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月十二日的午后。
透过层层树叶的阳光终究还是落到小屋顶上,光和影如琴弦弹奏般轻盈。青砖垒砌的屋子,檐边微微卷起。门前是浓密的绿色和一条灰色小径。倒像是永恒的绿色。
在去年入冬下了一场雪,雪铺满了灌木,白猫卧在雪上,蓝色的眼珠格外明亮。
当下却是不折不扣的夏日。
没人注意到应相识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只知道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应相识提着皮制的手提箱悄悄住了进来。
这是他祖上住的地方,他童年在这里成长,但无论老人小孩或同龄人都不记得这号人物。二十年的时光足以改朝换代,也足以让一片土地被烧毁后重新生长。
应相识感到有些落寞。他的来临就好像猫爬上屋檐,连风似乎都没有一丝。应相识沿袭曾经的习惯,在不深的里屋里总是埋头写着什么。
他的身边只有一个叫阿桑的女仆人,三十岁上下,不识字,却在应相识吟咏的时候在一旁默默站立。阿桑话不多,勤恳本分,总选在夕阳将落,霞光荡漾的时辰里,将二人的衣服在离屋不远的水塘淘洗,顺便饲喂手边圈起的小池子里的鲤鱼。
或许这样的日子或许太落寞,鹭鸶从远处的水田一跃飞起。
2
六石不记得他的亲人,她是个孤儿。没懂事就跟了戏班子,回想起故乡,她只记起灰色的瓦,极白的墙,靠着墙边有一个老头和一条老狗,风都刮不起他们的衣角,她跑回家不知被什么绊倒,抬头望见堂上摆着的观音像向他笑。接着就是一片混沌。
师傅说六石六岁那年从马车上摔下雪地,头磕在块巨石上,破了大窟窿流了许多血。好在小孩的恢复能力强,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从这以后关于过去的记忆像被厚厚的窗户纸蒙住,任凭六石去回忆也只剩下一片混沌。师傅见她命硬,又在班子里排行老六,便唤她六石。
从村口走进不远处就是水塘,戏台临水自是极好。她把黑色的布抛上竹架,似有似无的金色闪烁在黑布上。
后人称作走穴的事,不过是戏班子惯常的营生。她没画脸,照镜子,算得上秀气。揭帘,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走七步至帐内:
“我不挂帅谁挂帅,
我不领兵谁领兵!”
怒目圆瞪。
3
取荷塘里的新鲜莲藕切成片,拌白醋白糖做了糖醋藕,新酿的米酒泡了鸡翅,采了金丝菜伴豆荚炒了。阿桑将菜端上桌。应相识放下手中的书,想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却没电。开抽屉没寻着电池,恍然间记起这不过是极偏远的小镇,即使有电池也未必有信号。他打开录播键,响起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季》。
四季轮回不止,有人生,有人死。应相识忆起童年的时光,那藏在歪脖子树里的白色的鸟蛋,风吹过满目的荷花,狗子慵懒地睡在火炉旁,他和小伙伴们嘻嘻哈哈地排好队,从草垛上滑下。
可是应相识知道,村里的人似乎换了一拨,而且是彻彻底底地换了。熟悉的脸庞被鲜红地抹去,陌生的村民从不找他搭话,他走在小道上,觉得全村人都是哑巴。
也许全村人都是哑巴,或者我是聋子。应相识这么想。
他穿木屐的脚实实在在感受到烈日炙烤大地的焦灼。
回家,他翻看日历:七月十四日,宜祭祖,忌远行。梦到摔倒,有好事降临。
有好事降临?
