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到了掌灯的时分,夕阳还留下些暗红,游廊上的灯发出暖黄的光,一心与无名走在前头,无棱走在最后头。前头引路的人笑着请他们快些,张舵主与邬老大已在厅中等着了,是以才一下车,那两人便抢着将一行人买的东西交予下人送回房中。
无名笑着搭住左前那人的肩膀,说道:“不知道两位哥哥怎么称呼,我们还要在这里叨扰几日的,恐怕还在再劳烦两位哥哥呢。”
前头两人听无名说的客气,便停了下来,左边的欠身答道:“在下沈天麒。”
另一个抱拳说道:“在下周元虎。”
张立山早早吩咐了不可过问无名几人身份姓名,是以这两人只自报了名讳,无名恭恭敬敬地抱拳道:“沈大哥,周大哥。”余者也向两人抱拳。
无名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行人便又走动起来,无名说道:“不知今晚除了邬老大与张舵主,可还有其它前辈在宴上,还烦请两位哥哥说与我们知道,免得失了礼数。”
那唤做沈天麒的汉子说道:“几位小侠不必紧张,今夜除了舵主与邬老大外,便只有咱们小主人了。哦,我与周老弟虽是漕帮帮众,但父母皆是张家的仆从,这小主人便是张舵主的独子张夷则了。我们叫惯了他小主人,如今也改不过口来。”
那唤作周元虎的汉子笑着接口道:“咱们小主人最爱交朋友的了,几位小侠皆生得龙形凤貌,又得邬老大引为贵人,咱们小主人自然是极愿结交的,一会儿必会好生招待!”
原来张立山派来与无名等人接引的皆是心腹之人,果然不像是有什么加害之意。
“多谢二位哥哥提点,既然如此,我们几个便也安心了。”无名虽仍是言笑晏晏,眼中却更多了几分疑惑,与一心交换了个眼色,一心点了点头,脚步慢了慢,靠近钱恣意与柔嘉公主,小声道:“若是有事,李娘子跟紧我,钱娘子便跟着无名。”
钱、李两人低声应了好,互望了一眼,心中都不禁紧张起来。一心便又挨到了无棱身侧,低声道:“若有事,便护着卜谷儿,随机应变。”
无棱低声道:“明白。”便转头向卜谷儿道:“那锦袋中的东西,是拿来做什么的可明白了?”
卜谷儿早已偷偷瞧了瞧,锦袋里装的乃是由青竹削成的一副极薄极小巧的卦牌。江湖皆知卦王吴山人不善拳脚,行走江湖之间,全凭十分嘴上功夫。收下卜谷儿这关门弟子时,吴山人已过古稀,他爱怜这女弟子天分极高,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只是这算卦卜命必得在红尘烟火之中修炼游历,恐怕她小小年纪下山之时不能自保,便强逼着她学会了一门自保之术,以一次命卦换了飞刀门门主李无乐那家传的“例无虚发”之术。
卜谷儿此番下山历练,需得算满全部六十四卦方可回山。她随身带了六十四支卦象牌,算出过的卦牌便当做暗器防身,无棱送她的这套卦牌小巧轻便,边缘又削得细薄,当做暗器最是方便,她心中欢喜,眼睛便弯了起来,笑着拉住无棱的衣袖道:“自然明白了,我与无棱哥哥可是心意相通的!我贴身放着的!”
“可不许宝贝着不用了。”无棱想起方才的不落夹,忍不住笑着提了一句。
卜谷儿扬起仍显稚气的面庞,认真地答道:“那不落夹是你买给我吃的,我自然不肯给旁人,可这卦牌是你做给我使的,我自然是好好地使它,方才不辜负了你的心意。”
无棱笑着点了点头,见已到了花厅,便指了指那灯火处,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卜谷儿忙噤了声,双手捂着嘴巴,点了点头。
只见一个锦衣束发的少年郎君自花厅中迎了出来,抱拳对众人道:“早听爹爹说了几位少侠义举,某真是佩服之极!”
众人相互见礼,那少年郎君与沈、周二人将众人迎了进去,张立山与邬老大坐在上座,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张立山向众人介绍那少年郎君:“这是小儿张夷则,今年二十有二,虽不似众位小友这般侠肝义胆,在我身边也还算帮得上一些忙,在漕帮之中算是人人识得了,不至于教我这张老脸无处搁置。”
邬老大听此笑道:“你这欲扬先抑的毛病我可不喜欢,夷则小小年纪便在帮中打响了名号,可着实是青年才俊!这年轻一辈里谁还及得上他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夷则抱拳道:“邬叔叔抬爱了!我哪里敢应承下这样大的名头,莫要教几位少侠笑话。”
无名笑着道:“邬老大这样爽直的前辈哪里会说夸大的话?张兄不必谦虚。”
张夷则摆了摆手,笑着举起酒杯道:“今日这桌酒席是为邬叔叔与众位少侠接风洗尘的,怎么倒一直说我呢?我还是先敬邬叔叔与众位一杯,邬叔叔是在这里自在惯了的,还望诸位少侠也不要见外,只把这里当做家里一般,好生休养一段时日。”说罢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又拿着酒注挨个为张立山与邬老大倒酒。
邬老大亦笑着举杯道:“我也喝了!几个少年人不似我这般嗜酒如命,便以茶代酒罢,这外伤内伤恐怕还没好全呢!”
