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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三十二年,十月十七,内阁廷议。
“妙禅,孟逢光部到哪里了?”关续望着舆图,面色凝重地问道。苏寺生闻言先望了一眼负手立于窗边的清平皇帝,而后开口道:“到定州了。”
刘嶂冷哼一声,道:“陛下,自我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武将独领十数万大军之事,况且孟逢光极其擅于收买人心,应天六营有四营都快成了他的私兵!长此以往,一旦孟逢光萌生出了反心,霎时间便是海内倾覆的大祸啊!”
“叠峦……”首辅徐镜空轻咳一声,笑眯眯地说道,“叠峦不要激动,区区一个孟逢光,成不了大气候的。”
刘嶂冷厉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道:“区区一个孟逢光?呵呵,首辅大人的眼界果真是高于常人,一个手握十八万精兵的将军,在首辅大人的眼中竟如蝼蚁一般!刘某佩服!”
徐镜空笑了笑,不以为忤,端着盏茶踱到了桌案边坐下,道:“那你又能怎么办?如今北伐节节胜利,朝野上下对伐淇的呼声很强烈,一旦发生一些变故,呵呵,真不知你要如何向天下交待?!”
刘嶂冷冷地说道:“什么时候朝廷做事还要想着向天下如何交待了?庙堂之上,朝臣一举一动自有道理,何需他们指手划脚?!”
杜夕闻言轻声一笑,道:“叠峦……”话未说完便听刘嶂怒喝道:“住口!老夫最讨厌别人打断老夫的话!”杜夕一愣,翻了个白眼。
被杜夕打断了话头,刘嶂顿时也没了说话的意愿。苏寺生脸上的笑容还是那么的亲切,他笑呵呵地对刘嶂说道:“叠峦不必急躁,孟逢光身为边疆大将,在北方纷争未分胜负前,相信他不会做什么傻事的。”
刘嶂点了点头,道:“对,妙禅你说的对,老夫……”话未说完,众人便听“哗啦”一声,循声望去,只见是站在窗边的清平皇帝将一个花瓶举起掷在了地上,花瓶瞬间四分五裂。
众人齐齐起身。
清平皇帝回过头来,看了看众人,怒喝道:“说啊!接着说!朕的爱将在外奋死作战,朕的爱卿在内谋划怎么收回他手中的军权!好啊!你们把朕当宋高宗?!”
“臣等不敢!”众人齐齐躬身说道。
清平皇帝一挥手,喝道:“朕看你们也没什么不敢的!滚!都给朕滚出去!滚啊!”清平皇帝一把将茶盏摔在了地上,怒喝道。
“臣等告退!”
在徐镜空的带领下,众人快速退出了雁英殿。
待众臣走远,清平皇帝脸上的怒气瞬间消散,他笑道:“老家伙,怎么样?”玄静自屏风后缓缓走出,捋着胡须说道:“陛下做的戏骗不过他们。”
清平皇帝眉头一挑,道:“目的也不是骗过他们啊!只要能骗过孟逢光,就够了。”玄静躬身一礼,道:“就看诸位阁臣能不能领会陛下的意思了。”
清平皇帝挥了挥手,接过了宦官手中的茶盏,道:“能,自然能。这五人一个比一个狡诈多智,在朕面前都是装的。”玄静笑道:“也不尽然吧?”清平皇帝饮了口茶,问道:“怎么?”玄静道:“刘阁老倒是有一番肺腑之言啊。”
清平皇帝摇了摇头,道:“那是说给朕听的,刘叠峦是个一板一眼的守旧之人。他既以孔孟之道约束他人,更时刻约束着自己的行为。其次,他还会用兵。大温向来以文官领兵,他则是朕最好的一张牌,早晚给他封个大都督当当。”玄静哈哈一笑,道:“那贫道便拭目以待了?”
“等着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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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福海楼。
内阁五老各坐一位,除徐镜空外,其余四人正饶有兴致地交谈着什么。
“不管我等昔日有什么过节,此番孟逢光的事一定要处理好。”关续低声道。杜夕点了点头,道:“前方已经传来了线报,孟逢光开始玩起了养寇自重的把戏,就是想抓着军权不放。”
苏寺生微笑着说道:“杀了他。”
“怎么杀?”杜夕皱着眉头问道。刘嶂仍是一副古拙的样子,闻言道:“十二道金牌。”“你不怕背上骂名?”杜夕冷冷地问道。
刘嶂不甘示弱,道:“只要能灭除孟逢光这个心腹大患,背上骂名又何妨?”关续道:“他若是不肯回来呢?”