应相识回忆那个梦,真实得让人头痛。
阿桑捧着盆回来,轻轻放在门口,用衣服擦了擦手,说:
“少爷,来了唱戏的。”
应相识抬头,窗前飞过一只极大的乌鸦。他的手从日历上拿开。
“好久没看戏了。”
“尽听西洋乐了。”
“这是俄国的曲子。”
那个极北的国度,现在又在经历着什么呢。这样暖和的日子,对俄国人来讲,一定不好过吧。
应相识想着,翘起了腿,环顾四周仿佛在看什么。
这样的时节里的戏班子,才是最有魅力的啊,毁灭前的颂歌,就好像《唐璜》。应相识闭上眼睛,空气里有草籽的气味。
4
六石收拾好戏台事务后已经靠近黄昏了。戏从明天开场,一连三天,从早到晚,中午歇三刻。
一只乌鸦从她身旁飞过,落到夕阳下的歪脖子树,接着又是一只。黑色的羽毛染着血红的霞光,似纯黑红的噩梦。
都说戏子无情。六石晓得,戏子不得不无情。六石曾经有个师姐,叫阿桑,是师傅的亲孩子,活脱一个美人,好像是一日与座下书生看对了眼,便想着张生崔莺莺那出,就这么跑了,杳无音讯。师傅得知只是叫六石去村里人家,讨了酒喝,喝完便发了疯,拦不住地抽了打虎棒,去寻那对鸳鸯,可惜师傅是不会水的飞鸟,落入塘里,死了。再见师傅时,他已经浮在了水面。
六石记得那天是夏至,日历上写着:宜远行,忌游水。师娘好看的下巴抵在六石的还未发育的胸口,无声地抽泣。六石不记得自己的手有没有拂过师娘的黑发,她只知道有些东西在她身体里碎裂了,随着师娘的泪水无声地碎裂了。
那天夜里,六石抱着师娘入睡,她倆蜷曲的身子,像猫一样。她自此下了决心。
白猫浅浅的走近六石,舔了舔六石的脚趾,把六石从回忆里唤醒。她起身,黑色的夜即将落下。白猫的眼珠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亮着。白猫扭头朝乌鸦所在的那棵歪脖子树走去。风吹过树叶却没有声响,发出声音的只有塘边的促织和塘里的蛙。
歪脖子树歪向的方向,是铺满石子的小路,两旁浓密的灌木让人无法知晓它的走向,走过这小路会沾湿裤脚,也会沾上无名的小花的籽,花蕊像待发的弓箭,月光淌过弓弦。
是流水声,在灌木的尽头,轻轻流淌,像是某人轻轻地吹着口哨,白猫摇着白尾巴消失在一旁。夕阳播撒光辉,知了声越来越大。岸旁的青石板蹲着一个女人,三十岁上下,穿着灰色的长袍,头发别在脑后,从衣领可见细腻白皙的皮肤,胸部平坦,突出凌冽的锁骨。她嘴角上方一厘米有一颗黑痣,给窈窕的身姿添了几分诱惑的滋味。
女人细细地搓洗着衣裳,清一色的长袍,可以推测出是个男人的。女人似乎为了防止衣服被沾湿,放下衣物,将袖口一层层卷起,褪到肘部,然后擦了一下额,六石望见她左手腕系着一根红色的丝线,嘴唇不为人知地抽动了一下,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乌鸦从女人背后方向飞起,没有凄厉地叫喊,掠过六石的头顶。依然是如血的残阳,乌鸦投向那棵歪脖子树。
5
阿桑这日洗好衣裳,准备起身,望见塘的对岸站着一个女子,她立住,女孩见到,转身消失在身后的灌木丛。
“是这样吗。”阿桑自言自语。
将衣服晾完时已经是缀满星的夜里了。应相识这时才会出来走动。乡间的夜在没有月亮的时候是极黑的,像打翻的墨水瓶,浓郁而单纯的黑,搅拌着虫鸣与蛙声,压抑而绝望。阿桑坐在矮木凳上,相识在她背后立着,把手别在身后。
“少爷想家吗。”阿桑的右腿搭到左腿上,手放在膝盖上,没有回头地问道。
“倒也不想。”
阿桑轻轻嗯了一声。
“本来就是没有家的人,哪里来的想。”
“这样啊。”
应相识想问阿桑同样的问题,不过没有问出口。
“阿桑唱戏唱了十四年,也漂泊了十四年。阿桑也是没有家的。”她依旧一动不动,“抛头露面,四处求生的日子过够了,遇到个男人,便和他走了。”
“张生和崔莺莺?”
