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草原,碧草青天。
燕云有禽类,名“海东青”,占据长空,大展雄翼,东接大海,雄出辽阳,飞于这万里草原之间。
阳光肆意地洒在地上,刺眼到令人无法直视,但寒风却淹没了所有的热量。强光与冷风之中,名为“东海大雕”的灰雁“海东青”展翅翱翔,它们是这方天地的主人。在这绿海之中,一匹血红色的骏马飞速奔驰,如同绿海中的流星。
马上的人在一座山丘上停了下来,那人约莫四十五岁,身着一件狼皮制成的灰色袍子,他勒紧缰绳,向远方望去,望向那蓝天与绿海的交接线。
这片草原归属中京临潢府,在辽朝统治时期,本是天祚皇帝耶律延禧的私人围猎场。女真族起义之后,势如破竹,连续攻城略地,将天祚皇帝赶出了这里。
马上的人极目而望,风吹拂他领口的狼毛,在他的脸上来回的刮着。那是一张坚毅又不失霸气的面容,从那双眼睛里发出的目光仿佛是君王的审判,让每个人都为之敬畏。一只海东青落在的他的肩上,仿佛此人是它们的号令者。
绿海的那一边,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人影。那两个人都骑着白马,前边的人穿着一件貂绒大衣,脚上的靴子也是由野猪皮制成。后面跟着的人则衣着朴素,约莫只有二十岁出头。逆风而行,面颊寒冷而刺痛,不过这似乎并不能阻挡马上两人的疾驰。前面的人迎风大笑,快马加鞭,后面的人也不愿落后,一直紧紧跟着。
山丘上的人看到了他们,大声喊道:
“粘罕!兀术!”
肩上的海东青飞走了,骑白马的两人听到了呼唤,加急奔向山丘。等到了近前,他们将白马停住,山丘上的人也下了马。那两人走上前来,双手拱卫,单膝跪地。
“粘罕拜见首领大人!”
“兀术拜见四叔!”
眼前的人笑了起来,完颜部向来不缺勇士,其首领,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被称为雪原之鹰,而这个人,便是以“鹰扬虎噬”之名与阿骨打齐称的雪原之虎,以后将要成为金太宗,君临一方的首领——完颜吴乞买,汉名单一个“晟”字!
“都起来吧!这种地方还拜什么拜!”
粘罕掸了掸腿上的灰,看着兀术笑道:
“得让我四弟在这没人的地方且拜过了,若是当着一众士兵的面,他怕是跪不下去。”
“不过我高兴的是,你四弟还知道叫我‘四叔’,你这小子倒生分得不行。”
完颜晟看了看粘罕,这个时候,兀术也站了起来。
“四叔,我还没领兵呢,但二哥是父亲这次派过来帮你的,他当然要叫你‘首领’啦!”
完颜晟拍了拍兀术的肩膀,说道:
“一年不见,你长大了很多啊,不过你二哥倒是一点都没变。”
说完这话,完颜晟翻身上马。兀术和粘罕也上了马,三人朝营地走去。
阳光,绿草,这里的环境和北原不同,是兀术从未体验过的。他驱马跟着前面的两个人,眼睛却在四处张望着,像是想要发现这方天地的秘密。
“皇兄最近身体怎么样?”完颜晟看向粘罕,问道。
“还在病中,所以才是我被派来帮助你,”粘罕平静地说道,“不过情况也算还好,斡古泰大人在负责大事的决议,和斡本,斡离不他们配合地挺好。族里的事,不用咱们这些外面的人操心。”
完颜晟点了点头,道:
“有斡古泰坐镇,我也就放心了,斡本也算做事稳妥,斡离不跟着他们俩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是啊四叔,族里稳定,咱们也能在外面放心打仗了。”
“这时候知道叫‘四叔’了?”
粘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说道:
“不过我觉得,父皇的病应该......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好,我觉得你该抽个时间回族里去,毕竟,毕竟父皇是比较属意你的。另外,斡古泰大人现在在族里的威望越来越高,我怕......”
“粘罕!”
