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亨利·德·雷尼埃
人物
诗人的母亲
诗人的父亲
诗人（二十六岁）
诗人的灵魂（白衣女子，二十六岁）
诗人的未婚妻（蓝衣少女，十八岁）
老女佣
母猎犬
第一幕
上午11点。大热天。
乡村饭厅，门和两扇窗户朝向夏花盛开的花园。门对面，是一个简朴的碗橱，上面搁着水果和几只果酱瓶。碗橱两边的墙上，悬着两只色彩艳丽的旧挂盘。挨着一只挂盘，挂着一支猎枪……
餐桌上，铺着一块旧漆布，摆了几盆旱金莲。
一扇敞开的窗旁，诗人的母亲正缝着白衬衣。在她身边，诗人的未婚妻在绣花。
诗人的灵魂，在花园通往饭厅的那架旧钢琴下迎着他，诗人携母猎犬打猎归来。
诗人
妈妈呢？
诗人的灵魂
饭厅里水果飘香，
她在旱金莲旁缝着白衬衣，
旱金莲让人想起丽娜小姐。
生你的温柔妈妈，头发灰白。
有一种大宁静降临在葡萄园。
母猫在发烫的石头上打着哈欠，
伸着懒腰，朝太阳滚动白肚皮。
趴着的母猎犬，把一张狗脸
挺在伸长、短而卷毛的爪子上。
晴空，像乐曲从窗口飘进来。
上帝让你像众生一样善良，像
蜂蜜、半发面饼和苹果一样温和，
金色的胡蜂互相紧紧地粘住。
你的慈母在饭厅里缝纫，挨着
你的未婚妻，那里水果飘香。
诗人（走上台阶，进了饭厅）
你把袜子晾在篱笆上……
刚才，路过的母牛把它们吃了。
未婚妻
噢，真讨厌。第二次了……
两三个月前就发生过一次。
诗人
你可以把它们晾到谷仓那边去，
小牛和母牛不会从那里过……
柱子上，还有一根绳子……
未婚妻
谷仓那边太暗，胡桃树挡住了光。
诗人的灵魂（跟着诗人）
你此刻的心就在胡桃树影里。
你的幸福，就像太阳照在
旧台阶上，照在一群母鸡
和林中盘绕的紫藤上。那边篱笆上
曾经晾着你未婚妻的薄袜子，
母牛路过时，把它们吃了，
因为它们照着太阳像蓝色的草，
因为母牛在大太阳下是开心的，
因为一切都善，一切都平和，
因为一切都闪光，像冬青树，
因为生活就像一股清水，在
温柔的金色石头和水芹上流着。
诗人
亲爱的，给我一杯水吧？
（未婚妻拿起一只玻璃杯）
母亲（对上场的女佣）
去井里打水吧。别让井沿
磕着旧桶，用水罐。去吧。
（女佣下场。听得见汲水的嘎吱声）
诗人的灵魂
听？井辘轳嘎吱吱，胡蜂嗡嗡嗡。
蓝，就躺在金黄色的玉米地上。
一切祥和如母牛的铃铛声，秋天，
一切祥和如雷雨天的尘土味儿
——小溪的流水变得浊黄，
一切祥和，如猎枪的声音，秋天。
诗人的母亲
你打到了鹌鹑？那去葡萄园
摘些没熏硫的葡萄叶，烤着吃。
诗人的灵魂
母亲和未婚妻，就像天鹅。
未婚妻（对母猎犬）
乖狗狗，跑累了吧？……喝点水吧，
还有我刚给你煮的好汤。
诗人
我打到了两只鹌鹑……一只秧鸡跑了……
母亲（摸着母猎犬的耳朵）
你让一只秧鸡跑了？
诗人
我打中它了……它掉进草地
靠近水渠那边，刚刚刈过草……
但它跑了，滑入柔软的草丛
母猎犬疯狂地追……
但没能逮住它……
父亲呢？
母亲
他去给蔷薇剪枝，修理喷水壶：
绿漆掉了。他得重新上漆。
诗人的灵魂
夜里
喷水壶绿得像明晃晃的
菖兰花。金色的莲蓬头
对花坛喷洒雨水。这几场
夏雨，如同花朵一样温柔。
那水，是老父亲从凉水井里打来。
那井幽深而美，覆满青苔和阴影。
外边，地面上一片干燥。
（老女佣摆上餐具）
父亲（进门，放下喷水壶）
我釆了几朵蔷薇。你打到鹌鹑了？
可爱的姑娘，你怎么脸色苍白……
母牛产下一只牛犊，很漂亮……
农场那个小伙子，在昂盖家的
栗子园附近，打到了一只斑鸠。
（他摘下帽子，一边瞧着一边擦额头）
帽子旧了，这可怜的草帽。
（对妻子：）
