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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面馆,张香秀把吴德友安排在韩宏林的床上,便忙着煎药。等俩小孩再次往莲荷去了,张香秀独自一人坐在门外,看着孤零零躺在烂竹席上的雷红妹,不知不觉流下了泪。她不明白这泪水是因为雷红妹、吴德友,还是大黄沙那些认识、不认识的乡亲。炮声一阵紧似一阵,扰乱着张香秀的心思。金娃就着几块青砖搭成的炉灶里散发出来的点点热气,默默地在张香秀的身旁坐下。
“长明灯的灯芯还有,香是自己刚给插上的。她的父亲、母亲多大年纪了?兄弟姐妹呢?说下人家没有?要是一切都可以重新来一遍该多好,我一定会拖住不让她往前冲。
“红妹是个活泼的女孩子。昨天报名的时候,她的脸上总挂着笑,没多久就和年纪相仿的其他队员混熟了。晚上开班会时,就坐在我的旁边。其中一个内容是自报家门,相互认识。我还没说完,她就站起来说道:‘我叫雷红妹,家住金鄜乡,我爷在镇上开了一个豆腐店,欢迎大伙去家里玩。’有人问她:‘多大了?’她努了努嘴,问道:‘这个也要说呀?’大家起哄,纷纷说道:‘要说,要说。快点,快点!’她嘟囔着说道:‘十九。’又有人问:‘有婆家没有?’她说:‘这个可不能说。’‘我又不是到龙潭司来找婆家的。’有人说她一定还没有婆家,她立即改口说道:‘不能说,婆家听了去,会不要我的。’
“你说,就这么个姑娘说没就没了,怎不叫人伤心呀!
“还有辉玲她爷,平日里谨小慎微,处处提防他人的人,今天怎么就这样放得开了?他一直怀疑辉玲身世的他,刚才一路上紧握着辉玲的手不肯放,这又是为什么呢?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有这么大的变化。
“一定是经历过生死。如果一个人曾经放弃过生命,而又侥幸活下来的话,这人会重新审视自己、重新审视他人、重新审视整个世界。这个重新审视一定会弄清楚许多事情,改变许多看法。辉玲她爷一定是经历过生死了,要不然不会这样。
“大黄沙还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将以更加崭新的人生态度,开始新的生活。这一变化也就多多少少弥补了这次灾难带给他们的损失。不只是辉玲她爷,不只是大黄沙人,整个龙潭不都是这样吗!
“几年来,我们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是不断在变化的。一开始以为只是下江那些大城市的事,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日本人不会来,和我们没多大关系。后来才知道日本人拿中国人不当人,要抓就抓,要杀就杀,我们这才感觉到不舒服,恨起他们来。再后来看到了那些受难的人,那些有家不能回的人,也就希望快点把日本人赶出去。再后来自己为抗日出力了,上面派的税钱也不啰嗦,说多少给多少,有什么捐献活动也力所能及地参加,只要是抗日的事,只要是有利于抗日的事都支持,都愿意帮忙。最后,鬼子到了跟前,也就不计得失,不顾生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和大家一起去打日本了。这些变化说明了什么?意味着什么?……”
张香秀隐隐感觉到有一个美好的东西在等着她,等着她的家人,等着所有的人。她想起了桥头的那幅画:那个人是那样的高大,而那日本人是那样的渺小。
张香秀盯着身旁的儿子看了一会,冲他笑了笑,说道:“有空,你问问你爷——”“问什么?”“没什么,不问了。你冷吗?有点起风了,去加一件衣服。”金娃进屋了,张香秀一个人留在外头,一边熬药,一边陪着雷红妹。
雷敏霞提着一沓钱纸从南街过来,张香秀问:“怎么卖这么多?”“不多,我还想多赊点呢。”“你这是赊的呀?”“嗯!”雷敏霞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张香秀从屋里拿出一些钱来,对雷敏霞说道:“你还不知道,这钱纸是不能赊账的嘛。这些钱你拿着不论是多是少,给那店主,给了就回来,千万不要收他找的零钱。”雷敏霞一脸茫然,不过还是按张香秀说的做了。
雷敏霞去后不久,有个男人匆忙进了陈家客栈,又匆忙出来走到雷红妹尸体旁,揭开盖着雷红妹面部的白布,久久地凝视着,接着又跑过来两个男人。张香秀知道一定是雷家来人了,马上派金娃去乡公所找黄雨燕,自己留下来招呼雷家人。她走过去打听来人的身份,得知是雷红妹的父亲雷明义、大伯和堂哥雷靖。雷大伯询问事情经过,张香秀说:“在庙湾,我们围着十几个鬼子,两边相互打枪。我们躲在一堵土墙后面,谁也没注意子弹还能从土墙缝穿过来。”“打在哪里?”“前胸。”张秀英指着柴堆说:“血衣在那包里面。”雷靖过去打开来看了一眼又包好。雷父亲把白布重新盖好,站起来稳了稳神,问张香秀:“你们还有人吗?他们呢?”“上前面帮忙去了,今天打得特别凶。”“那我也去帮忙。”说完,雷父亲就往前走。“不行!”张香秀伸手不及没抓到,雷家大伯跑上去拉也没拉住,幸亏雷靖有力气,一把抱住。雷大伯说道:“你总得把孩子带回去吧!”“怎么带?是我瞒着她妈妈送她出门的。”“你作爷的不好带,我们就好带了。再说了,她又不是干坏事死的,是打日本人死的,有什么不好带的。”几人拖拽着把雷父亲弄到屋里,韩宏林坐在太师椅上默默看着没有说话。雷大伯对雷靖说道:“你去看看你四爷他们到了没有?”“衣服还在柴堆上。”“晓得了,你快去。”
一会儿,雷敏霞回来了,一见雷明义就哭了,一直哭,只晓得哭,什么都不会说。
待大家情绪稍微平和些,韩宏林问道:“你们是金鄜的?”“嗯。打扰您了。”“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呀!我看呀,这女娃比一些个男娃都要好。你们是不是要操办一下?”“当然。”“依我看呀,你们可以把她的事情写到族谱里去,就算是好些年,好些代过去了都有人记得她。”“老人家,您说得好,我们回去就跟老人们商量。”“虽说是女人不进族谱,那要看什么情况,这个情况就可以写进去,这是光耀门楣的事情,应当写进去。”
正说着黄雨燕来了,相互介绍后,黄雨燕一个劲地道歉,雷明义也一个劲地客气:“怪不得你们,打日本也是我们的事,不让日本人进龙潭司,也就是不让日本人进金鄜。”看到雷家人要将雷红妹的尸体运走,黄雨燕又对雷明义说:“等一下,我们这里辟了一块地作为这次战斗牺牲者的魂归处,我们想雷红妹应当埋在这里,将来后人祭奠也方便一些,不知您的意思如何?”“主要是她娘还不知道这事,他娘没见着,我们不能处理。这样吧,那边要是同意入祖坟,就埋在祖坟里,就埋在预留地的旁边。将来有我和她妈妈一起陪着她,她就不孤单了。这里要起丘就埋个衣冠冢吧!”“那也可以,等别动队的人回来,我们立即派人去金鄜参与丧事。”
雷红妹被抬到牛车上,将要出发。张香秀坚持要护送,黄雨燕不同意,雷大伯说,现在正是战事紧张的时候,不能因为孩子个人的事耽误大家的事。再者,她一个小孩子怎么能承受得住长辈护送。在众人的劝告下,张香秀才没有去护送,但心里还是不落忍,久久地目送着牛车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