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京城外十里亭处,古道边,几辆黑楠木马车停着,锦罗帷赏,华贵却不张扬。有仆从若干候在车旁,亭子外围远远守着些警戒的侍卫。
十里亭内,有人执手相看泪眼。
“此去边城,山水几万重,望舅父舅母兀自珍重。”稚嫩的男童声音在亭中响起,听着不过六七岁之龄,语气却很是老成,只不过话里头不舍之情却丝丝外泄。
一妇人默默提帕拭泪,怜惜地看向说话的小男孩,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晅儿,舅父此番被贬谪离京,实在是猝不及防,只怪朝中小人横行,偏你外公又年事已高,你二舅如今也是远在南疆,鞭长莫及。我很是担心你和你母后。”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话落之后是一声长叹。
“母后叫我告诉舅父,您无需挂心只管去北疆,去了之后切莫贪功,她不需要您拿性命去给她垒锦绣高台,况如今她也不是只能躲在父兄羽翼下的小女孩了,必会万事三思再三思而后行,望您也是如此。”小小年纪把几句话说得恳切又清晰得体。
“嗯,晅儿务必时时听你母后的话,若实在遇到难事,去找你外公,他虽不大过问朝事了,朝中却威望仍在,有好些都是他的门生,就如那沈定卓沈大人,他最是忠直,必定会帮忙的。”男子说完伸手摸了摸对面小男孩的头,眼中尽是隐忧。
“好,晅儿知道了”
甥舅两个一时相对无言,淡淡离愁萦绕亭中,只闻妇人轻轻啜泣声。
“程大人,五皇子”
不知何时,亭外有人靠近。
甥舅俩同时看向来人,竟是刚刚话中提到的沈大人。远远处官道一侧又停了几辆马车,有一貌美妇人被丫鬟扶着正欲下车,看样子是沈夫人。
那沈大人一袭蓝色长衫,步履沉健先往亭中行来,守着的侍卫们都是有眼力见的,忙让开了路。
沈大人怀中抱着一粉衫女婴,大概是胎发稀少,女婴头上只拿红头绳扎了两个极小的鬏鬏,打了两个小小的蝴蝶结,脸上还肉嘟嘟的,脚上是一双虎头鞋,通身看去极是可爱。
行至亭中,沈大人朝小男孩行了一礼,又与男子互相见了礼,方道:
“今日程大人可是准备启程离京?皇上不是命您月底再动身即可?”
“是家父的意思,迟早都得离京,我也早把皇城司移交给严之甫,在京中呆着也无事,我又是个冲动易怒的性子,恐那些小人再无事生非,整日寻我的把柄,不如及早离京。”
“恩师的考量也是对的,如今你多留一天都会给别人多一分机会。不过我本想在你离京前给你践行一番,却不想你悄默声就出发了。也是赶巧,今儿叫我在此处碰上了。”
“沈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咱们也无需讲究那些个,我知你是个可靠之人,当初你在朝中声援我我已感之不尽,倒害你也被罚了俸。我就不给你再添麻烦了。”
“我却不怕这些,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我好歹相交一番……”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如今我还需托付你些事儿,我程家现在京中人少,就怕我那做皇后的妹妹同我这外甥在后宫孤立无援,我那妹妹也就罢了,就是希望沈兄日后对我这外甥能相助一二,也无需倾力,偶尔照拂着些即可。”
“必不负所托”
“如此我就放心不少,对了,沈大人今日前来是…?”
