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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上官仁筹谋复出

中国民间染布作坊盛行千年之久,传统染坊,以棉、麻、丝和布等为基础织物加以染渍。具体操作中,以草木染完成,取植物色素,主要是自然界之花、草、树木、茎、叶、果实和种子、皮根。再有如蓝草、槐米、黄柏、红花数种,为当时社会普遍流行。进入现代,小染坊纷纷遭大厂兼并,自然有了现代化的一系列染纺厂。香墅岭染坊业溯源于上官家族先辈之手,几经风雨,几经波折,终于创造了浙江染坊行当的一个奇迹。

香墅岭纺织印染厂里,一群工人正在印染车间忙碌。抛面,印花,柔软平滑整理,嗡嗡的机器轰鸣声,噪音传遍了整座工厂。王瑞贺身着温莎领衬衫,戴着白面罩,踌躇地看着新进厂的青工,严肃地说:“这批布料必须要在明天中午之前印染出来!”

工人们之间,有的双手揿在梭机线上操作仪器,有的娴熟地媒染丝线,全都钻头觅缝似地努力工作。他们深知,能进入芙蓉镇最现代化的企业工作,是一件荣幸而自豪的事。他们当中,有的咂舌头、有的唏笑应允:“您尽管放心,我们肯定能按时、按质完成任务。”谁知,话未落,一个女工猝然晕厥倒地。她的头发上卡着粉红赛璐珞夹子,脸白如瓷,无有一点蕴光。她紧闭双眸,呲着一嘴焦黄的碎米子牙,软软耷拉两条臂膀,脚上是青丝袜,千层底青缎子鞋。孱弱的身子下,压着一叠碧湖色大锦宝绣布料。一个工人急蹙地尖声惊叫道:“潘玉莲晕倒了!”其余数个工人立时蜂涌而来,熙攘开了:“玉莲究竟咋了?我们把她扶起来。”两个人蹐步走近女工,拦腰将唤名潘玉莲的女工扶抱怀里。王瑞贺双眉一蹙,摘下面罩走近他们,神情谨慎地说:“大家镇定!不要惊慌,我们把她送进医院。”众人嘁嘁促促,将潘玉莲送进了芙蓉镇一家诊所。接诊的大夫姓王,是个戴着一副镶金边黑框眼镜、有着酱红色皮肤的老大夫。王大夫坐在一间宽畅明亮的接诊间里,正在给两个女媪开处方。看见有人汗涔涔地抱着病人,王大夫站起了身:”她怎么了?”从身后进来的王瑞贺惊慌失措,怙惙地说:“大夫,她是我们纺织厂的工人,她晕倒了,快给她看看呀。”王瑞贺睁大了眼珠,双颊因忐忑的心情变成灰白。王大夫立刻明白了,他走近女工,抬手拨开她的眼睑观察,惆索道:“我并不敢遽下断语,但她好像是中暑症状,先把她放在病床上。”王瑞贺听从王大夫的指示,将女工轻轻地放在急诊室里的床上。看着有些晕迷的女工,王大夫坐下来开出一张检验单,检验单上写着需要检查和诊断的项目。王瑞贺等他搁下笔,拿上检查单不顾疲惫地奔忙。

王瑞贺帮助女工做完心功能、肺功能和肾功能等各项检查,拿着检查结果找到王大夫:“大夫,你看她究竟怎么了?”王大夫紧琐眉头,毫不轻亵地告诉王瑞贺:“天气炎热,气候干燥。她劳累过度,属于致死性中暑。通常来说,集体环境加之高温作业最易引发。”

大约半个时辰后,上官仁开车从庄园赶来。他询问潘玉莲的病情,毫不掩饰地说:“王大夫,潘玉莲是我纺织厂的人,她的生死我要负全责,你一定要给她检查清楚,不能让她有事。”王大夫咽了咽喉咙,思谋道:“潘玉莲的病情比较复杂,让她先稳定下来,要住院观察。”

