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右上角显示红色字母“REC”，左上角电池图标标明还有三分之一的电量。
陈爱青走进取景框里。她刚从房间出来，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朦胧。
她抓了抓头发，一脸迷茫。
“对于昨晚暴雨里母子相拥的画面你有什么感想吗？”
陈爱青看了看周围，确认是否有旁人在场。她说：“其实吧，我不太理解我姐。”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不知道她对艾加还有没有感情。”陈爱青说。
“他们不是母子吗，怎么会没感情呢？”
“她把艾加丢给别人的时候，我就不理解了。”
“你姐这么做，不是为了让那个男人回心转意吗？”
陈爱青走出取景框，一言不发。
取景框跟随陈爱青的背影，滑下楼梯。
陈爱青停下脚步，回头，说：“我姐未婚先孕我就不能接受了。”
“她这么做不是为了能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吗？”
陈爱青一阵冷笑。
“如果你姐嫁给家里指定的男人，你岂不也要步入她的后尘？”
“你扯太远了吧，”陈爱青耸耸肩，“反正我姐太糟践自己了。”
“糟践？”
“那男人什么都没给她，不值得她付出这么多。”
“或许这就是爱情的伟大呢。”
陈爱青一阵干呕。她说：“别跟着我，我要迟到了。”“你说什么？”
“滚！”
陈爱青感觉有人拍她的脸。她睁开眼，母亲正俯身看着她。
“爱青，睡傻了？都知道迟到还不起来。”母亲说。
陈爱青搂住母亲的脖子，将母亲拉到怀里，“老妈，你好软哦。”
母亲挣扎着推开陈爱青。“真睡傻了？艾果都上学了，你还睡。”
“我姐呢？”
“送艾果上学了，快起来，别磨蹭，这么懒以后谁敢娶你。”
“湘琳，我有你就够了呀。”
“行行行，快起来吧。”
陈爱青跟着母亲下楼。陈爱青说：“妈，姐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哪的人？”
“餐厅的主厨。”
“厨子啊，多大了？”
“主厨，做西餐的，长得又高又帅，三十出头吧。”
“三十五？”
“没有，姐比他大几岁。”
“你姐对他没意思？”
“妈，有你这么偏心的吗？”
“三十出头都快大你一轮，不一定适合你。”
“反正我就喜欢。”
“行行行，洗脸刷牙，赶紧吃饭上班，回头再扯啊。”
高一三班的教室沉浸在清晨朗朗读书声里。王柔林在读英语课文。艾加在读语文课文。艾加的同桌王志，和陈艾果一样在啃包子。
早上起晚了，没来得及吃饱，所以陈艾果只能顺道去学校食堂淘了两个肉包。
路上刚好遇到王志。他嬉皮笑脸，“哎呦，大小姐也吃包子啊。”
陈艾果用一个大写的“滚”回敬他。
现在，王志又发神经，“陈艾果，你包子什么馅的？”
“你说肉包能有什么馅？”陈艾果说。
王柔林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陈艾果，你看你，都吵到同学了。”王志说。
“你欠揍是吧。”陈艾果做了个撸袖子的动作，她穿的校服是短袖的。
“别一大早就发脾气啊。”王志说。
“艾果，别理他。”王柔林说。
艾果转回身。她边啃包子边翻地理课本，浏览那些色彩纷繁的插图。
直到早读结束，王志都没再说话。
陈爱青走到办公室门口时，艾果的班主任褚良正好出来。
“早啊，褚老师。”
他看着她，表情诧异。
“怎么了？”陈爱青问。
他遮住半边嘴，说：“主任在里面，你最好先别进去。”
陈爱青知道，迟到给主任发现可不是件好事。
“褚老师，你现在……”陈爱青话说到半截。
“哎呀，介不系陈爱青老西吗？”教导主任发不出翘舌音，“你刚从班里回来啊，真系越来越敬业了呀。”
梳着大背头的教导主任眼神犀利。
“主任，对不起……”陈爱青低着头。