完颜晟打断了他,眼睛看着前方的草原,说道:
“咱们就不要想这些事情了,回不回去,什么时候回去,都由皇兄决定。”
粘罕不敢再说话,尴尬的气氛弥散在两人之间。一时间,似乎只有白云在动,绿草在摇,风在吹,而其他的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下来。
完颜晟打破了沉默。
“我也想家啊!一年前我被派到这里来打辽兵,现在终于攻下了临潢,也算是告一段落了。前一段时间接到线报,耶律延禧带着他的亲卫队逃往西伽山一带......这就是他们宋人的事了。“
“四叔觉得宋人的战力如何?”粘罕问道。
“不怎么样,他们的士兵训练度很低,而且体质普遍不高,年初宋朝的童贯已带兵攻打过一次燕京,不过由于他的副将种师道延误军期,不了了之。”
“我觉得,只凭我们的力量,是可以攻下燕京的,我实在不明白大哥和父皇他们为什么要去和宋人联合,将燕京和西京拱手送出去,就为了那几两岁币?”粘罕不解道。
听了这话,完颜晟摇了摇头。
“打不打,还是要皇兄决定。”
粘罕不再说话。
兀术的眼睛看够了云和绿草,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滑翔的海东青身上。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每年三月,总会有辽国的客商来到族里,用粮食来和他们换貂皮和鱼,听说这海东青是他们富人的玩物。
人的马慢慢的前行着,天上的云似乎被风吹动,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移动着。海东青张开翅膀,拍打着气流让自己升空。一切的一切,仿佛画卷一般。
“我们到了。”
粘罕和兀术被这声音拉回现实。
白马上的两人向前望去,屯兵数万的大营出现在不远处的前方,士兵们各司其职。他们看到了自己的首领,便急忙停下手中的事务,向完颜晟来的方向跪拜下去。从前向后,整座大营的人都跪伏在地,迎接着首领的来临。
......
宣和五年,秋,高阳关。
北境的边关,是由黄沙和烟云构成的世界。阳光是暗红色的,当天边的卷云翻腾的时候,它就从云的背后透出来,和黄沙和烟雾一起,让整个边关笼罩在一片暗红色之中。
这方土地也承载了很多东西,这里并不适合耕种,也从来不需要去耕种。这方土地承载着的,是雄兵踏过时的脚步,万马奔腾时的铁蹄,是战车滚滚时的巨轮。
当然了,还有鲜血与尸骨,以及在那之上被托起的汗水,泪水与希望。
对于童贯来说,这是他第二次走出这座边关。作为一名大宋的将军,走出这里,就意味着要出塞击敌,就意味着他变得和大宋历史上的那些名将一样,拥有了创造历史的机会。
而他已经失败过一次,这一次,他不能再有任何差错。
三军加上辎重队共计三十万,缓缓地朝着辽国前进。童贯骑着皇上赐给他的那匹汗血宝马,在中军随军而行,宣抚副使蔡攸就骑着马在他旁边伴行着。
越过高阳关以来,整个军队的气氛就变得沉闷了许多。一则是因为关外的气候寒冷,二则是因为开春时期对辽国的征伐吃了败仗,军心不稳。不过童贯却觉得,自己手里这支兵虽号称是整个大宋的精锐,镇守北方边境数十年,战斗意志却让人不敢恭维。
北方边境?瀛洲哪里有战事?自从宋辽订了檀渊之盟后,北方边境是整个大宋最和平的地方,这里养起来的士兵怎么可能善战。自己亲手带起来的西北防务军,连年抵御西夏,论战斗能力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
路途行至中段,军中收到密报。辽国涿,易二州守将郭药师已经与种师道率领的前军秘密接触,意在投诚,目前此二州已经处于宋军的控制之中。
这个消息让童贯从半月行军带来的沉闷中解脱过来,他随即命令三军加速行军,尽快到达涿州。就连一旁的蔡攸也感到了童贯的兴奋。
年初伐辽遇到层层阻拦,最后还因为种师道延误军期而作罢。而这次尚未开战便轻松得到两州,收复燕云的大计,便要成了么?
大军仅三日,便行了十日的路程,抵达涿州城外。
“传令下去,把各家各户的老百姓聚集起来,我要亲自训话。”童贯下令道,“让士兵莫要抢掠,小心一点,休要伤了我汉地百姓!”
中午时分,两丈的高台便在城中搭起来。童贯将军士安顿好,便和蔡攸提前走上去。老百姓慢慢在台下聚集,童贯觉得自己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觉得身旁的蔡攸也有同感。
“这次回京之后,我会亲自去府上拜见相爷。”
童贯向蔡攸说道。
“父亲也想念大人您呢。”
童贯点了点头,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百姓几乎都被士兵们叫出来,在台子下面站着。但童贯看不出他们的脸上有任何喜悦,更像是敌视。
是错觉,童贯想道,见到军队,老百姓难免是会怕的。于是他扯开了嗓子喊道:
“各位乡亲们不要害怕!王师来啦!”