刘嶂双眼一眯,冷声道:“岳飞忠义,终被宋高宗召回。可孟逢光为人重利忘义,需要给他一个诱饵。”
杜夕伸筷自火锅中夹起了一片羊肉,笑道:“肉很香,可若没有筷子,只有等汤凉了才能吃。”苏寺生双眼一亮,道:“那就给他一双筷子。”
“封伯?”关续眉头一挑,道。
“不够,不够,远远不够。”杜夕摇头道。
“封侯?”关续道。
“不够。”杜夕将肉片放入口中,道。
“封公?”
“还是不够。”
“总不能封王!”关续手一摊,道。
杜夕颔首道:“就封王。”
苏寺生拍案而起,喝道:“你疯了?!自前明洪武年间以来,近五百年全无异姓封王之例!一旦开了这个头,往后可很难收场!”
杜夕捋着胡须,眨了眨眼,道:“北淇的镇南王钟瑾颐不就是异姓王么?”苏寺生一挥手,道:“那是北淇!”杜夕笑了笑,道:“不一样么?”刘嶂站起身来,虽说在笑,但他冷肃的面容上不见一丝笑意:“给孟逢光封为安北王,和钟瑾颐并称南北二王,听来也不错。”
苏寺生急道:“老刘!”刘嶂摆了摆手,道:“老夫的话还没说完。说要封王,不一定真要封王。一旦我等抛出这个议题,太子定然会竭尽全力地表示反对。这样,原本支持孟逢光北伐的太子就会心生疑窦,北伐的呼声一减小,孟逢光就……”
刘嶂的话说到这里便停了。
众人却已然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良久,席散。
众人纷纷离去,关续却叫住了苏寺生。“妙禅,我有一件事对你说。”苏寺生拱手道:“延明请讲。”关续叹息一声,道:“我已命不久矣。”
苏寺生一惊,道:“延明何出此言?!”关续摇了摇头,道:“自我十六岁以来,只要心悸一次,必有大难。这几日心悸越发频繁,恐怕要有大祸临头。”
“故而,一旦将来我有何变故,只求妙禅你护住一人!”关续面色凝重地说道。苏寺生道:“何人?”
“冯散秋。”
苏寺生道:“延明,我对你说句实言,冯散秋此人贪婪成性、目光短浅,杭江决堤一事便是他所为,最好将他远远地贬走——为何要保他?”
关续笑着摇了摇头,道:“妙禅,你当真以为杭江决堤一事有那么简单?”苏寺生双瞳一缩,道:“难道……此事另有隐情?”
关续点了点头,他盯着眼前早已沉寂下来的火锅说道:“世人皆言我关续消极避战,是个卑躬屈膝的主和派。更有甚者,言我若秦桧在世。呵呵呵,是啊,都恨我,恨我入骨了。”
苏寺生闻言,默然不语。
关续道:“妙禅,入阁十余年,你可知我为何总是力主议和?”苏寺生依旧是一言不发。关续自问自答道:“大温如今空顶着一个盛世的名头,一场上元灯节,上百万两银子如水般花了出去,内囊已然上来了。陛下又是个好大喜功的性子,去年倭国使臣来朝,为了彰显自己天朝上国的繁华,烟花燃遍应天!是,绚烂夺目极了。百姓们也觉得这是扬我国威,是壮举。”
“可又有谁知道?为了这一场绚烂多彩的烟花展演,户部房言他们不眠不休,忙了整整三个月!四处奔波,就想在不向百姓征税的情况下把亏空补上!可怎么补得上?!清平三十一年的国库已经预支到了清平三十六年,丑吃寅粮、寅吃卯粮,等着吃到天亮呢。国库没钱了,妙禅,真的,国库没钱了。”
“再打下去,就真的……”
关续的情绪有些激动,苏寺生看了他一眼,叹息一声,道:“可冯散秋……还是贪墨了银两啊。”关续哈哈一笑,道:“三十万两银子出国库,被散秋贪墨的只剩了六万两,对吗?”
苏寺生捻着胡须,道:“都是这么说的。”
关续摇了摇头,道:“妙禅,你刚刚回到应天,有些事还不清楚。当时的国库哪里还能拨出三十万两银子?!不过十二万两罢了。”
“那冯散秋贪墨了六万两?!”苏寺生惊愕地问道。“是,六万两。”关续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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