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丘好问、刘氏夫妇告辞离去,薛规把薛姨妈、薛宝钗叫到身边。
“丘家送来了四盒药材,八匹淄纱布,还有些许礼物。丘家自是耕读传家,不喜奢华,今日送来的这些礼物,礼轻情义重。你们万不可因此怠慢了丘家。”
“老爷放心,我不是这么没有眼皮子的人。”薛姨妈如何不知自己丈夫暗说的自己,王家一向比较势利,在圈内是有了名的。
“那就好。丘家二公子还带来了丘老爷的一封信,交由我带着,到了京里投给礼部右侍郎钟大人府上。丘二公子说钟大人是丘老爷的至交,信里求钟大人照拂一二,帮忙延请名医。这封信,抵得上十倍豪礼了。”
“那多谢丘老爷了。”薛姨妈双手合掌道,“对了,丘家二公子媳妇也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是交给她娘家四弟。她四弟是烟溪先生的高徒,让他帮忙求求烟溪先生在京师的同窗好友,其中有不少精通医术者。”
“烟溪先生?”薛规不由一惊,“那这份人情就大了。烟溪先生少年得志,早年就入了翰林院。当今圣人还在潜邸为王爷时,烟溪先生在詹事府,曾任过三年帝师。当今圣上很推崇烟溪先生,只是太上皇健在,所以一直压着没有召回京。烟溪先生的面子,比丘老爷更好用啊。”
薛姨妈不由大喜,高兴地眼泪水都要出来了。
说了几句话,薛规交待薛蟠和薛宝钗先下去休息,只留下薛姨妈一人在身边。
“娘子啊。”
听到薛规突然说起年轻时对自己的称呼,薛姨妈不由心里一惊。
“我自己的病我最清楚。这病,怕是神仙也难治了。”
“老爷,莫这样说。”薛姨妈滴落着眼泪,低声哀鸣道。
“且莫悲伤,听我把话说完。”薛规叹了口气说道,“我同意北上,一是要到京里理一理内库司的关系。我们薛家最大的依仗就是世代皇商,内库司采办。可是这皇商不好当,内库司里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蟠儿又是个不理事的人,这家业在他手上,怕是有些艰难啊。”
“老爷,蟠儿只是年幼,等他长大些,懂事了,自然会争气的。”
“唉,难啊。要是我走了,依着你的性子,还不得把他宠上天去。蟠儿的性子我知道,天真烂漫,纯任自然。要是有人压着,引着,还能走到正道上去。要是一味宠溺着,不知担当,又有纨绔子弟勾引着,只怕两三天就成了弄性尚气,胡作非为的混账玩意了。我此次上京,除了理一理内库司的关系,就是想给蟠儿和宝钗找两门好亲事。”
“丘家二媳妇的意思我明白,这次上京,我第一件事找这刘家四郎来相见。”
薛姨妈也是极其聪慧之人,听到薛规这么说,也知道了自家老爷的意思。
“老爷,刘家只是军将世家啊。”
“你啊,妇道人家,只知道看那些繁华锦簇。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只想着把宝钗许给你姐姐的那位衔玉公子。”
“老爷,荣国府有什么不好,公侯世家。再说了,贾史薛王四家,从太祖皇帝开国立朝起,就相互结姻,携手扶持。”
“今日不同往日了。你暂且莫管,等我到了京中,摸摸情况再说。而今时局诡异,朝中暗潮汹涌,一个不慎,就是倾家之祸。”
“老爷,没有那么可怕吧。”
“你当我是危言耸听?”薛规猛地坐起身来,压低声音问道,“我且问你,从太祖到当今圣上,历经四帝一甲子。这四王八公十二侯,连同我们薛家和王家这样的蔓枝世家数十户,送入后宫的女子数以百计,有哪一位被立为皇后?又有哪一位能够诞下皇子,有争嫡机会的?”
说完之后,薛规又倒回到床榻上,仿佛用尽了力气,只是在那里喘着粗气。薛姨妈后背直发冷,半天才嚅嚅地说道:“老爷,你多虑了吧。”
“我也希望我多想了。”薛规慢慢地喘匀了气息,“可是事实如此,由不得我不多想。而且我们薛家,外人都知道是世代皇商,大家都在猜府里有多少金山银海。要是我去了,留下你寡妇一人,蟠儿又难堪重用,岂不是成了小儿闹市持金,多少人想着要从上面撕下一块肉来。就是贾家,指不定也想着从我们薛家把金山银海搬回去,好填补那天大的窟窿。”
“老爷,贾府没有这般不堪吧?”
“到了京里,你在贾府住几天就知道了。只知道挥霍无度,却不懂营生,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如此耗费。且你看看贾家,年轻一代,谁是有出息的模样?”
“姐姐在信中,把宝玉夸得天上文曲星下凡一般,说是将来的状元郎,翰林公。”
“呵呵,当娘的心里,自然是自己儿子最好。你不是也觉得蟠儿最好,将来定会有大出息吗?”
薛姨妈不由语塞。
薛规挥挥手道:“今日这些话,你万不可跟你娘家姐姐和哥哥说。你们王家,唉,不说了。娘子,记住了,现在薛家是你的夫家,更有你的儿女。你姐姐再亲,她的儿女却是姓贾;王家虽是你自小长大的娘家,可你那些外甥,是不可能帮你养老送终的。你守住薛家,就是守住了你的根本。”
薛姨妈低首叹息道:“老爷,我知道。”
“先让我歇息一个时辰,届时你叫醒我,有些话我要交待给宝钗。唉,我这钗姐儿可惜了,如果是男儿的话,薛家就有指望了。”
薛家船只在安平镇停了一晚,第二日就解缆起锚,继续北上。在德州听闻当地有名医叶氏,便多停留了几日,延请叶名医来相诊,但开出的方子与江南名医相差无几。失望之余,薛家船只继续北上,走走停停月余,终于在五月中到达了通州码头。
这日,贾琏带着家仆早早地就在码头上候着,到了近晌午时分,终于看到四艘船缓缓开了过来,再仔细一看,打头的船首上挂着旗号,“内库司采办金陵薛府”,正是薛姨父一家到了。
船刚停稳,自有仆人上船去通报,随即有管家上岸来迎接贾琏上船。
“贾琏见过薛姨父。”
薛规更加瘦了,一张皮包骨的脸让人看着发瘆。
“琏哥儿来了。”薛规笑着答道。
“正是侄儿。老太太和二太太命侄儿在这里等候多日了,想接薛姨父、薛姨妈和表弟表妹们去贾府暂住几日。”
“替我谢过老太太和二太太,辛苦琏哥儿了。我是负病之人,不便去贵府。薛家在京里也有宅院,且等我们安顿下来,稍歇一两日,便让你薛姨妈带着蟠儿、宝钗去府上给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请安。”
“好的,侄儿回去禀告一声。不敢打扰薛姨父息养,侄儿暂且告退了。”贾琏拱手作揖道。
不多时,薛府管家郑伯带着八名健仆,用软床把薛规抬到一辆厢车上,又请薛姨妈同薛宝钗、薛蟠分别乘了两辆车,其余随行的医生、婆子、丫鬟等数十人,共乘了十几辆车,再指挥仆人将各色物品装了二十几车,然后浩浩荡荡地向朝阳门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