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厩殿位于王城一隅,是一间由土木建成的宽敞而朴素的房间,四根高大的柱子,松木铺成的地板,厚重而粗糙。这里本是王宫中的马厩,后扩建为殿宇。赢起素来喜欢骑马,从小就经常于马厩中厮混。除了接见外国使节之类的大事,他很少在正殿理事,通常的起居都会选择这里,群臣们自然也是这里的常客,于是本是群马聚集的空间,变成了决定国家大事的所在。
殿内没有王座,只有并排两列席位,章王的席位位于一端,与其他坐席无异。案几由厚重的杉木制成,由于常年使用,曾经粗糙的桌案被磨的油润发亮,上面摆放着简单的茶具,一旁的青铜鼎下燃烧着松枝,浓郁的松香味弥漫在室内,鼎内烹煮着享誉天下的草原肥羊,香气四溢,但室内的人们却无心关注这绝世美味。
公主被掳,与定平的联姻计划夭折。天下大势,牵一发动全局,这一颗棋子的变化打乱了章王起的一系列计划,令他一时有些举棋不定。
可以容纳三四十人的殿中只在一端坐了四五个人,另外只有一个小童在打理炉灶。大殿内非常安静,大家似乎都在沉默,以至于炉火中燃烧松枝的声响显得非常清晰,只有一阵接一阵的剧烈的咳嗽声不时打破这肃静的气氛。
王晋松开手,沉重的大口喘息,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片刻他平静下来,把带有一丝殷红的白绢放入怀中,他用枯黄干瘦的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二十万大军已于边境集结待命,只等大王一声令下,老臣即刻出征,踏平猃戎。”
由于病痛的折磨,他干瘪的脸显得更加憔悴,但一双眼睛依然光芒炽烈。
赢起看着这位赤胆忠心的老臣,微微点头:“大将军忠勇可嘉,不过如今天寒地冻,可不是对蛮族用兵的好时节。”
“大王,章国铁骑从未惧怕过风雪和严寒,此时出兵,更能出其不意。”王晋呼吸沉重,肺部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声音。
王晋用兵一向以“奇”著称,越是恶劣的条件,越能激发他的斗志。赢起深谙战法,当然知道草原上的暴风雪并不能阻挡这位骁武凭陵的名将,而且章国与猃戎接壤,气候相近,章国的武士也很熟悉冰雪天气作战,从这个角度来说,恶劣的天气或许会变成优势。他早就有意出兵猃戎,统一漠北,这样一来,在他发兵南下之际就没有了后顾之忧。这是他多年来的夙愿,只是一直觉得时机未成,或许这是上天赐予的良机?
突然,一旁传来轻轻的嗤笑声。
张粲优雅的吹着茶杯中的浮沫,秀眉微蹙,美目流光,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仿佛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他已经来了一个时辰,却始终一语未发。
“你笑什么?”王晋将茶杯重重的放在案几上,嗓音沙哑的喝道。近几年内圉和张粲的崛起,令他非常不满,一个乳臭未干的阉人,凭着一些下三滥的勾当,竟然踩在了他的头上。
张粲抬起头,微笑着看向他的死对头。
“大将军的意思是要兵发猃戎吗?”
“怎么,你质疑老夫的兵法?”王晋勃然大怒,一手下意识的按住剑柄,“普天之下,就是赵介也不敢小觑老夫,就凭你这个黄口孺子……”
王晋出身章国贵族,一向瞧不起身为曹国人的张粲,他巴不得挑起两人之间的冲突,借此一剑砍了这个该死的阉竖。
“大将军息怒,”张粲丝毫不为所动,依然优雅如常,“在下怎敢质疑您的武功?大将军当年萨拉木坦一战,将蛮族两个部落男女老少杀的一个不剩,传说那里现在夜晚还能听到冤魂的哭泣,草原上的血还没有干透。我只是想请问将军,猃戎十几家部落,您知道是谁掳走了公主殿下?您又打算先拿谁开刀?”
猃戎位于大昭王朝的北方,游牧射猎,逐水草而居,在达卓单于在位时曾经盛极一时,与大昭王朝南北对峙。但随着伟大的达卓单于去世,几位继承者之间连年厮杀,争战不休,草原民族走向衰落,先是分为东西两部,东为“狄狁”,西为“猃戎”,接着猃戎内部继续分裂为十三个部落,单于林立,相互征伐,各自为政,再也无法真正的对昭王朝构成威胁。
“蛮夷群龙无首,我正好可以逐一击破,即便救不出公主,也可以借机开疆拓土,一统漠北。”王晋所说也正是赢起所想,征服猃戎当然要比营救公主重要百倍,大国之间的游戏,有时候往往需要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这个借口不是给敌人,而是给国人看。公主被掳,这个说辞无疑可以激发章国军民复仇的士气,同仇敌忾,一举荡平猃戎。
张粲聪明绝顶,是章国首席谋士,他怎么可能不懂这个道理?赢起有些不解的看向宠臣。
“确实是好主意,”张粲冷笑:“微臣请问大王,当年大昭抵御蛮族,是各国各自为政呢?还是听命于唯一的统帅?”
“当然是有唯一的统帅,当年我和大将军都在高漳君麾下。”
“这就对了,我大昭诸侯争霸已有两三百年,遇到外敌入侵也依然能齐心协力,焉知猃戎一族就不会如此?”
章王起闻言心中一动,一个雄才大略的君王并不是无所不能,而是可以明辨是非,知人善任,迅速判断每一条意见的对错并作出决断。
“传说东海中有一种箴鱼,只有蝌蚪般大小,但如遇攻击,则会立即凝聚在一起,变成比鲲更大的鱼,可以吞噬天地。”张粲眼波流动,“大王,我国近年来得以迅速壮大,得益于西北方猃戎各部落分崩离析,如今希律达罗单于乃当世英雄,早有统一诸部的打算,有道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如果我国贸然出兵,万一一时不能取胜,那么一定会使猃戎各部再次凝聚起来,形成强大的力量,如果南方的良国趁机联络猃戎,两下夹攻,使我们腹背受敌,则章国危矣。”
张粲这句话深深打动章王起,他可以不惧怕猃戎,但不能不忌惮良国,虽然章国兵强马壮,但远不及良国国力雄厚,如果再加上北方的蛮族,恐怕会败多胜少。
“大王与信阳君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应该深知其人一贯喜欢把战火引向他国,坐收渔利。当年曹国内乱,就是他暗中资助狄狁十大酋长,装备了八千人的骑兵,准备里应外合,一举攻破曹国都城,难道我们今天还要给他这个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