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本来觉得此议甚荒唐,但碍于是国丈与贾和提出来的,就让大臣议一议,谁想引出如此大的波澜。
贾和却根本不在乎,长身站起,在一群拜倒的人中间,显得格外醒目。
“臣想请问一下丁侍郎,礼法中可曾有这么一句:‘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相奔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有还是没有,你来说。”
丁侍郎不解何意,直起身子答道:“有啊,这条的意思是:青年男女,在仲春这个月,可以自行相会,自己决定自己的归属。除了这个月,都是不行的。”
“着啊,”贾和拍了一下手,道:“我想问丁侍郎,官府是否每一户人家都通知到了,人人都知道在仲春之月,可以使男女相会呢?”
“但这条是有问题的,与圣人的教晦,是有冲突的。大户之家,都是禁止此类事情发生的,后果往往没人承担得起。并且,这条好像与女子入学没有什么关系吧,怎么会通知每一户人家,这不是鼓励吗?禁止还来不及呢。目前官府接到此类的案子,只是参考此法,有苦主来告,判案时略有考虑而已。”
贾和断言:“礼法就是礼法,既然礼法有,就应该让老百姓知道。现在看来,不但百姓不知道,还会因此而有人告状,就是官府做事欠妥了。我和国丈都以为,如果你不让女子读书,她不就知道哪些做法是合适的,哪些是不合适的,可能做出来的事情,就会大大偏离正道。所谓不教而罚,圣朝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以前太学不招女子,按礼制是不合理的,现在成立了国子学,正好可以纠正以前的不足,把不理的规矩改过来。”
丁侍郎张口结舌,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就如同即将取胜的军队被一支偏师劫了道。
章华接过话来,说道:“丁待郎所言,乃是谋国之言,考虑的是纲常,是风化,是圣朝的规制。此议牵涉到无数的百姓,贾将军所言,太草率了吧。”
“非也,一点也不草率,我和太师久有此意,”贾和道,“读书而已,与纲常无多大的关系,汉朝的班大家,是史学名家,据说她就是与族中的兄弟们一起读的书,也没见他欺凌男子,反而称男子对女子有恩,应该敬重男子;朗朗乾坤之下,又伤什么风化,至于遗祸子孙,更是扯淡了,读个书而已,使女子同男子一般识礼仪,不但不会遗祸,还会造福。”
班大家的事迹,大家都是知道的,至于她是怎么读的书,是否与族子共读,史无明文,鬼知道贾和从哪里听说道。丁侍郎提的问题,贾和并未下面做答,而是随口作答。依章华看来,贾和就是在东拉西扯,丁侍郎的看法未必全面,但也不能这么糊弄。
“招女子读书,此事甚大,恐怕会有不测的事情发生,谨慎啊。”章华道。
“没什么好谨慎的,臣有老妻,家中处处争先,臣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啊。”贾和家有悍妇,也亏他敢在朝堂中说出来,道,“臣日夜所思者,不在于老妻曾经读书,若老妻读书了,便识轻重,就会在一些不合礼仪的事情上让一让臣,臣以为,女子如果能读书,绝对是社稷之福。”
天子转过头来去找,想找齐王,猛然才意识到,齐王已经被明令不得参与朝中事了。
天子和稀泥道:“贾将军提到的家中男女一起读书,与在国子学中读书,毕竟还是有区别的,此事毕竟没有先例,章中书说的是道理的;贾将军提到的女子如果知书识礼,定会有益于天下,联以为,也是对的。”
“万万不可,”章华长跪而起,“此风一开,会对现有的秩序构成巨大挑战,将来有一日泛滥成灾,可能就无法收拾了。”
“没那么严重,女子依附于男子,只会维护纲常,无论班大家还是长公主,都是这样做的,无事忧天倾,有必要吗?”
天子似乎有些动摇,道:“先放一放,他日再议?”
