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靠一支铅笔慢慢赚钱,不可能买太贵的东西。买的都是每日三餐及小菜可以派上用场的碗盘,就算万一破了,也不过说声‘啊,糟糕’,懊恼个半日时间就没事了。全是那种即使客人失手打破,也不会因此怀恨在心的便宜货。
有人自高处坠落,一时失去记忆。
“恢复意识后,头一次看到筷子时,一下子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用来做什么。虽然不明白,却觉得非常怀念。怀念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明明就差那么一点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别提那有多窝囊了。”
筷子,得知这个名称,以及用途时,这个大男人据说开心得哭了。
我靠写字赚钱已有二十年,但比起拿笔的时间,拿筷子的时间肯定更长。
总之,两根筷子与日本人有难以割舍的关系。当然,论及筷子的用法,日本人和中国人一样高明。
不过,说到刀叉,想当然你只能对欧美人甘拜下风。
究竟是哪里不同呢?
此前,约有两周时间,我有幸与外国人天天一起吃饭,于是趁机研究了一番。答案是,欧美人轻飘飘地拿刀叉,动作着实温柔。反观日本人,虽不至于像歌词所写的“右手血刀,左手缰绳”,但就是很僵硬。若将欧美人比作文弱公子的爱情戏,日本人就是武打戏。
打从在西餐的餐桌坐下,眼神就不同。
一副“我现在要出征”的表情。
右手持刀,左手持叉。切不可在礼仪上出错,辱及子子孙孙——换言之是在盘子上演起武侠剧。
刀是剑,叉是刺股[1]。每次用餐就跟拿着杀人道具似的,切割兽肉戳刺蔬菜。有人说,这样看似高雅实乃野蛮行为。
相较之下,筷子洗练之至,单凭两根没有刀刃的小棒子,可戳可拔可夹可割乃至吸啜,什么动作都做得到。刀叉可没办法用来喝汤吧。而且,还有人说西洋人如果不用汤匙,恐怕连汤里的料也捞不起来。
西方民族一旦聚集会先盖教堂,同时建造屠宰场,饲养牛猪当食物,他们与先盖寺庙及神社的日本人这种农耕民族的差异,或许就表现在刀叉与筷子上吧。
如今,日本人可能是面包与米饭并列,日常生活中也习惯同时使用筷子与刀叉、汤匙的少数民族吧。
东山三十六峰,
安静沉眠的丑时三刻。[2]
锵锵锵!唰个隆碰咚!
为何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不知是从哪听来的,总之我记得小时候,就是一边这么哼唱,一边把旧报纸卷起来当作大刀玩武打。
“明明是女孩子家。女孩子就该像个女孩子,去玩洋娃娃。”
父母一旦发现就会这么斥骂,把日本娃娃塞给我。
这种日本娃娃如果仔细看还真不得了。额头的地方,用糨糊黏着马桶盖式的刘海,虽然黏得很平整,但也许是糨糊质量不好,轻易便可揭起。祖母把饭粒磨碎做成“糨糊”,替我重新黏上,但一旦揭开后好像就养成习惯,没几天又掀开了。
娃娃不管是刘海被掀掉还是变成光头,依旧保持同样的表情,睁着黑多白少的眼睛,挺诡异的。
在日本娃娃中,睡觉娃娃尤其可怕。
肚子的地方,塞了和纸做成的笛子,一按下去——
“啊——”
“妈妈!”
娃娃发出不知是撒娇还是怨恨的哭泣,把娃娃放倒,就会叽隆一声合上眼皮。一再这么玩,久了,最后娃娃坏掉,变成一眼睁一眼闭,看起来就更加诡异了。
有一次看电视,正好是NHK针对家庭主妇播出的手工艺时间,教的是怎么做布娃娃。
老师做出娃娃的脖子,正在教大家把脖子紧紧塞进开洞的身体,用线缝合。
这时在老师旁边的是室町澄子这位主持人,她的表情不知该说是恐惧还是害怕还是悲哀,总之难以形容。
比起诉诸言语,她更细腻地表现出制作娃娃这种可爱的东西时避免不了的残酷。电视,与其滔滔不绝,这种瞬间表情更有分量与说服力。
很久以前拜读画家风间完大师的随笔,有这么一段话:
走在路上时,我会抱着剑客的心态,一边斩杀错身而过的人一边向前走。男人都爱惹是生非所以要杀。女人最近也多半危险所以要杀。老年人感觉很差所以也毫不留情地斩杀。
我的印象很模糊,记错了还请原谅,但我看了这段话非常愉快。
如果看起来就很粗野像个流浪武士也就算了,这位可是跟他画的作品一样洗练时髦的画坛大师。错身而过的人,肯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已在人家的想象中被斩杀了。
懂得这种乐趣的人,在他的字典里想必不会有“无聊”二字吧。和不擅应付的人一同开会,被迫听人长舌时,我决定也失礼地练习一下这招拔刀术。
说到这里,话题要回到武侠剧,剑与刀叉一样,轻轻握住无须使蛮力似乎才是高明。
我猜宫本武藏的手上想必磨不出使剑的茧,佐佐木小次郎却有相当可观的老茧。
注释
[1]刺股,江户时代用来逮捕犯人的武具,在长约二公尺的棒子前端附有U形铁叉。
[2]昭和初年(元年为一九二六年),播映以幕末新撰组(亲幕府的武士组织)为题材的无声电影时,负责旁白的辩士总会说这句台词。