“呦，小良老西，去喝咖啡吗，一起走吧。”教导主任微笑时满脸皱纹。
陈爱青等两人拐下楼梯后才走进办公室。
坐下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批改作业。陈爱青从不把工作带回家，所以学校每天都有堆积如山的任务等着她。
陈爱青正为某个学生的时态用法上火时，有人将一杯咖啡放到她手边。
是褚老师。咖啡是她常喝的拿铁。
“谢谢，那个，早上有课吗？”
“有，一二节，陈老师呢？”
陈爱青想早点结束对话，她必须在上课前改完作业，“我是三四节，你要去上课了吧？”
“是啊。”
褚良还站在原地。
“还有事吗，褚老师？”
“听说……有家餐厅不错，中午有空吗？”
这是要约上了？陈爱青说：“我可能要先问下我男朋友。”
“男……男朋友，我不知道，抱歉，我先去上……上课。”
他转身离开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他空手回来。
他红着脸，姨妈红顺着脸颊烧到耳根。
他忘了拿教材。
“小良，慢慢来，奇一点没关系。”主任说。
赤裸裸的性别歧视。算了，人家是研究生，陈爱青想，我不过是一介本科，怎么能和人家比呢。
“陈老西真系勤奋，”不知何时主任已飘到她身后，“别的老西都在备课，就陈老西改作业，都该向陈老西学习啊。”
陈爱青没来得及辩解，教导主任已飘出办公室。旁边几个老师发出笑声。
陈爱青打算从办公室三楼的窗户跳下去。
在那之前，人生过往的画面顿时从她眼前晃过。
中学时期的陈爱青戴了两年牙套，架了三年哈利波特的眼镜，穿了六年特大号的校服。
中学时期的合照，通讯录，日记，全都在高考结束当晚烧掉了。
错过初恋，错过单纯美好的友谊，错过别人眼里华丽绚烂的青春。
上大学后，在陈爱媛的指导下（护肤品，化妆品，隐形眼镜，布拉布拉布拉），加上减了三十斤肥肉后，样子看得过去了。
开始有男生向她示好。她也尝试着和男生交往。后来她发现，女生和男生在一起，最后总会陷入被动。大多数男人眼里，女人如衣服，漂亮虽好，穿久了觉得旧了，说扔就扔。而女人呢，总像赶着投胎似的，不爱都不行，爱得少一分都觉得委屈。
陈爱青小啜一口咖啡。窗外天空湛蓝，海风清凛。
喝完咖啡，该回去改作业了。
没遇到心仪的同事（我没说初恋是高中的英语老师吗？），有个帅气的主厨也不错。
午餐。食堂。王柔林坐在陈艾果对面。她从陈艾果盘子里夹走一小块西红柿。
“你怎么每天都吃这个呀。”
“好吃啊，柔林，我也要吃你的。”
王柔林夹起一小块排骨，伸到陈艾果嘴边。
“你不怕我口水？”艾果说道。
“都亲过了，还在乎这些？”
陈艾果心头一震。她感觉这两天王柔林怪怪的。走在校道上，王柔林有时会搂着她的腰，弄得她肚皮发痒。有时王柔林会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还往她耳朵里吹气。这原本是陈艾果的专利。她没想到王柔林学得这么快。
陈艾果一口夺下排骨。口感酸甜，肉质嫩滑。她把骨头吐到桌子上。她想，是时候想点法子，治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子了。
“我能坐这吗？”半路杀出个王志。
陈艾果正想拒绝，王柔林抢过话头。
“要坐的话坐这边。”王柔林示意王志坐她旁边的位子。
陈艾果吃了口西红柿。酸甜的汁液在口腔里炸开。她想，说不定王柔林和王志已经处得很熟，毕竟他俩都住在学生公寓。
“想不到大小姐也和我们吃一样的东西。”王志说。
“你为什么老是把我当成异类！不能好好吃饭吗？”
“别生气呀，我开玩笑呢。”
王柔林说：“和女生说话要想清楚再说，不然就闭嘴。”
“闭上嘴怎么吃饭。”王志说。
王柔林递给陈艾果一张餐巾纸，“艾果，吃饱了吗。”
她点点头。见到王志后胃口大减。
王柔林拉起陈艾果的手，“走吧，别跟他废话。”
两人从小花园的石子小径返回教学楼。