这时,贾和奏道:“王侠儿就在外候旨,陛下何不让她进来问一下,此女的学问,绝对在其亲叶名天之上,如果不能为用,只作寻常妇人看,只怕非社稷之福。”
“宣。”天子道。
王侠儿随之上殿,双目如同点星,目光所过之处,那些本来还在争辩的诸臣都觉得心神一震,低下头来。王侠儿入而前趋,对天子行礼,举止都按照最标准的礼仪行事,举止优雅,应对得体,讲起妇人读书的事来,如珠打琉璃,叮叮之声不绝,如乐如歌。她提到数月以来,凡和她接触的各世家女子,言谈举止,都更合乎礼仪。有的妇人,本在家跳脱失序,总是挑战丈夫的威仪,经她指教之后,变得恭谨异常,家中夫妇和顺,十分地和睦。
这时,丁侍郎忽然道:“原来你就是内子常提起的侠姑,内子往常说话高声大气,不给人留颜面,现在似乎完全换了个人。某汗颜,竟然对侠姑不敬。”
说完,竟然再也不再反对女子入学。
王侠儿道:“臣妾读孝经,知忠臣孝子,本出一门。孝子是以父母之心为心,忠臣是以人主之心为心。诸女子臣妾所教,可使家中上下相安,男主外,女主内,若内门不和睦,如何能够使父母心安,如何能使人主心安?故臣妾以为,教女子读书,对家有益,对国有益,此万世之德政。”
说也奇怪,贾和说话时,很多大臣听得都觉得逆耳,这王侠儿说起来,在场的人又觉得每句话都是那么合理。章华这一段时间,在忙着教皇子治国之策,其他的事情,统统不太当一回事。也就是在刚才,知道了王侠儿是何许人,听了王侠儿的讲述,更是对此奇女子,产生了一丝尊敬。
贾和出主意道:“长公主在的时候,曾说:最苦就是天下女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子可为,女子也可为,故长公主以女子之身,学兼文武,令无数须眉汗颜。我觉得:不妨让国子学试上一试,辟一别院,专招女子。可绘长公主画像于正堂,令女子早晚都参拜一下。陛下以为如何?”说着,贾和还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似乎有泪水涌出。
王侠儿道:“天下女子,无不敬重长公主,为长公主可惜。”
天子也叹了一口气,道:“长公主在日,国有疑难,均可提出应对方略,朕甚感念。就依贾将军,女子都以长公主为先师,以后就成定制。
于是国子学的女子部,就顺利成立了。国子学东南角,打起了围墙,与其他部分完全隔离开,出入的通道也完全不同,俨然是另一个校区。为了防止登徒子窥视,围墙上布满了荆棘。国子学占地甚大,可容万人。分出去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即使这么小的地方,一眼望去,校区内仍然十分空旷。
女子部初步定制,京中名媛,报名踊跃。王侠儿就成为女子部的长老,其实这长老一点也不老,仅有十六岁。王侠儿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定下规矩:招收的女子,年龄限在十三岁到十五岁之间,只有极个别的才放宽到十八岁以内。另外,凡是连最基本的女书和孝经都没读过的,统统不要;非权贵之家的也不要,统统不要。凡是看得不对眼的,统统不要。
权贵之家,往往子女繁多,此范围内的女子,报名的就超过千人,王侠儿一一考查,即使如此,依然招到了三百人。这三百人,倒有一半超过了十六岁,这是王侠儿始料未及的。但她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有笑纳了。
女子部与男子部相比,要求要低得多,只要知书达理,晓得家庭和睦之道就可以了。王侠儿虽然只有一人,依然是游刃有余。王侠儿聘杨雨珑、贾轻柔以及经常追随王侠儿的二十几名女子为教席,这些女子学问都不大,但现学现卖还是可以的。王侠儿所做的,主要是教好这些女子。日常的讲学,都是由这些女子充任,偶尔王侠儿会亲自给所有的人授课,主要是答疑解惑,则往往引起轰动,连朝中大臣都会来此听讲。女子部的大门根本对这些人关不起来。但王侠儿也制定了一些规矩:来听课就是听课,两只眼睛不要随便乱瞄,凡不守规矩的就点名提问,提的问题能够难死人。