无名举起酒杯,笑着讨了一杯,也饮尽了,说道:“我与邬老大一般嗜酒如命的,我便替他们多喝几杯罢!”
余人皆是以茶代酒,举杯同饮。众人起筷,张夷则便热情地介绍起桌上菜色,原来闽中县汇河临海,各色海鲜河鲜尽有,今日宴上除开寻常鸡鸭鱼肉外,还有许多新奇海产,只是众人大多有伤在身,不可尽尝,张夷则不无可惜地叹道:“如今各位大都有伤在身,不能尽尝,实在可惜了!”
卜谷儿指着自己与柔嘉公主,笑着道:“无妨无妨,我与师姐替他们多吃一些便好了!”
众人皆是一笑,张夷则见钱恣意以纱覆面,不由得多望了一眼,钱恣意也不以为怪,向他颔首。张夷则只觉眼前这双眼睛虽有些清冷之意,开阖之间却顾盼生辉,如一斛合浦明珠,不由痴了半分,心下微动,叹了口气,向邬老大说道:“邬叔叔,今夜本该只是大家宴饮取乐,小侄却有些话不得不直言相问。”
邬老大闻言放下酒杯,张立山却眉头微皱,说道:“你有什么话可私下再问,如今当着宾客的面,算是什么意思。”
邬老大摆摆手,对张立山说道:“你与我客套什么,夷则自小是极有分寸的孩子,说话比我还知道轻重,无碍的!”
张立山见邬老大如此说,哼了一声,示意使女们出去,便不再言语。
张夷则立身,朝邬老大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说道:“邬叔叔必然已知道此番遇袭与漕帮近日纷争有关,小侄一向知道叔叔与爹爹一样,是极不赞成漕帮归顺朝廷的。我自幼得周副帮主看中,又蒙诸位叔伯抬爱,在帮中得了一席之地,于此件事上,自然与各位叔伯同心。马帮主如今不管事,归顺朝廷一事只凭四位副帮主拿主意。如今事情僵持不下,邬叔叔既然已与郑副帮主起了嫌隙,如何不干脆站到周、吴两位副帮主一边,直言此次暗杀乃是郑副帮主所为?叔叔在帮中日久,又有些威望,若是得叔叔相助,说不定此事便可尘埃落定——”
张立山先时由可,待听到后半程时面色已越来越阴沉,不待张夷则说完,便一掌拍向那黄花梨所雕成的饭桌,众人只听到一声沉闷的爆裂之响,那饭桌中间便现出一道裂痕,只听张立山沉声说道:“你该知道你邬叔叔是蒙了郑副帮主大恩的!若你知道些分寸便不该对你邬叔叔说这些话!”
邬老大不想这侄儿说出这一番话,倒不知立时说些什么,重重叹了口气,似是心中也不大快活。
无名见状站了起来,抱拳道:“既是漕帮的帮务,我们便先回避了!”余下几人也立了起来,向邬老大与张立山抱拳。
还不待两位长辈说话,张夷则便按下了无名的手,说道:“几位既出手救了邬叔叔,便也是一只手插进了这浑水中,如今若是不待这泥沙沉下去,恐怕也抽不出手来——”
张立山与邬老大立时色变,张立山站将起来,眉心微皱,厉声喝道:“逆子!你今夜是要在我的分舵发号施令了?”
张夷则揭起下袍,跪在地上,向张立山重重磕头道:“爹爹!此事关乎漕帮存亡,我虽知道江湖中最讲义气,却也不能不能劝邬叔叔!”
“哼!”张立山哼了一声,朝方才听见争吵之声侯在门外的周元虎与沈天麒使了个眼色,两人立时心领神会退了出去。张立山深知儿子做事稳重,今夜敢对无名说出方才之言,必已做了布置,便开口道:“今夜我便容你与你邬叔叔说说你的道理,不过这几位小侠却不便在此!你还不让开,让客人回去休息!”
张夷则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对张立山说道:“爹爹,你是最了解我的,我从不轻易说出一句话。若是说了,便也收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