上官仁安顿好镇医院的情况,准备返回庄园。一路上,他在考虑工人们爨桂炊玉的生活窘境。工厂事务像苍蝇落在蛛网上,缠得他动弹不得,未免让他平添几绺忧愁。他将车停稳妥后,把我唤来。我身穿一件月白色的衣裳,襟上绡了几只凤蝶,一条月白色布裙,只有边缘缀着几朵小花。脸上几乎未施脂粉,头上挽着松松的发髻,素雅端庄。这件过旧的荆钗布裙,有着掩饰不住的漂亮。他让我陪同到湖边散步。

我们走出香墅岭,沿一条弯延的小道由近路走向湖畔。路畔芷草如茵,生长着无数菅茅。上官仁引逗画眉,踩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哼着一首歌。只是我听不懂上官仁在哼唱什么歌,始终亦步亦趋地随在他的身后。落日的余晖静静洒泻在前方路上,一片黯淡雾霭袅袅升腾在四周。再往远处看,翠屏山披着神秘的薄纱,山上树稠成荫,鸟语花香。若是在往日,上官仁总愿意爬山,登临山的最顶端,遥看芙蓉镇全景。我们走至道路尽头,横贯马路后出现一片生长着芦苇的湿地水域。蔚蓝的水波,阵阵波涛涌上岸,涌上岩礁,激起无数白色浪花。上官仁喜欢浪花,他脱了鞋赤脚走在水岸边。迎着清爽的风,舒长的歔着空气,陡生一缕惬意、一丝畅快。那边,我坐在覆满苍苔的岩礁上,望着碧波荡漾的莫愁湖,望着天际云卷云舒。远天,正有一片澄静的蓝,依傍着一绺红色霞光,接着,慢慢变幻成无数细碎的光点。我屏着气息宁静地注视,一丝一妙也不敢懈怠,一直等到那片霞光逐渐消失。上官仁驻足凝望我,仿佛听见我在轻声歌唱。我照着上官仁的样子,哼着一首名曰《勿忘侬》的歌谣:

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

愿两情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蓝色花一丛丛,名叫做勿忘侬,愿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

花虽好有时死,只有爱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终,信我莫疑。

愿今生化作鸟,飞向你暮和朝,将不避鹰追逐,不怕路遥。

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傍你足,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

上官仁轻拈一朵菖蒲,冁然而笑地走近岩礁,浅橘红的花瓣映得他苍老的脸庞微有血色。“你在唱什么歌?”上官仁把捡到的几片蘑菇状的牡蛎壳送给了我。我微然恻目一笑,象牙色的脸颊衬着一片红云,欣咍道:“我在唱上官嫦常唱的一支歌,先生喜欢听吗?”上官仁笑道:“嗯,我喜欢听。”他对着我拍了拍手,笑意像树荫中漏下的几缕阳光,自生碧翠暖意。彼时,一望无涯的莫愁湖,翡翠般的绿,镜也似的平。湖上静悄悄地,蒲叶似剑,苇竽似戟。清澈可见的水草,袅袅娜娜,在湖面静静摆拂。“我也给你唱支歌——《守梦者》。”说着,上官仁双击掌心,和奏唱道:

人生如梦几回醒,念念不忘知遇恩,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养儿育女防备老,人流后世草留根,

金山银山攒万斗,谁合眼时带分文?

沧桑岁月磨人心,一生何求漫风尘,

金榜提名百姓赞,任性腐食毁金身。

清茶淡饭粗布衣,何防人前聊周梦,

浮萍飘泊本无根,天涯游子情堪问。

我心里想:上官先生的歌声为谁而唱?为何他顾盼情思?夕阳西下,天际留下一片红彤彤的霞光,一只鹭鸶在水面上低飞,飞向湿地深处。我站起身,随在上官仁的身后,两人悠闲地往回走。晚风吹拂着我飘逸的长发,乱糟糟地披在额前和面颊上,使我在霞光里愈加美丽。上官仁轻快地迈步行走,但他却不停地咳嗽。走回了庄园,上官仁倦怠地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早上,梁婉容告诉我,先生一夜未宿想是病了。我听说后,走进上官仁的房间。房间里异常安静,我看见脸色苍白的上官仁一个人静默地坐在床榻上。上官仁蓦然望见我,向我和逊地笑了笑。他只觉得喉咙里像有咳不出的粘痰,搅得奇痒难搔,头晕目眩。无奈之下,吩咐我到镇上的诊所给他开一点药。我也感到奇怪,上官仁一向身体健壮,一直以来,我从未看见过他生病。现在他究竟怎么了?我当然不敢犹豫,我匆忙换上衣裳,脚下生风奔向医院。在镇医院里,我按照上官仁的要求,买回几种专治风寒、生津止咳的药品。上官仁吞服了药,以为能很快见效,谁知,两天后仍未见有好转的迹象。如此,不仅是梁婉容和上官仁,我也跟着焦急不已。我想起在家乡常用于治疗咳嗽的偏方。在厨房里,我用核桃5个,生芝麻25克,生姜25克,红糖适量做药引。核桃和生芝麻捣成碎末,生姜去皮捣成碎末。集中放入碗内,加红糖搅拌均匀。做好了自制的偏方药,我盛上一碗送入上官仁的房间。上官仁望着我亲自为他调制的一碗药,欣喜之余,免不了对我一番褒奖和赞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上官仁每天都喝这种药,病况竟奇迹般地痊愈。

