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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老太婆也能上台呀!”从大门口回到会场的韩陶氏一站上板凳,就感叹道,“这还真是不同了。”郭五严肃地、不客气地说道:“别说话!”韩陶氏看了他一眼,顿时产生几分怪异:来了一趟龙潭司,连小小的长工都做派起来了。旁边一人说道:“是英雄的母亲。”“哦。”韩陶氏礼貌地应了一声,心想:这人更奇怪了,妈就是妈,或者叫娘,怎么就叫母亲了。还是英雄的母亲,英雄是谁?哪有叫这个名字的,没听说过有姓英的人。不管了,听吧,听台上的人怎么说。
台上,县党部特派员郝毓苏在热情洋溢地讲话:“刚才,孙田的保长讲了作战的经过,也讲了韩万岩牺牲的经过。讲得很好,特别是讲韩万岩的时候,职的心都在发抖。我们的英雄是我们乡亲一天一天看着长大的,今年才二十几岁了,他的小孩还不会说话。正是父母要享儿子福的时候,正是妻子要丈夫扛起家庭重担的时候,正是儿女需要倾听父亲教诲的时候,韩万岩为了打击侵略者,为了龙潭人民免遭涂炭,为了保全乡亲性命和财产,为了我中华之强盛,他拿起木棒,拿起简易的武器毅然和日本鬼子拼杀,体现了气贯山河的豪情,体现了震古烁今的壮志。我们为有这样的乡亲,有这样的朋友,有这样的亲人而感到骄傲,感到自豪。我们英雄的母亲您骄傲,你自豪吗?”
现场一下寂静了下来,没人说话,连大声出气的人都没有。那老妇人旁边站着的,穿着有好几个口袋衣服的,胸前别着一个可以发光的圆章的人俯身在老妇人耳边说道:“问你呢!问你骄傲,自豪吗?”“欸!”老妇人仿佛从梦中惊醒一样,说道:“我骄傲、自豪。”“大点声。跟着我,我——骄——傲——”“我——骄——傲——”“我——自——豪——。”“我——自——豪——”
郝毓苏继续慷慨陈词:“韩万岩为了乡亲、为了党国而牺牲,他死得其所呀!我们英雄的母亲,韩万岩的死应不应该?”
又是一片寂静,不过这次经历的时间短些,那位带圆章的人早就俯身下去,和老妇人说上了:“该你说了,你说应该。”“嗯!”“说应该。”老妇人有了上次经验,不再犹豫,大声喊道:“应——该——”
台下有个细小的声音说道:“那不成了该死了嘛。”私下的议论影响不了大会进程,台上台下的豪情不减。
“多么感人呀!我们可亲的,可爱的英雄母亲。职还能为您做什么?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职要捐献,为英雄,为英雄的母亲而捐献,这是职的薪水,职将薪水献给我们的英雄母亲。”台下台上一遍骚动,纷纷从一侧的踏步走上去给老妇人钱物,老妇人不知所措,频频点头。
突然有人大声喊道:“把日本人押上来。”“押上来!”“押上来!”好多人应和着。准备发言的周晋雷发懵了:怎么不发言了呀?都准备了好久,费了不少灯油,怎么就不让讲了呢?也好,我这改不了的邵阳腔不赶下台才怪了,也好,也好。
向新有听到院内传来的,越来越近的叫喊声也懵了,他正安排人把日本俘虏挨个放下来绑上竹椅呢,这么快就要押出去呀!他赶紧催手下的人快点。正忙得不可开交,卜教授大声喊道:“快关门!顶住!向参议!有人冲进来了!”
吴仁景本来是要在周晋雷发言结束后,听到主席台发令才去协助向新有的,这一乱象把他弄糊涂了。黄雨燕见吴仁景傻站着,连忙喊:“快去!快去帮向参议!”
还好,过来的人并不多。支队队员占据后院侧门,把翻墙的人拉了下来,把窜进羁押所的人押了出去。
过了好一阵,在支队的维护下,俘虏由人抬着摆到了台前的案板上。一个老人钻过阻挡的手臂,打了俘虏一记耳光。这个嘴巴上面留着一撮毛的鬼子不停地叫嚷起“八嘎”来。
这一声紧似一声的“八嘎”直叫得卜教授心头悸动,“这要出事的呀!要出大事的呀!”他找到朴先生要他赶紧和日本人说不要骂人了。朴先生一个人不敢过去,卜教授正欲陪他过去,骚乱已经开始了。
易腊梅问吴辉玲:“是八个呀,怎么老说八个八个,一抬出来就喊,为什么?”吴辉玲回答道:“好像不是说八个。”萧红雨接过话头说道:“是在说‘八嘎’。”。刚挤过来的胡敏听了这话问道:“什么?谁说‘八嘎’,‘八嘎’是骂人的话,文明戏里有。”“他们还敢骂人!”“日本人骂人!”“狗日的,他们骂娘!‘八嘎’就是骂娘。”质疑、谩骂、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一些民兵、军人也跟着闹了起来。就连三秀才这些以儒雅自诩的人也站了起来冲日本人叫嚷起来。很快,有人操起凳子砸了过去,还有些人拼命往台上冲。
谢来香突然浑身发抖,眼睛发直、满脸通红、浑身冒热气。吴香秀取下两人的枪给身边的仇玉兰,一把将谢来香抱住。“怎么啦?”“怎么啦?”尤梅、吴辉玲等人挤了过来,众人把谢来香扶到大门口江娟的座位上坐好。过了好久,谢来香才渐渐平复下来。
看到围观的百姓、孙田的代表、运输队的人,甚至保甲长、乡绅等纷纷站起来大闹会场,向日本俘虏大肆发泄心中怨恨,伍建光感到形势不妙,立即招呼特四排的人撤到了大门口。随后152团某排的人也撤出了。