阿桑低下头。
“少爷那天您给我讲过您听的歌剧吧。”
“立夏那天?”
“我听了,觉得他很像唐璜。您说最后上帝的审判到了,骑士团长复仇了。”
“不错。”
“我也觉得说的对。”
应相识走近阿桑,把额头靠近她的头发,低下头轻嗅。应相识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么冷的头发。阿桑将脑后的发髻摘下。
“您晓得阿桑为什么要和您讲这些吗。”
“也许知道。”
“阿桑是个戏子。”
“中国戏没有复仇。
中国戏只有重复。”
应相识想起傍晚那只乌鸦和那巨大得不真实的夕阳,想起阿桑风吹过后白皙的脖颈,想起无数次的那个梦:奔跑,绊倒,观音的微笑。
6
那个女人转过头的时候,六石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是私奔的师姐。六石低着头走在回去的路上,耳边徘徊着水流的声音。已经可以没过膝盖的杂草长在小径的两旁。知了仍不知疲倦地叫着。风过,银杏叶飒飒作响。
六石坐在戏台塘边的一块巨石上,风开始变得粘稠,有雨落下来。
“是雨啊。”
六石想起师姐走的那一天,飘着小雨。没想到重逢,也是飘着小雨。对于师姐,六石对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却那张脸记得格外清晰。事实上,无论是谁见到师姐都难以忘却那张脸:眉毛、睫毛和嘴唇线条分明,剑眉星目,英气十足,眼神里却带着柔情,嘴角微微上扬,见人总会露出迷人的浅笑。师姐瘦且高,出走那年,已经和师傅差不多高了。台上的她是花旦,是苍白而柔弱的,台下却活灵活现。
水边的那个女子,确是阿桑,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那个男人会是谁呢。”六石思量着。
师娘的声音从临时搭起的厨房传来,打断六石的心绪。师娘自师傅师娘走了后,一个人撑起了这个戏班,然后在新小旦来前也演了一阵子崔莺莺。
只是在张君瑞庆团圆落幕的时候,师娘会流下眼泪。于是六石习惯睡觉时抱住她,蹭着她的头发,希望给师娘一些安慰,也总是攥着她的手。
“明天就演出了。”师娘眼神空洞地望着刚搭的台子,取下头上的簪子放到桌上,任头发披着。
“师娘你这是?”
“和从前一样。”
师娘解开衣服斜排的扣。
“你爱过师傅么?”