黄昏,我心花怒放地走进了厨房。金胥申蹲在地上,缓慢地移脚步,于是,我惊异地问:“胥申嫂,你在寻找什么哩?”金胥申呼着粗气说:“在找,找一只螃蟹。”我奇怪地看了一眼砧案,“螃蟹?”发现有几只捆着蟹爪的肥硕螃蟹。“哼,”金胥申心劳意攘,抹了抹额头的汗,哼了一声,道:“属这只调皮,紧着我的眼皮底下就没了。”这样,我跟着她蹲在地上四处找。梁婉容盈着小步走了进来,还没等看出明堂,只听她大叫一声:“嗳哟!”金胥申一惊:“怎么了,夫人你怎么了?”三人低头往下一看,一只硕大的螃蟹正夹住梁婉容的脚。大家骇了一大跳,慌作一团。梁婉容使劲甩了一甩,但螃蟹依然牢牢地夹住她的脚。金胥申一急,走近上前,两只手抓住螃蟹一拽,终于将螃蟹从梁婉容的脚背取了下来。梁婉容气得七窍生烟,但碍于我和胥申在场,只故作轻态地“嗬”了一声。霎时,金胥申脸颊泛起了红晕,她拿着螃蟹怔怔地站着。梁婉容带着一丝羞愤粲然一笑。一场惊虚闹剧就这样过去了。

窗外玉宇无尘,银河泻影,朗月照空,花香满庭。梁婉容浅描双眉薄涂唇,体露半襟身丰腴,披着一件黑缎子圩呕屏的浴衣,脚上是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红绒拖鞋,走下了楼。她手绾松散的鬓发,脸孔潮红,看见我伫立阳台上给花浇水。夜风下一束昙花徐徐展开,花萼轻张,夜露微湿,独秀于明净的月色下。她娇嗲地喊了我一声,将我唤入她的房间。

梁婉容房中床上搁着几件衣裳,她拎起来给我看。她说衣裳全是年轻时穿过的,现在人近“黄昏”,穿不到身上了。梁婉容将一件乌绒阔滚豆绿软缎长旗袍抖了抖:“这是我出嫁时妈送给我的陪嫁之一。瞧,快三十年了,十分陈旧。”我抚着缎面心中充满羡慕。我尚未答腔,她感伤地又说:“明天拿到镇上干洗,樟脑丸已挥发干净,衣裳已变生异味。”我轻然颔首应允。正在此时,金胥申捧着一碗热乎乎的薏米羹,穿着一抹湖痕绿锦缎兜衣走来,她将碗搁在雕花小几上,将要退出房,被梁婉容唤住:“嗨嗨,胥申的这件衣裳真不错呐,让我瞧一瞧。”金胥申有些难安,脸颊上泛起了灼灼的红晕。梁婉容让她看自己的衣裳,除了那件旗袍,还有她年轻时穿过的大栀子花坠金饰纽扣长摆裾。我和金胥申份外眼红,只是将各中滋味悄然压抑心底。金胥申谄笑地说:“夫人,您先喝了那碗薏米羹,免得凉了。”梁婉容不管不顾,拿出一件鹅黄披肩,长垂及地,披肩上是二寸来阔的金丝堆花镶滚。梁婉容笑道:“这也是我的陪嫁,淑茵一定要记得,明天也一起拿去。”我回道:“夫人福份高,真是羡煞人了。”梁婉容明眸一笑,放下衣裳,捧起碗的一刹那,我看见她的指甲上涂着银色蔻丹,腕上有一串红麝香珠。我知道她爱美,是个对自己身价格外讲究之人。梁婉容喝完薏米羹,换好衣裳,穿上一双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伫立窗下张望夜空。天上密布的紫云裂开一道缝隙,一束青白月光泻向地面,园子里的花草婆娑袅娜。梁婉容笑道:“什么福份不福份的!人活一世,谁不是浑浑噩噩,啻啻磕磕的。前些年先生在北京发展,单中南海房产就有两个亿,投资的中澳轻棉制业一年净利润达五千万。只是这年头,愈加活得不自在。他逐渐嫌弃同北京官场的交道,一心只求闲逸,于是在老家建起一座香墅岭。你们也看见了,这座园里琪花异草皆是他找人栽培,四季递嬗,鸟啼花香,绿荫环抱。”我的心里怅怅如一滴掉在纸上的墨,浓得化解不开,我回道:“淑茵只愿一心相随夫人,今生已深感幸事。”梁婉容拿着镜奁照在脸庞上,搽匀一点唇膏,打断话题,笑道:“不说了,我要去跳舞,你们两个忙吧。”

