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小敏虽在二十五岁之前没有受过双亲一点好脸色,且因辍学而后悔终生,却始终保持一颗积极健康的心来面对一切纷杂与烦难,还是难能可贵的。然二伯和二伯母心中坚持的那点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狭隘气,最后还是将一个乐而好学的灵魂,推向了无尽的黑暗深渊,再也没有回返的余地。后来初入大学的兄长因实在是惋惜儿时的伙伴遭逢那般境遇,挥手写下一篇《景然赋》,其婉转凄清,最是感人肺腑。其全文如下:
飘袖起,水烟沉,束衣舞,羽凝深。翩跹作,游鸿惊,凤栖梧,蝶恋花。
广袖然然,描眉夙夙。腰宛约素,肩若天成,明眸皓齿,素簪画眉。青衫成裳,承雨娇俏,白衣为衬,七弦玲珑。有女怀春,不悔仲子;有士怀璧,不遇公子。邀白玉为同舞,赐楠琴以为伴。桃花满裳,君子抚琴;广袖流云,佳人承舞;临风飘舞,清商风发。孰青衣白裳,最是风流。
其萧史乘龙,弄玉飞凰,鸾飞凤舞仙乐朦胧。千秋月落夜,树落霜,月流裳,奈何奈何!然兮!是天命否?既如是,某问苍天,此生何必!
谦谦若影君轻歌,翩翩若情客曼舞。人道十年修得同根生,百年修得共霜露。风铃百结,乱雪如刀,涸辙之鲋,相濡以沫。
余固知天道难违,然余感之:至心而不得者,何也?天妒,天妒!
既然说小敏是在二伯和二伯母的狭隘气下断送前程,那么大伯和大伯母待大姐和大哥的纵容,却也是遥相呼应、相得益彰。他们两家在养育孩子的份儿上,实在是欠缺了些,原本可以修得正果,灌输的却只有满满的歪点子和妒忌心,真是可叹又可悲。大伯家的几位儿女,除二姐外,都是极其无能和使坏的。我常感慨,二姐在如此险恶的环境里,依旧一直保持一颗明镜般的心,是多么地难能可贵!
自从二姐嫁到北山后,可能是基于以往常被嘲讽和无视的缘故,多年未曾踏进大伯家门。在二姐看来,历经十多年的抹泪生涯,终于有朝一日逃离出去,在广阔的天地间遨游,是何等地愉悦和幸福。于是与姐夫二人辛勤劳作、夜以继日、奋发向前,除每日帮家里外,又做起了小生意,生活断然无有以往半点痕迹。没过一两年,二人便欣然北上去了新疆,一走就是十年光景,姑且无话。
如今且说其余几位姐妹兄弟,见家中没了二姐,遂整日无忧无虑、肆意狂诞起来,大伯、大伯母却也放任自流、无动于衷。其中最为突出的则是大哥,因其打小博得大伯、大伯母极度溺爱,眼中无半点尊长爱幼的习性,在家痴顽无双,在外惹是生非、打架斗殴,倒把整个家给翻了过来也没人职责一两声。先前时还有一点自知之明,谁知一进学,恍若巨变一般,即刻判若两人。除了每日饭点归家外,其余均是在外厮混,至晚方回。
大哥进学的地儿离家比较远,起初是大伯来回接送,如接驾皇帝一般隆重。然大哥对此并不铭记于心,却是愈加地狂诞放肆起来。一回大伯就这样去接之时,忽见那边拐弯处有孩童哭声,忙走近一看,才是大哥一伙在群殴,彼此闹得不可开交。不一时早有被欺负孩童的双亲前来护佑,这双亲因见孩儿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早就哭成泪人。大伯忙上前解劝,他们哪听得下去,只是嚷着要去评理。大哥见事情闹大不可控制,瞬时一溜烟跑得没了踪迹,只留下大伯在那收拾烂摊子。
原来被打之人与大哥并无半点瓜葛,只是其中一位伙伴说起前日里所遭之事,在一旁愤愤不平。大哥平素最好管闲事,忙问何事,只听他道:“前几日我看上了班上一女娃儿,就去试着接近,不料被拒之门外。后来得知是那混账东西先我一步抢了彩头,我倒落了个‘狗吃屎’,想着该如何整治整治才好。”大哥一听,笑道:“原来是你的春天来了,我竟不知。这个好办,找个空闲揍他一顿,让他滚远点就是了。”那人一听觉得在理,遂大伙儿一起商议如何教训之事,顿时眉开眼笑、胜似往常。
这日那人跑来说道:“我得知今儿个他独自去那拐角商店买东西,我们何不就此逮个正着,也好发泄心中之气!”大伙儿不一而同地点头赞同。遂偷摸着在那墙根底下埋伏,只等一来便“一网打尽”。不一时,那人按时按点出现在商店门口,见四下无人,一伙如影儿一般悄跟了上去,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猛揍。那人本弱小,又无援助,只好任其拳脚相加地欺负。等大哥他们打痛快了,才慢慢地问起缘由,那人只歪在墙角直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全的,只得罢休。不曾想父母们不知从何处窜来,大哥清楚此事做得不光彩,无理辩论,遂使眼色一溜烟四窜而逃。