有人过来要夺仇玉兰的枪被尤梅带人推开。抢枪是个危险信号,黄雨燕迅速跳上台子大喊:“别动队手拉手上台来。”李芙蓉、李玉兰留下谢来香也跑了过去。吴仁景也跳上台指挥支队队员维护秩序,制止事态恶化。待别动队在台上列队站好,支队队员把枪一杆一杆扔到到台上后,才施展开手脚,战斗力陡然增加,迅速把俘虏和百姓完全隔离开来,转移到了台上。但先前被抢走的”一撮毛”和另外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俘虏,再也抢不回来了。
谌娟因为受伤的缘故没有参加庆功会。正在听韩宏林讲打猎的往事,就听见客栈里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大,谌娟知道一定是蓝三妹的毛毛饿了。她走过街道进了客栈,看见邝广泉抱着小孩在前堂转圈,殷国志坐在一旁一个劲地说这说那,干着急。谌娟抱过毛毛和殷国志说了一声,转身去了庆功会现场。
还没从新街拐进甬道,就听见乡公所大院人声鼎沸,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似的。谌娟快步走到乡公所,王开智迎了出来,问道:“嫂子!你怎么来了?伤不要紧吧?”“这里怎么啦?”“闹起来了,说是日本人骂娘。”
谌娟走近陈劲要他去找蓝三妹。不一会蓝三妹过来,谢来香让出椅子,让蓝三妹坐下来喂奶。
操场中央,百姓们对那两人日本人无不竭尽其凶残之本能,以舒心中之愤恨。他们先围攻,轮流扇耳光,日本人骂一句“八嘎”就有人上去扇一个耳光,手打痛了就用脚踢,用脚踹。那倆日本人仍然“八嘎”不止。
朴先生要台上的日本人一起喊,以劝告被打的日本人不要再骂人了,可没有一个日本俘虏响应。朴先生又一次感受到了日本人的冷漠和对生命的蔑视。他只得跑过去推开人群用日语大声对被打的“一撮毛”吼叫,那“一撮毛”也对他吼叫,吼叫的还是昨天那句话:“朝鲜人是喂不熟的野狗。”朴先生气愤至极,用东北话骂道:“去你妈的,狗卵子!不知好歹的东西!”话音未落,只见朴先生抬起右腿,一个下劈直打得“一撮毛”踉踉跄跄倒在地上。几个人把杀猪的案板抬过来,翻过去压在”一撮毛”的身上,一个、两个、三个……好一些人站到了案板上面。就算案板上再也站不下人,也还有人跑过去,一只脚在案板边沿踮一下。案板上的人相互搀扶着,有节奏的下蹲、站起,直到下面再没有了“八嘎”声,没有了任何声音。
大胡子是被抬到后院去打的,因为无需顾及其他人的情绪,这些小伙子打得更凶。他们也不把竹椅解下来,让他仰天躺着,只要他骂一句就拿木板打一下脸,直打得七窍流血。一个人跑过来说道:“你们就这个本事,这太便宜这小子了。”他操起碗粗的木棒就朝大胡子的身上打。又有人抬起大胡子的脚,木棒“啪”地一声打在胫骨上。那人摸了一下大胡子的腿说道:“没断。”“那就打断它,我就不信了。”大胡子咬牙挺着,他那被自己的血水呛坏了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八嘎”的声音了。随着一声木棒撕裂的声音,大胡子大叫一声昏死过去了。
站在大门口的王小波突然大笑起来。陈劲先是跟着笑,后来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心想,这小子,那见他笑过。王小波见陈劲盯着自己,收了笑,问道:“你看着我干嘛?”陈劲什么也没说,微笑着转过脸去。王小波自个儿说道:“谁叫你骂人,活该!活该!”王小波仿佛回到了南州厂窖的大堤上。在那里,他看到原来躺着的中国人都站了起来,反倒是日本人的尸体四处摆放着。“活该!”“活该!”他边跑边喊,他的叫喊声直震得芦苇叶瑟瑟作响,直震得湖水跳跃翻滚,直震得行云当空回旋。
有人过来抬起案板一头看了看案板下的“一撮毛”说道:“死了。”围着的人说着“就这样死了,太便宜他了”的话,渐渐散开了。门口被吴仁景控制的谢来香、台子旁边被胖子控制的李梅儿、被算盘控制的李果儿这才平静下来,而陪着李莉莉和韩贤珍的张香秀母女也松懈下来了,张香秀长长舒了口气,吴辉玲站起身来,伸了伸腰。
正当谌长静以为百姓们的怨气发泄完了,事情总算过去时,害怕承担责任的人一下围了过来,纷纷质问台上官员为什么不进攻?还在等什么?等鬼子把人都杀光吗?见没有人正面回答,又纷纷冲向大门口,扬言去大黄沙杀鬼子。谌长静急忙扯着嘶哑的喉咙大喊:“快关大门!快关大门!”。伍建光会意,带人关上大门,阻止了百姓的蛮撞行为。
稍事冷静,谌长静让各保保长、各甲甲长到台前集中,要他们把自己的人集中起来平复情绪,告诉大家今天的事不会追究谁的责任,绝不追究,绝不秋后算账。大黄沙保保长吴德明,他自己的情绪始终不能平复,谌长静又叫来吴德坤和还在养伤的张魁孟商量如何使闹得最厉害的大黄沙人的情绪降温。他们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谌长静只得号召乡绅、乡政府职员、四支队队员到人群中劝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