每日太阳初升之时,所有的女子列队向长公主的画像行礼。礼毕,王侠儿会带领众女子练一套拳法,这本是王家家传的功夫,名叫“崩云”,打起来掌影重重,往往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出击。这套拳法,男女均可,也没有禁止外传。王侠儿经过顿悟,又加上了一些自己的理解,与家传的功夫还是有些区别的,更为柔美。原来崩云,是纯以外力取胜,经过王侠儿改造之后,能引起体内的气韵流动。一套拳打过,诸女便觉得脚步轻灵,心头一片清明,读书也一日千里。女子外出,会招引些狂蜂浪蝶,往往不可避免,但女子部的学子,却是招惹不得的,有几个不怕事的,都被那神出鬼没的拳头吓坏了,有几个都被打断了骨头,能否站起来,都要靠上天开恩。
久而久之,王侠儿被京城人称为“王大家”,当然,这是后话了。
贾和这一段时间心情不错,老妻似乎也温柔了许多,不似以前动不动就白眼相加。女儿充任国子学教席,偶然还跟随杨雨珑进宫,带回来皇后的问候。齐王那里很少走动了,大女儿也没有回过家。偶尔想一想,赶紧放下,还会四处看上几眼。
贾轻柔向贾和报告最多的,还是皇子的消息,主要是皇子又做了什么看起来很傻的事情。比如:头冠戴反了,吃饭时咬到手了,墨染到脸上了之类,还有些莫名其妙的话,也不知心多大的人才能说得出来。有一天,贾轻柔还带回来一副画,画上正是贾轻柔的坐像,处于繁花锦簇之间,显得柔美异常。贾轻柔告诉贾和,这是皇子画给她的。
贾和张大了嘴,能塞下来一个拳头,从来没有听说过皇子会画画,入耳的都是如何如何的不肖。贾和知道,这些不肖的传闻有些是齐王炮制出来的,有些与自己有些关系。
“假如把你许与皇子,你会怎么想?”
“齐王妃是我姐姐,皇子是问我叫姨的,阿爷你疯了?”贾轻柔说道,由于母亲的关系,家里从来都是乾坤颠倒,贾轻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也只是这么一说,我哪能做这种事情。”贾和老脸一红,“不过说回来,各认各亲嘛,有些家庭的关系,你都不知道有多乱,这算什么。”
“想都不要想。”老妻突然出现,骂道,“老东西,也算是朝中重臣,能做这样的事吗?皮又痒了。”
这一日清晨,一匹快马奔向京城,守城官兵刚刚打开城门,还没来得及盘问,这匹马已经蹿了进来,留给官兵的只是背影。没有一刻停留,已经到了皇宫之外,一名兵士从马鞍上滚下来,扑到地面上,满脸是血,手里死死地攥着一封加急文书,原来是来自凉州的奏报。
“凉州的匈奴、鲜卑、氐、羌,一起叛乱,杀了武威郡守,凉州刺史、凉王司马宽率军平叛,与叛军战于武威城下,凉王大败,损兵三万。贼势滔天,劫掠了武威城。”这消息如长了翅膀,飞入京城的大街小巷。
凉州在大晋的西北,处在通往西域的要道上。凉州得名,因其地所处位置,乃寒凉之地。当年汉朝为了凿穿西域,在此设立州郡。共有一州四郡。后来汉朝击败敌国匈奴,匈奴分裂,逐渐内附。原先跟着匈奴讨生活的小部族,也跟着南迁,一律奉中原之主为天下王。凉王镇凉州,嫌其地艰苦,生活不易,就定了许许多多的规矩,来改善生活,各部族百姓敢怒不敢言。其下的四个郡也按凉王的规矩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此事的起因是:凉王的爱妃过生日,要求凉州各部族为之上寿。凉王爱妃不知凡几,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搞一出。这次终于惹恼了一个人,是鲜卑人,无名,都唤他狗子。