大哥不知自己给大伯惹来了多大的麻烦,那父母死缠着大伯不放,还要求请来郎中疗伤,这些事均是大伯一人去做,宛如是自己分内事一般,回家来对大哥更是一句批评也没有。大哥见状,内心愈加胆大,等初中毕业,大伯接连处理了十几桩殴打抚恤之事,奇怪的是,每次大伯回家,除了叹气之外,毫无怨言。父亲很多次都劝大伯不要如此行事,大伯退却道:“不妨事的,他会渐渐改掉的,我不打不骂,总会醒悟过来,让他自己走吧。”
大哥就在大伯如此的溺爱中成长,慢慢养成了挥霍无度、说虚编谎的性情,扰得家里隔三差五就有要账的登门。大伯除了应付,还得压低了身子说很多好话,既赔礼道歉,又好酒好菜地招待。待大哥高中毕业考大学之时,因其主流时日用来打架和浪荡,进大学门坎依旧遥遥十万八千里。万般无奈之下,大伯狠下心来硬是让大哥进了学费极为高昂的中专去读,最后的结果仅仅可以修得一门技术,混一碗饭吃。
此时的大伯家并不殷实,一家五六口人,仅靠着大伯、大伯母辛勤耕种几亩田度日,外加农民都是靠天的,天公又不作美,总是“三年两头旱”,那庄稼收成总不尽人意,却也没甚办法。大伯毅然决然去敲百家门地借钱供大哥读书,受尽了冷眼和欺凌。几年下来,上门要债的络绎不绝,逼得大伯只好赶紧让大姐出嫁,以换来的彩礼钱去赌债。又把三姐过户给了村里一户殷实人家,那家人见三姐性情温和、懂规究矩,又见大伯快被债逼疯,倒挺和气和大方,除给予些许钱财外,待三姐极好,且常接济大伯一家。自此,大伯家才慢慢步入平静安详的生活轨迹上。
可天总有不测风云,大伯待大哥的纵容态度,在几个孩儿眼里,因时光的迁移,渐渐失去了原本的蕴意。首先是大哥,其实大哥儿时如若得到大伯一点点指正和规劝,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境地。故而在大伯面前常说道:“那会儿不懂这世道,做了许多坏事,我不懂,可您怎么就任我那样胡闹下去也不管,明明严重偏离正道,却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陷落下去,我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何?”如此说辞竟驳得大伯哑口无言,只是在一旁叹气。大哥接着道:“您早该学学我三爸,我听闻他们家几个孩子曾经也都犯过错误的,尤其程程。可如今最懂事又最孝顺的,却是最贪玩的。怎么反而和我们家倒过来了呢?”大伯叹道:“你这没良心的,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欠了一屁股外债,你不体谅也就罢了,还在这说起风凉话来。”大伯愈说,心里愈气,欲拿起身旁栓门棍狠狠打将过去,但还是停手歇下,不觉瘫坐在炕头。心中越发地悲凉,想着:这辈子也就操心了这么一根独苗,到最后却不领我情,反说我不早将其拨正,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其实这几个孩儿心里最痛恨家的还是大姐。大姐看到大伯为了大哥,真的是费尽心思,甚至是处心积虑地将其抚养成人,到最后落得自己学也没上成,早早地出嫁成家,心中的梦想早就付之东流,故而郁结着很深的怨气。终于有一天,大姐将其完全释放出来的时候,真的是谁也抵挡不住。
原来大姐的心思并不歪,不仅不歪,而且待人极好,学习也上进。可命运总是不尽人意,原本想努力着考大学,成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一员。然大伯、大伯母心中和二伯母一样,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待大姐初中一毕业,就马上逼着大姐出嫁。而此时的大姐出落得美丽大方、长发蹙眉,追求者不在少数。毕竟那个年代的婚姻,并不完全自由,且在村里更是蔓延着一种“女过十五,不嫁者不孝”的风气。如此环境下,再加大伯母思想保守、考虑不周,家里又逼债不断,便乱找了南山后一鲁姓人家,匆匆忙忙地解决了大姐的终身大事。