你再镶个边吧。值二百法郎呢。
叔叔当年从国外带回法国的。
在那边戴这个帽子，贵着呢。
诗人的灵魂
这是昨天和明天的纯朴和贫穷。
他们是温良、自尊的普通人。
他们在黑亮的桌子上吃着粗面包。
他们戴着卷边的补了又补的旧帽。
他们的钱包破旧不堪，但他们
不知道一个女人值四十万法郎。
除了丁香、蔷薇、马齿苋、
百合、紫罗兰、圣诞玫瑰、
小径上的菖兰花、闪亮的黄杨和
铁制的郁金香，他们不知道别的植物。
那些贫穷而自尊的人就像天鹅。
父亲
在荚迷花那边，我整理了一下蜂箱。
还有人打碎了一个水罐。
未婚妻
女佣老了。她病了。
母亲
她都没力气去拔生菜。
（女佣递给诗人一杯水。他喝了。）
诗人的灵魂
喝吧！是井水在咕噜叫。
它清澈如初，像雨水。
它像你未婚妻的灵魂那样纯净。
它温柔清凉如你未婚妻的手臂。
在老水井汲水时水罐打碎了，
因为老女佣自己也衰老不堪。
水是甜的。挨着屋顶的
小角落，再找不到那些猫，因为
旧瓦片底下实在太热。
三钟经缓缓地敲响，
像一串白色念珠，像一串白色念珠……
沿着水渠，一头驴子走得缓慢。
挨着沉睡的绿水，闪亮的镰刀在歌唱，
蟋蟀的轰鸣，此起彼落。
像一串白色念珠，三钟经弥散开来……
天色亮得有人说下过雨了。
天气热得铅色的天空流汗。
野胡萝卜费劲地动了一下。
（女佣下场。他们坐到桌前。）
父亲
钟楼屋顶上有石瓦滑下来了。
诗人的灵魂
石瓦在太阳下闪光，像鸽子的胸脯……
父亲
我们试着去修。工人受伤了。
他躺在床上……扎了钉子……
我刚才给他送了酒过去……
应该把剩下的小牛肉也送过去……
卷心菜浓汤很好……菜很香。
未婚妻
这酒是玫瑰红……
诗人
这酒没做桶内发酵。还剩下
一桶半，酒色很好……
诗人的灵魂
秋天的月份，他们在山坡上摘葡萄，
溪水泛绿，山坡上滚过雷声。
他们塞上木芯和灯心草
修好旧桶，把酒装进……
榨汁池味道很冲，从酸臭的
荆豆旁边，牛群走过，
剩下的硫酸铜在阳光下闪烁
就像一脉青山的手镯……
父亲
没错，卷心菜确实好。
诗人的灵魂
蓝色的花园，
播下的卷心菜沉睡在蓝天下。
花园是忧伤的，绿色棚架
闪着光，突然蹦出蚱蜢。
老园子的墙壁像最白的
石灰那么白，青天如水，
蓝色的天空中，没有一朵云。
他们割来吃的卷心菜在这里。
它们睡了，在春天柔软的丁香树叶下；
夏天的苍蝇发出炎热的声音，
秋天的细雨有着好闻的味道。
诗人
这腌肉，是鹅还是鸭？
女佣（再次上场）
是鹅，先生。
诗人的灵魂
一群大白鹅
走在白色的路上，向着太阳
跳舞的道路。它们走到池塘。
它们伸长脖子，鼻子咝咝响，
鼓起宽大的翅膀，急急地冲下池塘。
母亲
磨坊主家的小男孩怎么样了？
未婚妻
好点了。都说快死了，
他却好起来了。夜里，烧退了。
我给他送去了一罐醋栗。
他很喜欢，我觉得。他奶奶
也病了，脚后跟痛。
听说，他们付给医生不少钱。
真不该这样。
父亲
唉，我们把小牛肉
分给她和那谁……那个工人吧。
诗人的灵魂
穷人帮穷人。我不知道
富人是不是也帮助人……小牛犊，
我们吃它的肉，人们牵它
去屠宰场之前，我见过它。
它当时在野苜蓿旁边玩得开心，
还用漂亮的小犄角吓唬一条狗。
这可怜的小牛犊，它是可怜的，
所以它填进了穷人的肚子。
生或死，它尽到了自己的职责。
你也要尽职啊，无论生还是死。
第二幕
古老的花园。黄杨。水井。蓖麻。胡椒。母鸡。
一只鸟笼挂在树上。
花园深处，浓荫下的棚架，又暗又亮。
诗人和他的未婚妻依偎着，在聊天。
在苍白而严肃的诗人的左边，坐着灵魂。
下午三点。火一样炎热。
诗人
我爱你。
未婚妻（松开拥抱）
我爱你。我的头发没梳好
吻我的嘴唇吧……你不高兴？