“从来没有。”
水上架着一座桥,每当夕阳落下的时候会飞过一只很大的乌鸦,乌鸦的影子膨胀得很大,像一匹奔腾的野马。吹动水面的风一点点起又一点点熄灭。世界遁入黑暗。
她们抱在一起,听见远方踏踏的马蹄。
7
他画着花脸逐步走向她的那天,外面锣鼓震天,她蜷曲在角落哭泣。
“崔莺莺的脸蛋就要像这样红。”
她的眼泪从眼角落下,却弄不湿覆盖在她脸上那张假面,那张笑颜。
8
戏台门口开始热闹起来。一只花猫悄悄地从人们忙碌的脚下溜走。老妇女们围在一块,低声嚼着不会厌烦的琐事,像永远关闭不了的低音唢呐。成年男人和女人们靠着树,抖着腿。孩子们台上台下窜来窜去。
阿桑慢慢地从长满狗尾草和红色水仙的河边起身,鹭鸶从远处的水田里飞起。
渐渐水有了不平静的波动,缓慢而轻盈,渐而像狗在水中追逐肉骨头。水仙花的倒影愈发纤弱无骨,阿桑望着水中自己的脸庞被打散,抬头,高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他是那样魁梧,目光坚毅,似乎是一株永不落叶的松,头发微卷,面庞若加上胡须便有西部镖客的风范,只是那张脸白净得有些令人害怕。他攥紧双拳,随时准备井喷自己的力量与激情。
阿桑站起来只到他的肩部,她转头便跑。
男人并没有追,而是唱起阿桑听不懂的歌谣。歌谣像漂浮在漂流小岛上的一篇红色枫叶,继而穿梭在有樱花的林间,伸出妖狐的尾巴。
阿桑听着这歌曲,总不能抑制住自己想要停下的脚步。她终于立在原地,魁梧的男人停止了歌唱,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这泪水掺杂的无奈,喜悦,一种悲悯。耳边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可以听到脚边小溪上游冰缓慢地融化,听到春笋卖力地钻破土地的屏障,听见魁梧男人走向她,伸出手,对她说了一句话。
阿桑听不懂,她转过身面对他。他们已经相遇过无数次,偶然或者刻意。他眼眶有些湿润,也带湿了阿桑的眼睛。
男人抿紧了嘴唇,继而放松,吃力地说出那句:
“和我走吧。”
阿桑后来才知道,如果她不做出选择,她的人生将不再无故多了那些波折。可是即使她做出选择,她的人生依旧按着原有的轨道继续前进。
好比写在书里的文字,很多东西一旦写下就再也无法被更改。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那一页地到来,以及在它到来之前感慨,在它结束之后哀悼。
黏稠的樱花,发甜的空气,不真实地出现在春天里。村口的狗不住地吠,猫爬上迎着夕阳的那堵断墙,摇动尾巴。
有孩子说那天的戏格外得短,玩得不开心。女人们聚在一起,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崔莺莺的戏哭得真诚,说得厌了,一步步离开戏班子。
戏班子下一门差事很快就定下来了,为班主丧礼唱戏。
唱穆桂英挂帅。
唱给那张死于因惊恐而丑陋的花脸。
唱给那张冷漠却佯装哭泣的花脸。
想到这里,阿桑的鼻子耸了一下。白皙的脖颈暴露在干燥的空气里。
9
孩子爬上了树,应相识站在离台最近的地方,阿桑站在他身后,听着身后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和喧闹,她头顶的云在无声中变得乌黑,毫不顾忌地抛弃深蓝色的天空。
她听到海岸的声音,听到光辉撒向粼粼的海面,听到应相识有力的呼吸声。
是早已烂熟的唱词,是早已烂熟的走步。只有那张脸换了,即使隐藏在假面下,阿桑仍能感受到那背后蕴藏的将扭曲当作平常的天真。
只是她没有出现。阿桑拍了拍应相识的肩,男人转身,走向那片戏台的背后。台上唱起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忧郁的伽蓝倒塌,只有梦境依然真实。
遁入浓雾的刺客亮剑出鞘,召唤枯萎的死亡与苟且的重生。重复,重复,重复的背景和重复的人,神没有降临,现实里审判主只有自己。
乌鸦从林子里飞速地冲出,却迅速地死在自己的幻想。没有人天生有罪,血是后天沾染的。
一霎那,村子变成广阔的平原。
10
应相识靠近她,又很快离开她。
他深吸了一口气,指尖爬上她长袍的下摆。他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只是感觉一种难以抑制的骚动,想挠却挠不着。
六石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她握住他的手。
“阿桑死了么。”
“和他父亲一个死法。”
应相识打开床头的收音机,响着柴可夫斯基的《四季》。
四季和生命一样,是一个轮回。
阿桑喜欢四季都开的蔷薇,所以对死在夏天并不感到悲伤。她无非是站在“现在”这个路口,无望地探索着过去。然后她死在了过去,也死在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