沉默在童贯的预料之中,他继续喊着。
“辽国,昏庸无道,掠我汉民,占我汉地,幸得天道有常,我圣上派兵征伐辽国,救大家于水火之中,以后,受压迫的日子结束啦!”
说完这话,童贯用自信的眼神看着台下。在这一刻,他的个人成就感似乎到达了巅峰,就好像他已经收复了燕云全境一样。
但这个时候,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台下传来。
“那你们......那你们是要来报复我们吗?”
这话让童贯觉得不明所以,他找不到那声音的源头,但也不胜其烦地解释道:
“乡亲们,大家都是汉地子民,都是自己人!”
静了两秒,微弱的声音再次传来。
“可是,你们是宋人,我们是辽人啊。”
我们是辽人!
这话让童贯有点不知所措,在他的预想中,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出现过,眼前的老百姓们和他有一样的面孔,一样的衣着,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和他们如此陌生。
这个时候,台下的老百姓也开始骚动起来,童贯听到他们在低语着什么“辽人”,“侵略”,莫名的烦躁在他心里蔓延开来。
“现在,你们是宋人!”
喊完这话,他看着台下议论纷纷的老百姓。这个时候,一个乡绅模样的人站了出来,用坚定又略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从一出生就是辽人,我父亲也是辽人,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宋人?”
凭什么?
童贯怔住了。
那人回头看向人群,大声喊道:
“我们是辽人!这群宋人是侵略者!”
侵略者!
这话像是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大海之中,但却翻出了腾天巨浪。人群渐渐的不再议论,反而开始了齐声的呼喊。
“是啊!我们是辽人,宋人是来侵略我们的。”
“我们是辽人!”
“我们是辽人!”......
童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中的烦躁与怒火被撩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扯开嗓子喊道:
“你们是汉人!都是汉人!”
不过这句话完全被台下的声音淹没了。
蔡攸也察觉到事情不对,他看到童贯的脸憋得通红,刚想说点什么,却看见童贯怒目圆瞪,身体轻弯,一口鲜红的血液吐了出来!
“大人!”
“回营!”童贯擦了擦嘴角的血,狰狞地笑了笑,“整备三军,明日向蓟州开拔,准备进攻!”
说完这话,童贯头也不回地走下高台,蔡攸急忙跟了下去。他回头看了看喧嚷的百姓。
汪洋巨兽,这个词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
部队行军半月,当准备进攻的指令传到岳飞所在的队伍时,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第一段军旅生涯到现在为止开始有些不同。
因为空间不够,所以一部分军队只能将营地扎在城外。但岳飞所在的“敢战士”队却不同,他们是童贯大人的亲卫队,得以在城里安营扎寨,即使只能睡在路上。
夜晚来的悄无声息,涿州的夜,比汤阴的夜要冷一些。岳飞躺在草垫上,看着头顶的星空,他的枪就放在自己枕边,和他一起躺着。
当长途的行军结束,真正的厮杀即将来临之前,有一种感情就时常会占据人的内心。
思念。
他想起了行军路上,路边常长着的雏菊,黄色的花瓣轻轻地摇摆着。每次看见那种小花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小黄鹂的样子。所以他终究是没有忍心去摘一支带在身上。
岳飞摸了摸“沥泉”,这是那柄枪的名字。对岳飞来说,这把枪代表了他童年的回忆。贵少爷,小黄鹂,还有他的师傅——周侗。
他会想起那一日的初见,师傅那苍龙归海般的架势,他会想起自己和贵少爷在关帝庙中的誓言,他也会想起那天,那个下午,梨花雨中的告别。这些思念涌上心头的时候,他就会轻轻抚摸着这柄枪,将所有的思念排解。
这柄枪承载了多少呢?岳飞自己也不清楚。
因为持枪者,只须挥舞便够了,为了保护需要保护的人。
这是师父告诉他的话。
微风带来的倦意笼罩了他,他无心去想几日之后,自己要面对怎样的修罗场,也无法想清。
月色朦胧,岳飞闭上了眼睛,在回忆堆成的梦里,静静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