“家母今日抵京,我来此处相迎”
“原来如此,甚好,甚好”那程大人了然地点点头,又接着说道:
“唉,也不知此去归期何时。不过,如今外患未决,北戎叩边。披甲从军一直都是我程家男儿之志,抛却此事个中弯弯绕绕,我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可惜,此处无酒,否则,当浮一大白啊,哈哈”
“程家之忠勇,我梁国之幸。无妨,酒就留着你红旗报捷,奏凯而归的时候再喝更妙。”
“好,好好好”男人爽朗一笑,亭中众人皆被感染。
“只是我有一言嘱咐你,你务必牢记在心。”
“请说”
“圣上如今的处境也是如同荆棘林里找平地,步履维艰,想必你也明白。有些事儿,未必就是你听到或者见到的样子。你去了边疆之后,也要务必小心,谁都不要轻信,尤其是齐家。不过,倒有一人可以依托,那便是管崇管参将,你去了那边,如有要事,尽可秘密找他参详。至于朝廷这边,吹了什么风动了什么草,你都不要轻举妄动,一切与你无关,千万不要随便回京。切记切记。”
虽然沈大人说得不甚明了,但他向来是皇帝的代言人,这番话想必是皇上借他口来说的,况沈大人素来又是走一步看十步之人,他说的必有一番深意,是以,程大人便点了点头,细细品味一番记在了心头。
“时候也不早了,我需得早些动身,否则,怕赶不及在甘水县落脚。”
“一路保重!”沈大人拍了拍他的肩。
“舅父,一路珍重!”那五皇子亦哽咽道别。
“好,你们也保重,我们去了”
程大人又遥遥对着马车旁立着的沈夫人拜了拜拳,程夫人跟着行了礼,沈夫人忙回以一礼,程氏夫妇二人便上了马车。
五皇子于亭外官道上目送,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慢慢变成小黑点,又慢慢消失不见,最后就连卷起的烟尘都重新归于地上,只余道旁幽幽绿草,在暖风中轻轻摇动,似也在招手离别。
沈大人抱着小琼琚走近。
“五皇子毋须伤心,你舅父此去必定一帆风顺”
“我并不伤心,只是不舍”五皇子吸了吸鼻子。
小琼琚在她父亲怀里睁着咕噜噜的大眼睛瞧着五皇子,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嘴边是一串晶莹剔透的哈喇子。
五皇子很快收敛好自己的情绪,沈琼琚暗赞,不愧是皇家子弟,年纪如此之幼都已经学会控制自己的心绪了,想她这样一颗成年人的灵魂都不能做得到,不由撇了撇嘴暗想,古人果然早熟得很啊。
五皇子收好眼泪之后转过身来,这才注意到沈大人怀中的小女婴,望去只觉可爱得紧,比她那些个皇妹都要可爱好几分,小脸蛋白嫩嫩,肉嘟嘟的,像只白胖白胖的肉包子,又不吵不闹的,极是乖巧。不过他并未过多关注,只是多看了两眼。
寒暄几句,五皇子礼数周全地同沈大人告辞了一声,小手负在身后,迈着小而稳的步伐上了他的金丝楠木马车,侍从马鞭一舞,便往京城方向回去了,亭子外围的侍卫骑马紧紧跟在后头,有序而又迅速。马儿蹄重,扬起一路的尘灰。
………
………
沈大人一家鱼贯入亭中等候,直等到日上中天,来来往往路人几番,沈琼琚困得在她父亲怀里睡了又醒,还未见沈老夫人的车架自远处鱼肚白色天际驶来。
沈夫人早有先见,出府前命人装了几匣子餐食,此刻正好填了他们辘辘饥肠。
一直到未时二刻,蝉声鸣躁了行人,人也困马也乏的时候,前去探消息的小厮终于骑着马儿赶回十里亭。
“大人,夫人,老夫人就快到了,不过十一二里的路程,前后十二辆马车呢,约摸着一刻钟至两刻钟的时间就能到了。”
亭中众人闻言俱精神一振,忙都站起身,正冠的正冠,拭衣的拭衣,整发的整发,只等车队进入视野中来。
未时四刻,十二架马车果然慢慢近得前来,沈氏夫妇忙带上众人往前迎去。
待到行至一辆有老嬷嬷相随的车架旁,止了步。沈氏夫妇未语泪先流。
“母亲,儿不孝,您一路辛苦了。”
老嬷嬷打了帘,露出帘内光景,一衣饰朴素的老妇人端坐其中,手中执一光滑珠串。车内有一香炉,袅袅烟丝笼了老妇人面庞,叫车外诸人瞧不真切模样。
“不辛苦,我身子骨还经得起这一点折腾。卓儿,你且近前些来,我瞧瞧我的宝贝孙女。还有我那贤媳,必是一早就在此候着了,可等得累了?”
老妇人暗哑沧桑的声音自车中传出,帘外有风吹动,散了一室烟雾,露出一张眉慈目和的脸来。
沈大人忙依言携着妻女进前去,又把沈琼琚往老嬷嬷手里一递,老嬷嬷便抱着她入了车内。
“哎哟哟,我的乖孙女哟,可见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