结婚后的大姐霎时变得无情无义、有勇有谋。其首先体现在对待我家的态度上,原本兄弟两家的关系极为紧密,又共享一头骡,除了晚上不在一起休息,其余时间均为同耕同作,甚至朝夕相处。然大姐其中不知做了什么梗,没过多久,大伯忽然决定不再和家里共同劳作,且把每件事分得尤为细致,不像大伯一贯的作风。父亲后来终于明白,是大姐和大伯母给大伯灌输了诸多歪点子,说什么“两家走得如此紧密,就是奔着父亲曾经修筑的房子来的,等程程长大,肯定会侵吞。”还有什么“只做表面功夫”等,这些莫须有又似乎真切会发生的事,灌输得大伯渐渐心性偏移,两家竟慢慢生疏了。有几次我去大伯家摘樱桃吃,大姐的俩孩子也都在,我从他们眼里就看出一种藐视的态度,并没有了以往的真诚与友善。这才发现他们的变化是何其迅速,以至于让人感觉不那么适应了。
不曾想没过些日子,家中最得力的助手——骡子,忽然间一病不起,一下躺在燕山半山腰处的沟壑口,无论我们如何吆喝,它都闭着眼睛不理睬。此时全家人都在,父亲道:“看来是不中用了,陪伴了我们这么久,还真舍不得呢!”我叹道:“八成是累的!我大伯他们给架子车上放的东西那么多,每次到家我都看到骡子在那树荫底下只喘气,大夏天的,他们牵去就不管马蜂来咬,尽受罪去了。”兄长道:“没错的,就是累的,大伯他们使唤起来真是够绝的。”我们这样说着,却见骡子眼角似乎流下双股泪水,我们忙蹲在它身边,那骡子忽地后腿蹬了两下,挣扎了一会子,转眼间就没了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父亲叹了一口气,忙招呼我和兄长推来架子车,然后把它放在车上推回了家。
由于是累死的,又是家里的一员,遂给它进行了一次比较隆重的葬礼,把它的一撮毛发埋葬在了殒没的地方,以表彰它对我家所做的无二贡献。如若没有它,十几亩田所需的犁地、栽种、拉麦、堆肥等,都将落到我们肩上。在后来没有它的岁月里,父亲、兄长和母亲分别担当起人力犁地和栽种的角色,每当那艳阳儿疯狂写下之时,父亲他们身上的汗珠总会络绎不绝,滴如泉涌。而所有这些苦难的根源,终究还是大姐挑唆大伯和大伯母将原本和善的两家疏离与隔断。然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以前深深积攒的手足情,岂能在她一介女流的掺和下,变得分崩离析?还好,大伯并没有严重偏离出去,两家虽比以往淡了些,但还是经常串门和帮助,毕竟和为贵。
由于先前大伯家种了十几种果树,到大姐结婚并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园中果树早已长得笔直繁茂,每逢秋天,上面必然倒挂满枝的果实,远在庄头就能看到。还有后院里有两株参天杏树,周围围着笔直白杨,杏树枝头的红杏琳琅满目、金黄耀眼,所以我常去大伯家采摘。当然秋天有秋天的丰收,春天也有春天的夺目。无论内院还是后院,一到春风吹又生之时,各色果树花缤纷璀璨、争奇斗艳,再加上白杨吐露的翠绿,一片盎然。与抬头,满目落花正缤纷,香味袭来,神清气爽。
除我之外,村里很多小孩和长辈也常光顾大伯家,其实是冲着满园的鲜果而来。大伯无奈,只得去招待。但他们一走,那树底下早就落满一层的鲜果,虽有的不能吃,但终究糟蹋的不在少数。于是大伯和父亲商议,等来年果实成熟之时,将其全部采摘下来,携着我和父亲一起去集市上卖掉,总比糟蹋了好,父亲欣然答应。故以后的几年里,我、父亲和大伯,总推着架子车,走很远的路,去西山那边卖,因为那里卖的价钱比任何地方都要高出几倍。那是我第一次去西山脚下,直至我初中毕业,依旧是我去得最远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总是很热情,个个穿戴整洁,且看到如此稀有又饱满的果实,还没到地儿,早就被一抢而空。大伯会领着我和父亲,去一些他曾经去过的地方,也拜访一些曾经接济过大伯的故交。但一提到已经去世多年的张爷爷,大伯眼中依旧会泪花满满。一回,大伯站在张爷爷那次扶他起来的地方,不觉“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抚摸着早已盖满杂草的土地,默默磕了三下。父亲懂得大伯的用意,没让我去搀扶,只是也跪在大伯身边,同样磕了三下。
然这一切的美好和夺目,终将在大姐的手中不欢而散、斩尽杀绝。我们都未曾料及,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它的席卷能力之强,竟谁也抵挡不了,甚至是措手不及。
正是:镜里恩情终须散,梦里功名也将褪。不知大姐做了何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