王柔林搂着陈艾果的胳膊，十指紧扣。她的侧脸贴着陈艾果的肩膀，这时，迎面一个矮小的男生。男生瞥了她俩一眼，默默侧身让道。
那个男生肯定把我当成男的了，艾果心想。她推开王柔林，“今天有点热呀。”
王柔林眼睛瞪得圆圆的，“热……热么？”
陈艾果摊开手，“你看，手上都是汗。”
回去的路上，王柔林沉默不语。陈艾果跟在王柔林身后，隔着一步远的距离。
九月的阳光热度未减，苍蓝的天空明净高悬。海风将流云吹成丝絮，思绪随海风飘向云端。
陈艾果觉得自己得了一种病。一种名为“见到功课就会犯困”的病。
初中开始，她就呆在名为重点班的病院里。班里的同学也都有病，他们得了一种名为“见到功课就会亢奋”的病。
初中聊得来的同学，都考上了省重点，坐高铁上新学校去了。
虽平时有说有笑，但陈艾果知道，在她们眼里，她向来属于异类。
你的病不用治，反正你家里有钱。
我们的病治不好，因为没你家有钱。
上高中后，初中的同学多以功课忙为由，聊天连字都懒得打，多数时候只发表情。
圈子里三个人都这样。不知她们是不是串通好的。
对陈艾果而言，王柔林就像一张白纸，等着她画下友谊的美好蓝图。
陈艾果说刚和男朋友分手，只是想引起王柔林的注意。事实上在病院里，连牵牵小手都会引发海啸。而且，病人哪还有心思谈恋爱呢？
陈艾果只是想和王柔林分享，那些除了功课之外能让人感到快乐的事情。
美食，美景，手工，帅哥，恋爱。当然，恋爱很难分享啦，因为两人都单身。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总在加深之前遭遇挫折。
海风撩起王柔林马尾上的发丝，阳光下的发丝是淡淡的金色。她左手戴着陈艾果送给她的银色手链，阳光下链子缀着明亮的光点。
陈艾果眼睛眯成一条缝。睫毛如黑色荆棘般将世界隔绝在外。
阳光有些刺眼。
王柔林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陈艾果。
她目光温柔，笑意浅浅。阳光沿着她的侧脸，描出一道覆着柔光的弧线。陈艾果羡慕她那柔顺乌黑的长发。
王柔林伸出左手，“手上的汗干了么？”
陈艾果没听明白。
她牵起陈艾果的手，“好像干了呢。”
牵着的双手悬在半空中。
“如果又流汗我们就换边，好吗？”她将陈艾果拉向前去。
陈爱青路过陈爱媛的西餐厅。她在橱窗外驻足，餐厅里座无虚席。
她怕麻烦他，决定先去商业广场逛逛。等他忙完，说不定能给她开个小灶。
广场中央的大屏幕播放着护肤品广告。时值饭点，加上艳阳当头，广场上人影稀少。
她沿着建筑投下的阴影信步。广场外围的店铺多是餐厅和咖啡店，偶尔能看到服装店。
橱窗里展示着一件镂空的白色长裙。今天陈爱青穿了高跟鞋，所以她能和假人平视。她调整角度，直到玻璃里她的面部倒影，与假人光滑的脸庞重合。她学假人叉着腰，欣赏穿上新衣的自己。
她的目光越过假人的肩膀。一个男人正从架子上取下一件深蓝色裙子，递给他身旁的女孩。
陈爱青吸了口气。空气如石膏般凝固在胸口。
褚良。那个几小时前约她吃饭的男人。身旁是一个和他很般配的女孩。女孩长发披肩，面容清秀，而且比他矮一些，看起来小鸟依人。
女孩下意识般看向陈爱青。
女孩望着陈爱青，她眨了眨眼，唇间微颤。
褚良转身，和陈爱青四目相对。
陈爱青转身逃离。
她躲进某家咖啡店。她点了杯拿铁。选了张里最里面的桌子，背对着橱窗坐下。
她和褚良认识有一年了。他剪着干净的短发，皮肤白皙，不像从小就沐浴炽烈的阳光的本地人。原以为他是那种典型的理工男，那种连我爱你都要犹豫半年，才能说出口的男人。
没想到他转眼就勾搭上别的女人。还是说他原本就有……
陈爱青掏出手机刷新闻。她无数次想起褚良那张人畜无害，实则人面兽心的脸，又无数次安慰自己马上就能见到比褚良帅气百倍的主厨。
陈爱青从后门进入餐厅。厨房和后门之间是条不到五米的走道。
一扇玻璃弹簧门隔在厨房和走道之间。
她想给他惊喜。
她从玻璃门朝里看，厨房里只剩两人。