你为什么总是忧伤？吻我吗？
诗人的灵魂
他不是忧伤。他像树林一样庄重。
他像乡野的房屋一样温和。
他像安静、柔软的苔藓。
他像老屋顶上冉冉的炊烟。
他像傍晚时分的溪水。
他像黑色老壁炉一样宁静。
他像明澈、沉甸甸的水。
他像激流冲刷的岩石。
他像结满苹果的温柔果园。
他像你。他是个男人。
诗人
我爱你。你笑了。你为什么总是快乐？
诗人的灵魂
她不是快乐。她像沉睡的水。
她就是让水发出笑声的风。
她就是草原上粉红色的矢车菊。
她就是雨丝温柔的沙沙声。
她就是跳跃的纯洁的羔羊。
她就是钻入草丛中的蟋蟀。
她就是大自然唱给太阳的歌声。
她就是百合花。她就是蜂蜜。
她就像你，她是个女人。
诗人
这是善、温柔、宁静、沉醉和纯净。
诗人的灵魂
你记得吗，那时你还是个孩子，
在墓地的老墙脚下，禧年，
你和你妈妈一起双膝跪地。
温柔的夜晚随花香降临。
祈祷队伍缓缓地走在路上。
这一切赋予你温柔的灵魂
像这些苔藓和祈祷的歌声。
你记得神甫的那座花园吗？
夜莺在夜间的蔷薇旁边筑巢。
跪下吧！上帝是伟大的！你是个孩子……
你长大了。你死去。上帝让你复活。
诗人（俯身向未婚妻）
你在这里从来不会心烦吗？
未婚妻
不会。
诗人
你会做些什么？
诗人的灵魂
她继续活着。
未婚妻
我会爱你。你快娶我吧。
我想同你睡在一起，因为我爱你。
诗人的灵魂
大自然是安宁的。蜜蜂嗡嗡嗡。
诗人
我爱你。
未婚妻
别人会看见我们的……
诗人
不会的。没有人。
诗人的灵魂
鹌鹑收拢翅膀，在麦田里睡着了。
诗人
你的金翅鸟睡了。你让它喝水了吗？
未婚妻
让它喝了。看呀？它闪着光。
诗人（对他的灵魂）
这是幸福，但我还是感到痛苦。
诗人的灵魂
藏起你的烦恼吧，因为她是个女人。
她太年轻，承受不了两个灵魂。
诗人（对他的灵魂）
刈草的妇女们，她们去哪里了？
诗人的灵魂
她们的长柄镰刀，在山谷里闪亮。
诗人
你找到那只病狗了吗，可怜的狗？
诗人的灵魂
它该是死在一块飞满苍蝇的地里了。
诗人
编箩筐的荆条，割来了吗？
诗人的灵魂
篾匠正弯着腰，背在肩膀上呢。
诗人
那头猪病了？还是死了？我挺担心。
诗人的灵魂
它会死在热烘烘的路上。
诗人
我要卖掉母猎犬，买回另一头猪。
诗人的灵魂
有才的人没钱。所以才痛苦。
未婚妻（对诗人）
我爱你。
诗人
我爱你。你的上衣在抖。你面色苍白。
诗人的灵魂
你看？绿色葡萄缠着黑色藤蔓。
那些山冈很快就要沉入夜色。
它们的山脊线像一条线那么温柔，
像葡萄园和蜂蜜香味那么温柔。
三钟经就要唱响，盘旋着
像斑尾林鸽一样停顿，林中
强烈的味道，让猎犬感到迷惑。
肥沃的田野在柔软潮湿的羊毛中
滚动。你会看见整个平原在颤动。
白天的蔷薇变为夜里的黑色蔷薇。
雨水赶到山冈那边去了。
尽情亲吻温情又温柔的未婚妻吧。
女人的泪水啊，又沉重又苦涩，
像淹死投身其中的男人的大海。
你将在床上赢得温柔的未婚妻。
她的温柔就像最轻盈的雨，
就像早晨颤动在卷心菜上的水滴，
就像路上露水中的那些蜘蛛网，
就像手掌里的樱桃树皮，
就像吃着百里香的野兔的长毛，
就像冰上留下的鹡鸰的爪痕，
就像老井旁边刺人的迷迭香，
就像咯咯咯啄食谷粒的母鸡，
就像柔掌下银亮水井的歌声，
就像常见的百合，就像葡萄，
就像每个人心中的那份善……
未婚妻
我爱你。来吧？
（他们起身，离开）
第三幕
夜晚降临。晚餐后。他们在老厨房里。筛子挂在墙上，房顶悬着腊肉，古老的挂钟，黑乎乎的大壁炉，宽大的旧桌子。一支树脂蜡烛，一支羊脂蜡烛，照着屋子。
母亲和未婚妻把果酱瓶捆扎好。
诗人的灵魂在诗人旁边，诗人站在父亲身边，父亲刚进来，也是站着。