狗子是百家饭长大的,无父无母。东混一顿,西混一顿,及壮,竟长得身长八尺,腰大十围,为一家鲜卑贵族秃发氏守门。这个贵族只是中产之家,凉王及其手下,三天两头来刮地皮,早已经忍受不住。这个鲜卑贵族看狗子人不错,有意招其为婿,并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秃发树,希望他是秃发家里可以依仗的大树。此日有官差前来索捐,秃发树正在举行婚礼。对官差好言好语,希望宽限几日。那官差道:“你入洞房能宽限几天吗,那不是该入就要入啊。”然后是一堆的破烂话,秃发树大怒,竟然一把抓过官差,直接把头给扭断了。
然后事情就不可收拾,参加婚礼的鲜卑族人直接操起了家伙,一小队闻讯过来的官兵直接被全部干掉。
战事竟然如滚雪球般扩大,其他部族纷纷加入,旬月之间,秃发树竟然聚众十余万,攻陷了武威,然后杀了郡守。凉王率兵前来,双方就在武威城下发生了大战。凉王的军队是一击即溃,凉王也就在几个随从保护下逃回凉州城。
京城大震。
天子本在宣室与几个大臣商议立储之事,最近有太多的奏折要求齐王立即之国,要求皇子正太子位。其实天子这一段时间来,越想越觉得还是齐王可靠,每日的文书都快把他埋起来了。天子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但既然表过态了,就没有回撤的理由,即使回撤,也得顺天应人才行。
宣室之内,争执不休,如果不是天子在侧,有几个大臣可能都动了手。太师杨平坚决主张太子正位,而大将军王恢则是齐王的坚定支持者。王恢终于如愿以偿,获得了平吴第一功,而被任命为大将军,位在辅国将军王瑞之上,王瑞这一段时间,经常养病,处于退隐状态,王恢一直在奔走,活跃得紧。
这时,凉王的奏折到了,天子接过奏折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手中把玩的一支玉如意脱手,掉到地方,摔成了两半。奏折传给诸大臣看,诸位都是一脸的难色。
“谁人可平此虏?”天子目光过处,诸臣皆低头,都有点担心点到自己。
贾和却松了一口气,现在齐王一派的人盯着他,希望他表个态。但贾和在天子没有明确表态前,宁愿装聋作哑。
王恢提议:“凉州乃西北重地,不容有失,此人非朝廷重臣不可,臣举一人:车骑将军贾和曾有过扬州平叛之功,腹有良谋,如果贾将军能够前往,定能马到成功。”
“是啊,是啊,贾将军当年指挥若定,贼酋顷刻授首。古之名将,不过如此。”这几句话,基本上是马屁必备,全给贾和堆上了。诸人见有人顶缸,都松了口气。基本上拥护齐王的和拥护皇子的都表态支持,形成了空前的团结。杨平则一脸兴奋地看着贾和的窘态,完全没有相救的意思。
贾和有些傻眼,没想到自己如此受人敬重。天子似乎也松了口气,道:“贾爱卿出马,我是放心的,你需要什么,朝廷都会给予支持。需要哪些兵马,需要什么物资,需要多少,都列个单子上来,朕一定满足。”
贾和发现天上掉下来个陷阱,一下子把自己装进去了。此时也容不得他顾虑,伏下身来接了旨意。
散朝后,贾和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一路上晕晕乎乎。回到家中,谁也不想理,老妻刚问了一句,贾和一口就顶回去了,老妻叫了一声:“胆肥了啊。”
胆是真肥了,老娘们其实也挺虚,贾和瞪了一眼,就老实了。
贾和在床上躺了一晚,第二天早上,接着发呆,摊开纸,想写个折子,但并无落笔处,一使劲,弄了好大一块墨上去。
贾和背着手,到院中散散心,正好碰见贾轻柔要出门,说是要去国子学给那些女子上课。他看着贾轻柔的背影,如风摆荷叶般叶团团而出。
贾轻柔走远了,贾和突然吩咐人:“去,把二小姐拦回来,今天就不要去了。告诉她,她爹的命,她是救还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