高大帅气的刘宇明。还有妆容精致的陈爱媛。
他从小煎锅里舀出一勺汤汁，伸到她嘴边。
她品尝后向他竖起大拇指。她眯着眼，笑容甘甜。
他用同一只勺子，抿了口汤汁，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覆在门把上的手收了回来。
她转身离开。她只想找个地方教训一下咕噜乱叫的肚子。
今天原本是和小姨一起回家的，但放学后小姨的手机始终无法接通。陈艾果掏出手机打车。
等了几分钟，的士终于出现。没想到，讨厌鬼王志再次现身。
他还说车是他订的。
陈艾果点开手机，app显示订单失败。
“陈艾果你家在哪？”王志拉开车门。
“要你管。”
“说不定我们在同个方向呢。”王志将胳膊搭在车门顶部，上身微屈。陈艾果发现，王志长得蛮高的。
她不想废话，直接报上社区名字。她心想王志肯定连听都没听过。
“哦，我也住那里，上车吧。”
“别开玩笑了。”
“我刚搬到那，”王志摸了摸下巴，“算了，我在大门等你，早点回来啊。”
的士绝尘而去。她想，王志肯定又变着法子耍她。
这时，陈艾果的手机哼起歌儿。
森林飞快地向身后倒退。
小姨看起来心事重重。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陈艾果终于忍不住发问。
“小姨，下午你去哪了？”
小姨没回话。她靠边停车，打开车门。
陈艾果也跟着下车。她看到小姨正趴在公路边的呕吐。
“小姨，你又喝酒了？”
小姨支起身子，“没有没有，”又是一阵呕吐后，她仰起头，“喝酒就不开车了，我下午吃太多了。”
“我还以为你怀孕了呢。”
小姨不动声色。
“小姨……”陈艾果拉起小姨的手，“你怎么了……”
她一把抱住陈艾果。
夕阳的光线照不到森林深处，那里隐藏的秘密总在夜幕降临时发酵，又在黎明到来前消散殆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直到最后，小姨都没告诉陈艾果原因。
车子驶进社区大门时，陈艾果看见王志站在大门一侧，低着头看手机。
陈艾果假装没看见。这家伙，该不会是知道地址后打车来蹭饭吧？
晚饭后，陈艾果拉上斯巴达遛弯儿。她没想到傻子王志还站在原地。
难不成他真住这？
“你等谁呢？”
男生转头看向她，笑意漫上眉宇，“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被黑车司机拐走了，打手机你也不接。”
“你什么时候打我手机，”陈艾果掏出手机，“没有记录啊。”
“这号码不是你的？”男生递过来一张纸条，“艾加给我的。”
确实是这号码。陈艾果说：“你念给我听听。”
王志把第五个数字4看成了9。
“反正你回来就好，对了，你家在哪？”
“你想干嘛？”
“我想认识下邻居啊。”
“你真住这啊。”
陈艾果跟着王志去了他家。一开门，一股油漆味扑面而来。
“都晾三个月了，还是有气味。”王志说。
“你什么时候搬来的？”
“上个周末，陈艾果，以后常过来玩，我爸妈不常回家。”
“算了吧，我受不了你刺激。”
“我什么时候刺激你了。”
“你干嘛老叫我大小姐？”
“好吧，我套近乎的方式错了。网上说，想让一个女孩子注意到你，最快的办法就是让她讨厌你。”
心跳渐渐加速，“这你也信啊……”
“从结果来看，还是蛮有效的。”
“切，你要不住这，我才懒得理你，还有，”她别看视线，“你该不会……喜欢我吧。”
“等你长发飘飘再说。”王志伸手摸了下陈艾果的头顶。
某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从身后将她包裹起来，暖洋洋的，仿佛沐浴在森林深处潮湿的阳光里。
可眨眼间就消失了。
“其实，我是想追你的同桌。”
“她总和你腻在一起，所以我想求你给我制造下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