当我和金胥申走出她的房间后,上官黎同贾梦鹂坐在客厅就着浆汁剥吃基围虾。我望望他们,他们向我一脸惬笑。贾梦鹂穿着一件浅粉色带縠纱针织衫,袖口压着极窄的一条黑白辫子花边。如瀑般黑长秀发以发箍紧紧拢在脑后。两条柳叶眉下是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下是樱桃小嘴。脖颈上戴着金螭璎珞,将她性感的两面肩胛骨展露无疑。清瘦匀称的身形,一双丰乳微露在半掩的衣衫下,雪白中带娇粉,嫩滑中带波颤,随着她说话的举动微微荡漾。

贾梦鹂坐在一面乌檀木雕嵌和字镜心屏风后,纤指在虾群中拨动,带着笑貌问道:“淑茵、金姨,来,过来一起吃。”案几上搁着鹦鹉杯,鸬鹚杓,香茶壶,琉璃盏,俱是奢侈华贵的赏玩物。明荧净亮,光可鉴人,隐约衬出人的脸庞。我已是受宠若惊,木然感动,未来得及答话,却见金胥申格外胆大,笑道:“梦鹂小姐,我老婆子不吃虾,你们慢慢享用。”贾梦鹂灿笑如花,一脸诚挚地凝笑,问道:“那淑茵姐过来吃嘛?”我方猛然意识到失态,回敬地说:“不!梦鹂小姐,我从不敢吃海鲜呢。”贾梦鹂一听,眼眸明亮,急忙问:“怎么会不吃海鲜?女人吃些海鲜有助美容驻颜。”我慧意笑着,回道:“从小到大,只记得五岁那年和大人在镇上吃过海鲜,不料反胃拉肚,之后就不敢再尝吃海鲜啦。”我关上窗户,发现窗外一片寂静,只偶尔从草丛深处传来油葫芦的唧唧声。金胥申换上衣装,踞蹐地走来,同我们打招呼说:“我要下班了。梦鹂小姐你们坐着。”贾梦鹂谦敬她,笑道:“金姨,那你走好,我和黎哥就不送了。”我将金胥申送出毓秀楼,看着她穿过花园,在皎洁的月光下,走出了山庄。伫立廊亭边,我静静欣赏夜色下的香墅岭。只见月光撒在朦胧的花园中,花香眷眷在周围散开,极其缱绻地将我裹在其间。四周佳木葱茏,十分幽静。我坐在廊亭上心中快意。我刚要准备起身,上官黎带着贾梦鹂说说笑笑走出楼。上官黎双指并拢,赌誓地说:“梦鹂,把你的全部都交给我。我父亲在北京的资产有十个亿,加上香墅岭,足够我们一生享用的了!”贾梦鹂闻言不由侧目,俯到他耳边,淡淡地笑道:“我贾梦鹂有那么金贵么?何况你乃香墅岭未来的掌门人。你倒是慧眼识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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