诗人对老女佣说话。
诗人
三个月前就让他们搬走了？
父亲
出什么事了？
诗人
女佣家房子的事情。
别人让她付钱买下，说是投资，
但租客两年没付她房租。
她说，得让他们滚。
未婚妻
可他们很穷。
诗人
那家母亲的胯上还长了个肿瘤。
诗人的灵魂
穷人的床和棺材，是同一些木板。
诗人（对女佣，很不耐烦）
哦，你想怎么样？把他们抓起来？
女佣
不是的，先生。
诗人的灵魂
等那家妈妈病愈后吧。
母亲（对诗人）
你发火了？你刚才肯定写诗来着。
诗对你没好处。应该活得更好。
你知道，诗，什么也给不了你。
你明白，我这么说是为了你好……
靠诗挣到钱的人，那可太少了！
诗人（对他的灵魂）
啊，多么悲哀……
诗人的灵魂
微笑吧！她是你爱的妈妈，
她生下你，这是上帝的意愿。
诗人在娘胎里比别的孩子更重，
因为他们诞生时携着整个世界。
（他们都坐下，只有女佣站着，擦着盘子。
父亲困了。母亲和未婚妻在阅读。
诗人吸着烟斗，坐着，不安，双手插在兜
里，伸着双腿，想着什么……
他同坐在他身边的灵魂大声交谈。其他
人听不见。）
诗人
这一天我虚度了。它无聊而平静。
诗人的灵魂
世界难道不是无聊而平静的吗？
诗人
世界对那些富人是好的。
他们不用为日常琐事操心。
我在这里虚度青春，没有快乐。
我爱，我痛苦。我拼命探索灵魂。
上帝啊，您怜悯我吗？
诗人的灵魂
你想要金子？会有的。
听？上帝的金子在那边敲响。
（响起牛铃声）
这是沉重、平和的母牛额头上的铃铛声。
它们就是夜晚的一处宝藏。
你想要钱？看吧？星星如雨。
它们像金币一样闪亮、苍白。
你想要珠宝？你的未婚妻有一双明眸。
你想要一只骨灰瓮？你怕母亲伤心。
跪下吧！上帝是伟大的！他对大地说话。
泉水日夜祈祷。要像泉水那样！
诗人
我痛苦。
诗人的灵魂
谁不痛苦？
你渴望的是荣耀？没人知道它在哪里。
诗人
还是个孩子时，我渴望过荣耀。
现在我已经将它完全看淡。
假如得了荣耀，我吸琥珀嘴的老烟斗时，
难道会觉得更香？在我的卧室
听着我母亲远处的脚步声，难道
我的悲伤或快乐会不一样？
荣耀，难道不就是穿得更体面？
难道不就是让人高看你？
难道不就是想得到更多的爱？
但差不多所有人都抱怨受了女人的骗。
这又是怎么回事？
诗人的灵魂
安静些。你会幸福。
每个人迟早会幸福的。
（农人的歌声在远处响起）
在远处唱歌的这农人是幸福的。
在烟灰里鸣叫的蟋蟀是幸福的。
最后流血而死的猪是幸福的。
被屠宰的可怜小牛是幸福的。
被残忍猎杀的猎物是幸福的。
昏厥的受伤者是幸福的。
痛苦的不幸者是幸福的。
出生的人是幸福的。
死去的人是幸福的。
诗人
谁让你这么同我说话？
诗人的灵魂
上帝。
未婚妻
十一点了。该去睡了。
父亲
蜡烛灭了。我去拿……
母亲
我听见的外面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诗人的灵魂
是灵魂。
（他们互道晚安，下场）
第四幕
两个房间彼此挨着。诗人住一间，未婚妻住另一间。
未婚妻要去睡了。裸着双臂。她对着镜子卸妆，然后跪下来，祈祷。
诗人也要睡了。他在打开的窗边吸完烟斗，夜色宁静，如同上帝。
蓝色深邃的天穹里，像闪亮的白霜，也像白百合的花萼，群星闪耀。
有一种大宁静。
突然，牛铃声响起。它们唱着，像泉水和微笑，靠拢，走近，又远去。
诗人关上窗户。
诗人
钟声响起……
（他放下烟斗。然后跪下，右手加额。
他和未婚妻在各自的房间里祈祷。宁
静覆盖着宁静。）
1895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