一年敏犬十四岁。魏信陵君率魏、韩、赵、楚、燕五国联军抗秦,秦军败退,联军乘胜追击至函谷关,收复关东诸多失地,野王城重又落入韩军之手。
“野王城陷落那天,敏犬的阿父神色凝重地吩咐下人尽快收拾细软。敏犬偷听到父母的谈话,说是韩军打回来了,想要等天黑了连夜逃往咸阳。
“那天的晚霞像血一般鲜红,野王城方向的浓烟几乎遮蔽了落日,让人忘记了那天其实是一个极其清朗的晴天。
“夜色渐浓,敏犬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躲在楼上卧室里,身边放着打包好的行李,等待着敏犬的阿父出发的决定。
“突然,院子里的狗发疯似的叫了起来,然后就听见几匹马疾驰而来的哒哒马蹄声。敏犬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母亲把他们兄妹俩紧紧地搂在怀里。
“楼下传来兵器猛烈撞击的声响和人的惨叫声,敏犬感觉到母亲搂着他的手在瑟瑟发抖。
“砰的一声,敏犬的阿父撞开门冲进了房间,面目狰狞,全身都是血。他猛地把门关上,又推了一个大木匮[2]堵在门后,转身低声说道:‘快躲起来!’
“可敏犬的母亲还没来得及带着兄妹俩找地方躲,门就被撞碎了。敏犬的阿父一剑插入了闯进来的第一个人的胸膛,同时被后面一个人的剑扎进了心窝。
“敏犬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妹妹惊恐的哭喊。敏犬见到阿父临死前恶狠狠地盯着那个杀他的人,嘴唇翕动着想要说话,终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断了气。
“敏犬的母亲把妹妹交到敏犬手里,颤抖着说道:‘照顾好妹妹。’就转身走到那个凶手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对那人说:‘念在我们往日之情,饶了两个孩子吧!他们是无辜的。敏犬……’”
“她话还没说完,那凶手的剑又扎进了她的心窝,她的头立即无力地垂了下去。
“那凶手缓缓抽出敏犬母亲身体里的剑,一边嘴角抽搐着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对我有何情义?’
“敏犬紧紧地抱着在怀中捂脸痛哭的妹妹,自己眼中却一滴眼泪都没有。但他也不再眨眼了,两只眼睛怔怔地盯着仇人的脸,仿佛想用眼神把仇人撕碎。
“‘把妹妹给我。’那仇人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蹲下来,挤出病态而狰狞的笑容,对敏犬说道。敏犬把妹妹抱得更紧了。
“‘我不杀小孩的。’那仇人一边说,一边来拽妹妹。敏犬猛地伸出手指,全力戳向仇人的两个眼珠子。
“若是普通人蹲在那么近的地方,这一戳非把那人的眼睛戳瞎不可。但那仇人身手非凡,刹那间一个迅疾的肘击落在敏犬头上,让他失去了意识。”
注:
[1]公元前260年。
[2]公元前247年。
[3]匮(guì),一种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的木制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